第87章

屋里燃着长信灯,未关严的窗户处送来阵阵微风。

清风徐徐,摇曳着烛火,拉扯着菱花镜中映着的姣好容颜。

未央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抬手,抚着鬂间的珠钗衔着的流苏。

灵蛇鬓,北海珍珠攒成的兰花钗,飘逸出尘的广袖百花穿蝶群,配上这一张宜喜宜嗔的脸,倒真像有些话本里描述的乱了君王心肠的佳人模样。

未央笑了笑。

但不知何晏是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糊涂人。

“姑娘可真好看。”

从夏将最后一支玉簪插/在未央发间,笑着说道。

她的话音刚落,屋外突然响起辛夷说话的声音。

从夏脸色顷刻间便冷了下来,放下手中的东西,便要去教训消失多日的辛夷。

从夏冲屋外冷声道:“你还有脸回来——”

“从夏。”

未央打断从夏的话,道:“让她进来。”

“姑娘。”

从夏不满道:“姑娘在她危难之际救她,她却在姑娘出事之后跑得没影,似她这种人,姑娘理她做甚么?”

未央笑着哄了从夏几句,从夏仍是不情愿,未央便道:“我有话问她。”

从夏这才不情不愿地打开房门,让辛夷进来。

辛夷低着头走进来,刚想与从夏说话,从夏下巴一抬,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出屋外。

房门重重被关上,未央纵然瞧不见从夏脸色,也知她此时是极为生气的。

但辛夷是何晏留下来的暗桩,身份不好曝光,从夏嘴上又是个没有把门的,只能等一切了结之后,她才能将辛夷的事情告诉从夏。

屋中只剩下辛夷与未央两人,未央便不再端着身份,问辛夷道:“阿晏……”

话刚出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何晏带着一群不属于自己的将领,去打大夏立朝百年不曾解决的蛮夷,身边无盟友,又有在虎踞燕地多年的燕王虎视眈眈,此行此举,与刀山火海有甚区别?

她自是悬心不下的。

可再怎么担心,她也不能自乱阵脚。

若连她都慌了,京城的这副摊子,便会彻底乱起来。

未央掐了一下掌心,稳了稳心绪,平视着面容有些憔悴的辛夷,声音恢复旧时平稳:“阿晏如何了?”

“殿下一切都好。”

奔波多日,辛夷声音略带疲惫,却抚平了未央数日来焦躁不安的心。

无事就好。

哪怕这个无事,是何晏的报喜不报忧。

但他既然说一切都好,她便信他,只要他能活着回来,一切便还有转机。

未央长舒一口气,紧攥着帕子的手指慢慢松开,又问辛夷:“阿晏可有话让你带给我?”

辛夷颔首道:“殿下让姑娘想做甚么,便做甚么。”

想做甚么,便做甚么?

未央眸光微转,斟酌着何晏的话,耳畔又响起辛夷的声音:“殿下说,出了事,自有他替姑娘兜着,让姑娘无需束手束脚,只管放开手脚去做便是。”

天色尚未大亮,微薄的晨曦尚不及屋中的烛火明亮。

点点烛火亮在未央眼底,未央眨了眨眼,秋水似的眼睛盈满笑意。

——重活一世到底是有好处的,比如说,眼光比上一世好上许多。

未央彻底放下心来。

何晏委实称得上她的知己,甚么也不问,便知她要做甚么。

有君如此,夫复何求?

未央道:“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事情罢。”

怕从夏的话让辛夷难堪,未央又加上一句:“从夏性子直,她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辛夷笑了笑,道:“姑娘身边有从夏这种一心为姑娘着想的人,我与殿下都替姑娘欣慰。”

说完话,辛夷便退出屋外。

屋外的从夏,此时仍在气头上,见她出来,狠狠剜她一眼,自己才进屋。

一进屋,从夏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直说未央心太软太好,长此以往,哪里驾驭得了下面的耍奸弄滑之辈?

未央心知从夏是为自己好,并不反驳她的话,等她说痛快了,心中的气出了,方笑着说自己知道了,宽慰着从夏。

好一会儿,从夏面上才好看起来。

“将母亲留给我的点翠凤簪取来。”

未央见从夏不再念叨辛夷,便对从夏道。

那支凤簪不是寻常贵女可以使用的偏凤钗,点翠的工艺更不是寻常百姓能用的,她的母亲是天子亲封的乡君,用着自是无碍,算不得逾越。

可到她身上,便是僭越了——毕竟她的父亲是籍籍无名的少府门下秩俸四百石的考工右丞。

前世她自持母亲是乡君,又颇为爱美,见点翠凤簪华美精致,远超她匣子里的珠钗步摇,心中喜欢,便顾不上许多,终日戴在发间。

那时爷爷萧伯信虽然“战死边关”,但爷爷的同族兄弟依旧活跃在朝堂战场,兰陵萧家虽不及爷爷在世时的威威赫赫,但仍是大夏榜上有名的世家,哪怕她与萧家关系不睦,萧家的势力仍能庇护到她,又加之她长于深闺之中,甚少与京中贵女往来,故而她鬂间戴着的凤簪不合规制,也无言官拿此事来说嘴。

后来北海战事一败再败,萧家儿郎凋零过半,县主独木难支,天子又在此时打压诸侯与世家们的势力,萧家自顾不暇,自然便无心照看她了。

严家这才生了对她赶尽杀绝,独占她财产的念头。

她终日戴着的点翠凤簪,也成了严家说她奢靡骄矜的理由。

吃过这种闷亏,重活一世,她便将凤簪深藏于首饰匣中。

哪怕如今爷爷在世,萧家蒸蒸日上,她仍是不曾戴那支凤簪——落井下石之人,永远比雪中送炭的人要多。

未央拿起梳子,慢慢梳着发,让从夏去取凤簪。

从夏有些意外,道:“姑娘今日怎么想用点翠凤簪了?”

未央笑道:“许久不用,有些想念了。”

既然是要去见太子,总要越隆重越好。

更何况,那支凤簪的意义,远不止僭越这一层。

它会勾起太子的许多回忆。

就像楚王看到何晏送给她的那块暖玉一样。

从夏不疑有他,转身去整齐摆放着的首饰匣里翻找凤簪。

不多会儿,从夏寻到凤簪,便拿着凤簪,在未央梳好的灵蛇鬓上比了比,拆下兰花珠钗,将凤簪簪在上面,又取了桌上几支小鎏金钗子,斜斜簪在一旁,众星拱月般搭配着凤簪。

看着菱花镜中烨烨生辉的凤簪,未央笑着点头,道:“到底是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比我寻常用的要好上许多。”

从夏取来一根月白色发带,系在未央鬓尾处。

清风拂动发带,凤簪振翅欲飞,越发衬得灵蛇鬓华贵又仙气飘飘。

从夏低头捋着发带,随口道:“这是自然。”

“听以前伺候乡君的老人说,这支凤簪还是宫里一位贵人用过的东西。侯夫人去得早,乡君自小长在宫里,在那位贵人身边待过几年,极得那位贵人的欢心。那位贵人本想将凤簪留给自己以后的儿媳,可临到薨逝,也没能见自己的儿子成家,便将凤簪送给了乡君。”

“说不给儿媳,传给女儿也是一样的。”

“说起来,乡君被天子封为乡君,除却侯爷威震四海的战功外,那位贵人的喜欢也功不可没。”

从夏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上,喋喋不休说着幼时听来的话。

那位贵人逝去多年,关于她的往事,早已随着她的离去一同消散在世人记忆里。

若不是今日未央找簪子,从夏还想不起来这些事。

那支凤簪乡君从未戴过,一直深藏在匣子里,若不是某日未央翻找东西时翻到了,她还不知道乡君有这么一支簪子。

那时的未央极小,最喜欢漂亮的东西,一见凤簪,眼睛便再也移不开了。

未央抓着凤簪,一路小跑去找乡君,问乡君能不能把凤簪送给她。

乡君是宫里长大的,礼仪教养无可指摘,可见了凤簪,却是微微一惊,开口说话时,声调都低了几分。

未央察觉乡君的异样,眨了眨眼,问乡君这是怎么了。

乡君温婉一笑,俯下身,轻抚着未央的发,柔声道:“没甚么。”

“你若喜欢,便拿去戴罢。”

未央年龄虽小,却颇有主见,不是甚么只知晓吃喝玩乐之人。

未央笑着收下凤簪,私下让她去打探凤簪的事情。

乡君身边伺候之人口风极紧,她仗着自己小,磨了好长时间,才问出三言两语。

她将那些话拼拼凑凑,方勉强拼出一个关于凤簪的故事。

她把凤簪的事情告诉未央,未央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还以为是甚么事,原来是这样,害我白担心一场。”

未央把玩着凤簪,乐不可支,说道:“虽说父亲位低言轻,靠着母亲方得了官职,母亲为着他的面子,鲜少与相识的达官显贵往来。将凤簪藏起来不愿意戴,大抵也是为了父亲,怕父亲瞧见这东西是宫里赐下的,想起母亲旧日的尊贵,再想想下嫁他后的日子,心里不好受罢了。”

“母亲也忒小心了些。”

未央一边说,一边把凤簪簪在发间,又让她去取菱花镜,看看好看不好看。

“父亲最疼我,才不会因为一支簪子便心里不舒服。”

未央如是说着。

想起未央天真的话,再想想严睿对未央的所作所为,从夏只觉得恶心。

甚至忍不住地想,还好未央颇喜欢凤簪,日日带着。

那时的严睿在未央面前时时刻刻装着慈父,瞧见未央鬂间的凤簪,自是不好说的,心里纵然难受,也要夸未央带着漂亮。

这种憋屈滋味,当真是大快人心。

想到这,从夏便笑了起来,对未央道:“姑娘戴着这支凤簪真好看。”

“姑娘应该天天戴着。”

——让严家人日日瞧着,无论是乡君,还是她家姑娘,都是他们高攀不上的人物。

甚么捧杀姑娘,谋夺姑娘的财产,委实是烂了心肠。

未央听从夏说着话,看着镜中颇有年头的凤簪,片刻后,低头垂眸一笑。

凤簪还是当年的凤簪,可人已经不是当年的人了,也不知她与母亲的七八分相似,能勾起太子的几分回忆——太子心狠手辣,做事向来赶尽杀绝,从不给自己留一分隐患,她的母亲与爷爷除外。

这一份例外,大抵是母亲自幼长在宫中曾与太子相伴的缘故。

生而为人,再怎么狠辣,心底也会藏着一丝柔软。

然而讽刺的是,纵然太子对母亲手下留情,可仍将母亲害得极惨,家破人亡,疯疯傻傻。

未央自嘲一笑。

“走罢。”

洗漱梳妆完毕,未央起身,看向窗外的秦青羡。

秦青羡负手而立,带着护甲的手腕微露着手指,指腹上的茧子清晰可见。

那是长时间握着刀剑的手。

游走在生与死边缘的人特有的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秦青羡是太子手中最为锋利的剑。

未央秀眉微动,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她真的很想知道,秦青羡为太子赴汤蹈火的原因。

从夏应了一声,快步走在门口处,伸手打开房门。

秦青羡听到声音,微微回身。

门口处的从夏笑得一脸灿烂,对他道:“少将军好等,我家姑娘这便出来。”

秦青羡颔首,目光越过从夏,落在缓步走来的未央身上。

未央身着广袖百花穿蝶群,梳着飘逸的灵蛇鬓,鬂间小鎏金钗子百鸟朝凤般拱卫着点翠凤簪,凤簪燕尾后,是轻盈缥缈的发带。

此时琉璃灯昏黄,启明星尚隐于天际之中,她似世间唯一光亮,周身罩着云雾,乘清晨花露而来。

秦青羡呼吸微顿,手指不自然收紧。

他甚少见未央这般隆重的装扮。

这可不是甚么好兆头。

秦青羡深吸一口气,英气的眉微微拧着,状似无意道:“不过是去明月楼吃点心,哪里值得你这般费心?”

未央笑了笑,并不说破,道:“我生得好看,费不费心都好看。”

她的声音刚落,便听到长廊处有人在低声说话。

听声音,像是县主身边的大侍女织锦。

未央眸光微转,忽而发现面前的秦青羡突然间开始紧张起来,目光有意无意地向长廊处瞥。

未央心中轻叹,道:“既是织锦姐姐,那便过来吧。”

在这种事情上,秦青羡的面皮薄,总要有一个人出来打破这僵局——秦青羡是受太子之命,将她从暴室之中救出来的,而今又随她回到萧府,多半也是太子的嘱托。

廊下的织锦听到未央的传唤,快步穿过长廊走过来,见秦青羡立于未央身旁,她脚步微顿,看了一眼秦青羡。

秦青羡并不看她,只将目光瞥向另一边。

织锦心下了然,向秦青羡见礼后,便满面春风走到未央身边,道:“县主得知姑娘被陛下关进暴室后,心中牵挂不已,日日悬心不下,而今姑娘被秦将军救出来,县主总算能放心了。”

未央微笑道:“多谢县主挂心。”

平心而论,县主待她还是不错的,可事关未来天子,县主不得不做出决定。

何晏的赢面太低了,县主见惯皇储纷争,怎会将性命乃至萧家的未来压在何晏身上?

织锦道:“天子将姑娘关在暴室,为的是掣肘领兵在外的殿下,姑娘从暴室离开,天子必会全城搜捕,如此一来,府上便不是安全之所。”

说到这,织锦声音微顿,余光偷偷打量着未央,见未央面色如旧,并无怀疑神色,她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县主为保护姑娘的安全,准备了一个安全所在,姑娘若是方便,奴婢这便带姑娘过去。”

“方便,怎么不方便呢?”

未央笑着回答着织锦的话,转动眸光看向一旁的秦青羡,道:“少将军,我怕是不能与你一起去明月楼了。”

秦青羡呼吸微紧,锋利如刀剑的薄唇张了张,似是想说甚么。

然而他的话尚未开口,织锦便抢先道:“秦将军,去明月楼吃点心不是甚么要紧事,不若少将军等一等姑娘?”

“待事情了结之后,秦将军再带姑娘去明月楼仍是不迟。”

秦青羡一向做事随心,谁也说不好,他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

看着秦青羡挣扎面容,织锦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心口——老天保佑,可千万别让这位魔王突然反悔,更别让姑娘瞧出甚么来。

若是不然,只怕县主的一番苦心会付之东流。

“未央。”

秦青羡艰难开口,织锦心口一紧。

“我——”

“少将军。”

未央浅笑着打断秦青羡的话,道:“织锦姐姐说得对,吃点心不是甚么大事,待一切了结之后,咱们再去不迟。”

“眼下最重要的,是别让天子找到我。”

织锦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秦青羡桀骜不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只有在面对未央时,才有三分耐心。

未央既开了口,以秦青羡待她的心,多半不会违逆她的意思。

当然,这是以往的情况,眼下这种局面,说不好秦青羡心中一个不忍,便会将一切对未央摊牌。

届时以未央的聪明,必会大乱太子的计划。

想到此处,织锦越发紧张。

但她终归是县主的左膀右臂,心中存着事,面上却不显,仍是平静如水的,唯有被手指抓皱了的帕子,出卖了她的内心。

未央将织锦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

看来县主已经做出了选择。

出身天家的人,做事都讲究个体面,县主让织锦请她过去,是想给她留个体面。若她不愿意体面过去,县主便会帮她体面。

至于秦青羡,她信他一心为她好,不会害她,可他终究是雍城秦家出来的儿郎,他心中不止有儿女情长,更有家国天下,她不能做他的拖累。

“少将军,我走啦。”

未央笑眼弯弯,对秦青羡说道:“我院子里埋的有好酒,待下次见面,我便带着酒,与你一同去明月楼。”

烫一壶老酒,一醉方休,在她心里,秦青羡永远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他永远叛逆,永远我行我素,纵然经历满族被灭的黑暗,依旧满怀希望。

他永远不会向这个世界妥协。

而现在,他眼底清澈的感伤,不适合他。

他应该一生不羁爱自由,无拘无束,狂傲洒脱。

秦青羡身体僵了僵。

未央声音仍是旧时清脆,然而他听着,却像是雍州城外的寒风携着霜雪往耳朵里灌。

秦青羡寒星似的眸光深了又深,紧握成拳的指尖微微泛着白。

“好。”

秦青羡深吸一口气,低低道。

大局已定,他逃避不了的。

他所做的,是对未央最好的结局。

哪怕这一切非他所愿。

未央笑了笑,辞别秦青羡,与织锦一同往外走。

秦青羡别过眼,不去看她的身影。

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清风扫过秦青羡的耳朵。

秦青羡闭眼又睁开。

启明星终于穿透云层,东方泛起鱼肚白,稀薄的晨光和着摇曳的烛火,落在未央身上,将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拉得极长。

“未央!”

秦青羡陡然开口,视线里的窈窕身影停了下来。

“嗯?”

未央转身,秋水似的眸光里蕴着几分疑惑,初升的太阳剪着她的侧脸,清晨的微风抚着她的发带,她像极了自阳光中走出来的神女。

“我现在便带你去明月楼。”

秦青羡胸口剧烈起伏着,寒星似的眸直直看着未央,急促说道:“不等以后,更不等一切了结,我们现在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