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知道那个人是谁,还知道他之前作下的孽——在老奸巨猾的天子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害死,只留下一个吓破胆子的懦弱公主。
饶是这样他仍嫌不够,为了削弱天子势力,他又机关算计除去四镇诸侯,沙场宿将,让原本文臣武将相辅相成、压得诸多藩王俯首称臣的大夏,变成皇权式微诸侯纷争的乱世初现局面。
他的心思手段的确拔尖,与何晏的确在伯仲之间,可他心思之毒辣,手段之残忍,为达目的不惜以天下为棋盘的行为,委实令人不敢恭维。
——何晏再怎么不择手段,也做不出为报仇而残害镇守四方的诸多将领。
这样的一个人,不是一个可怕能形容得了的。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逃过了何晏的精心设计,让所有人以为他已经死了,从而放松对他的警惕,在其他人争权夺势的当口,自己找到皇孙,做皇孙背后的人,待诸多藩王被平息,天子与何晏矛盾日渐加深后,他又帮助皇孙坐享渔翁之利。
他的目的,一直都很明确。
九五之尊的皇位,是他唯一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假死避世,可以对自己最喜欢的女人不管不顾,可以让自己唯一的儿子陷入危险之中,甚至险些被晋王害死。
他与寻常人不一样,他的血是冷的。
亲情,爱情,友情,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未央深吸一口气,慢慢调整着气息。
太子的心思不在何晏之下,两人若是争斗起来,谁有了软肋,谁失了优势。
很不幸,何晏有软肋。
何晏的软肋是她。
而今何晏远在北方边境,她在皇城之中,太子又藏于暗中,若是对她突然出手,用她来要挟何晏……
未央闭了闭眼,不敢再往下深想。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怎么做?”
未央睁开眼,揉了揉眉心,问顾明轩道。
晋王已死,晋王世子元气大伤,顾明轩身后是昆吾顾家,纵然与晋王世子交好,也不会将家族利益全部压在晋王世子身上。
顾明轩今日约她前来昆明湖,又将如此隐秘之事告诉她,必然有所图谋。
有所图谋便好,突然间的关心,才叫人心惊肉跳。
未央静静看着顾明轩,等待着他的回答。
月光下,顾明轩侧过脸,明澈眼眸回望着未央。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略带三分世家子弟特有的风雅自持,当月光洒在他眼中时,风雅自持便变得有些缱绻风流,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未央微微蹙眉。
如果她没有记错,顾明轩还是第一次用这种目光看她。
她记忆里的顾明轩,对她永远是不耐的,敷衍的,莫说这般温柔看她了,就连与她多说几句话,都像是要了他的命一般。
也不知以前的她,怎就那般眼瞎,对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死心塌地,死去活来。
顾明轩没有答话,只是脉脉看着未央。
月色静谧,夜风微凉,撩起昆明湖的点点波澜。
此情此景此人,让人很容易便想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诗篇来。
未央轻挑眉,开口打破略显暧昧的平静:“顾郎君?”
她的声音带着三分冷意,上挑的眉眼里,满是泾渭分明的疏离。
顾明轩一瞬间回神。
终于想起,面前的女子,早就不是对他情根深种,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人的严未央了。
她是兰陵萧家女,萧未央。
她的前夫是流落民间的皇孙何晏,她的亲人是四镇之首的镇南侯萧伯信,她的知己是雍州白家萧飞白,她的身边人是年少成名的少将军秦青羡。
她与他的距离,早在他尚未察觉的时候,便拉开得无限大。
顾明轩手指微微收紧,低头垂眸,避开未央疏离中带着冷意的目光。
“是想让你早做提防。”
顾明轩低声说道:“若,若你对皇孙有意,也可现在便转换阵营。”
苦涩从舌根蔓延到心口,顾明轩声音顿了顿,深呼吸一口气,堪堪压下不断翻涌着的酸水,重新抬起头,看着未央姣好面容,温声说道:“皇孙那么喜欢你,想来会很期待你来到他身边。”
未央无论去皇孙身边,还是留在何晏身后,都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她的好结局里,永远不会再出现他。
顾明轩呼吸微紧,握着的手指微微泛着白。
未央察觉到顾明轩的异样,不免有些意外。
男人当真是一种难以琢磨的东西,以前对她不屑一顾,现在倒关心起她的未来。
也不知她的那位“好妹妹”严梦雅看到这一幕,心里会有甚么感受。
仔细想来,大抵是与当初得知严梦雅与顾明轩在一起时的自己的心情是差不离的。
——最爱之人关注着旁的女人,无疑是对自己的全盘否定。
可悲可叹。
未央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道:“多谢顾郎君的好意。只是顾郎君与我相识多年,当知晓我的心思,我这个人呢,太过执拗,若非一头撞死,否则不会回头。”
就像上辈子的她对待顾明轩一般。
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之后,方明白自己的一番深情不过是一场笑话。
不过还好,今生她遇到的人是何晏。
何晏不会负她,更不会让她绝望死去。
未央笑了笑,眼底笑意越发明灿。
顾明轩看着她的笑眼弯弯,心口骤然疼了起来。
这样好的一个人,这样透彻深情的一个人,他怎就弄丢了?
“未央,我——”
顾明轩突然间开口,对着未央伸出手。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未央便打断了他的话:“顾郎君,往事已矣,再去纠缠,便没意思了。”
她侧身微微一让,避开顾明轩的手,面上仍是浅浅笑意,仿佛对面站着的,不是她曾经爱之入骨的少年郎,而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
未央恰到好处的礼貌深深刺痛了顾明轩。
顾明轩的手停在半空,最后无力收回。
有些人,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余生再也找不回了。
顾明轩胸口剧烈起伏着,静谧的夜里,他压抑着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未央微蹙眉,给顾明轩斟了一杯茶。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浪子回头对她来讲,一文不值。
未央将茶推到顾明轩面前,平静说道:“顾郎君,大道理的话我便不说了,你自幼熟读百家,当比我更明白其中道理。”
“未央……”
顾明轩声音微哑,抬头看着面前灿若明霞的女子,张了张口,想说甚么,最后却甚么也说不出来。
“是我对你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明轩终于低低说道。
未央笑了笑,道:“你我之事,早已一笔勾销,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更不需要挖空心思的补偿。
她的一腔赤诚,不是三两句话,又或者几件小事便能弥补得了的。
未央道:“顾郎君将皇孙身后之人告诉我,我很承顾郎君的情。但若是顾郎君是因为对我心怀愧疚,才将此事告知,恕我不能接受顾郎君的好意。”
“未央,你一定要与我划清界限么?”
顾明轩看着未央,艰难问道。
“顾郎君是有妇之夫,我亦有心上人,与顾郎君保持距离,何错之有?”
未央浅笑着说道。
顾明轩微微一怔,后面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
是了,未央从来都是这样,喜欢一个人时,眼里再瞧不见其他人,满心满眼,只有她爱着的那个人。
当初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顾明轩眸光越发暗淡,手指握着未央推过来的茶,指尖微微泛着白。
未央将顾明轩的落寞尽收眼底,眼皮跳了跳。
何必呢?
有她时,想着严梦雅,如今有了严梦雅,又开始想着她。
顾明轩这个人,永远得陇望蜀。
“顾郎君身后是昆吾顾家,今夜邀我前来,想来不是为了与我再续前缘。”
未央轻啜一口茶,继续说道:“顾家之前为晋王殿下冲锋陷阵,险些要了皇孙性命,太子虽不择手段,但皇孙到底是他唯一的子嗣,且太子生性多疑,非心腹之人不用。如此算起来,待太子掌政之后,第一个要收拾的,多半是顾家。”
“顾家需要出路,顾郎君更需要一个翻身之战,顾郎君与我说这么多,是为了顾家与郎君的未来罢?”
顾明轩鼻翼微张,眼底一片黯然,垂眸说道:“是,也不是。”
“我便当是了。”
未央不欲与顾明轩纠缠往事,只将话题往太子之事上面引,道:“既是如此,我便替阿晏谢过顾郎君的消息。”
“而今阿晏立足未稳,又远在千里之外,太子却是自幼长于华京,暗中经营多年,郎君有几成把握,能胜过太子的谋划?”
未央的声音清冷有条理,让顾明轩渐渐从往事中回神。
顾明轩按了按眉心,苦笑一声,答道:“若我说一成都没有,你是否会很失望?”
“那倒不会。”
未央轻笑。
顾家本就不是极强盛的世家,又因晋王之事被天子清算,哪怕顾家家主在此,也不敢说自己有一分的把握能胜太子。
顾家如今投诚何晏,不过是破釜沉舟寻一线生机罢了——除了何晏,再无人是太子的对手。
未央道:“顾郎君决定将此事告知于我,想来是信任我的,既是如此,便请顾郎君将身家性命暂时交付于我。”
顾明轩眉头轻动,道:“你有法子?”
或许是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问一个女子这样的问题太失身份,他又连忙补上一句:“不告诉何晏,让他收兵回华京?”
“阿晏根基未稳,若想在朝中有立足之地,必须立不世之功。我们若为此事将他召回,纵然胜了太子,只怕日后他要花费十倍乃至百倍的代价恢复才将收回燕地、平叛蛮夷。”
未央迎着顾明轩疑惑目光,侃侃而谈:“我们不能拖他的后腿。”
“太子的事情,只有靠我们自己。”
“当然,想要对付太子的人,不止我们两个。”
“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往往是旁人午夜梦回惦记着的人。”
夜色越来越深,未央的话仍在继续。
她的声音似乎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顾明轩原本紧蹙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未央终于说完,端起面前茶杯,抿了一口茶,润着长篇大论后的干涩喉咙。
而她面前的顾明轩,也慢慢从震惊中回神。
回神之后,顾明轩起身,向未央深深施礼。
“受教了。”
顾明轩的声音恢复明朗,略带轻快,道:“我这便按照你的计划去行事。”
未央颔首,笑道:“万事小心。”
或许是月色太朦胧,又或许是未央声音里的笑意有些勾人,顾明轩怔了怔,呼吸再度变得急促起来。
——经今夜之后他才发觉,原来未央对他是手下留情的,若未央用对待太子的手段去对付他,只怕他现在骨头都成了灰。
想到此处,顾明轩心中越发惋惜。
他以前怎就没有发现未央的好呢?
可转念一想,以前他是发现了的,那时候的他,深深厌恶着未央的心计,觉得她汲汲营营,委实不适合做贤妻良母,所以才背着她,找了更为温柔可人的严梦雅。
往事涌上心头,顾明轩面上一红,不敢抬头再看月色下的光艳女子。
顾明轩快步走出小亭,高大的身形在贝壳铺就的小路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未央饮了一口酒,目送顾明轩的背影消失在贝壳路的尽头。
顾明轩纵然全部按照她的指示去做,她与太子相争的胜算也不大。
更何况,太子身边还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混世魔王秦青羡。
她得把秦青羡争取过来。
说起来,她挺好奇太子对秦青羡说了甚么,才会让秦青羡哪怕知晓太子害死了他的家人,以及数十万的边关将士,依旧对太子死心塌地,甚至豁出性命保护小皇孙。
她得弄清楚秦青羡与太子之间真正的关系。
果酒喝得太多,未央有些上头,揉了揉有点酸痛的太阳穴,朦迷离眸光恢复几分清明。
夜风拂面而来,撩起她鬂间的散发,她慢慢从软垫上站起身,看着盈满月色的昆明湖。
那个红衣似火的骄纵男子,此时大抵醉眼朦胧,于月下舞剑。
未央轻轻一笑。
………
顾明轩与未央分别后,连夜按照未央的吩咐布署下去。
原本因何晏与天子关系日渐白热化而躁动的朝堂,经过顾明轩状似无意的引导下,很快便分出了各自的派系。
谁不想攀附从龙之功,让自己的家族再上一层楼?
世家朝臣的纷纷站队,太子瞬间便警惕起来。
与此同时,紫宸殿的天子也开始变得不安——他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可日薄西山并不代表他愿意退居幕后。
他是大夏的天子,他要将一切掌控于手中。
天子起疑,天家暗卫尽数出动。
无数势力趁机浑水摸鱼,各种小道消息众说纷纭。
数日后,太子假死偷生指点皇孙的事情被暗卫们呈在天子御案前。
天子看完卷宗,闭着眼,久久没有说话。
老黄门看了看天子面容,试探着说道:“陛下,这终究是市井流言,做不得真。”
“市井流言?”
天子冷笑,道:“无风不起浪,你还记得朕的长子是怎么死的吗?”
天子提起废太子,老黄门不敢多话,只低头垂眸给天子的茶杯续茶。
天子闭着眼,用力按了按眉心,苍老的声音冰冷似剑锋:“朕上过他的当,知道他的手段。”
“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情。”
“但朕才是大夏的天子,九州的主人!”
老黄门眼皮狂跳,柔声附和说道:“太子委实错得离谱。”
“不该残害皇子公主,更不该——”
“不。”
天子冷声打断老黄门的话,道:“这点他没错。”
老黄门愕然,看着面上无表情的天子,越发捉摸不透他的脾气。
斑驳的阳光穿过镂空的窗台,斜斜照进紫宸殿。
鎏金的瑞兽缓缓吐着好闻的龙涎香,房梁上垂着的纱幔在清风的抚弄下微微起舞。
殿外的羽林卫按剑而立,精钢打造的盔甲于阳光泛着寒光。
任谁自紫宸殿经过,都会赞上一句好一处金碧辉煌的所在,好一个巍峨威严的皇城。
与皇城相辅相成的,是至高无上的君权天威。
天子陡然睁开眼,浑浊眼底杀机顿现,说道:“他唯一错的地方,是不该与朕抢东西。”
生于天家,争权夺势是常态,兄弟阋于墙更是时有发生的事情。
但太子千不该,万不该,是觊觎他手中的东西。
他是天子,他不给的东西,旁人不能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