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孙小心翼翼打开红绸子,稀薄的阳光自窗台照进来,洒在富有光泽的绸缎上。
柔软的缎子中央,托着一枚略微泛着黄色的狼牙。
皇孙把狼牙递到未央面前,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之色,笑道:“你瞧瞧,喜欢不喜欢?”
“狼牙?”
未央接过狼牙,看了看皇孙。
她虽未去过雍州城,但得益于秦青羡的存在,她对于雍州城的风俗颇为了解——男子送女子狼牙,是有求婚的意思。
未央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斟酌片刻,温和问道:“殿下送我狼牙做甚么?”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比小皇孙大上好几岁。
且更为重要的是,皇孙今年不过十二三岁,个头刚刚与她一样高。
这个年龄便想着男欢女爱,她很是怀疑小皇孙在雍州城的那段时间,究竟是不是跟在秦青羡身边长大的。
秦青羡素以国事为重,甚少将儿女□□放在心头,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她吐露心迹。
未央手指轻抚着狼牙,心中疑惑更甚。
唯盼着小皇孙是童心未泯,不知狼牙的含义,仍将她当做教养姑姑对待,猎到了稀奇东西,便献宝似的送给她,并无其他意思。
皇孙笑了笑,与何晏颇为相似的眼眸微勾着,藏着好看桃花色。
“没甚么,只是瞧着稀奇,想着未央姐姐久在中原之地,不曾见过边塞的这种东西,便猎来送给姐姐。”
皇孙笑得分外真诚,尚未完全张开的眉眼里,依稀可见幼年时期的稚气与天真。
未央悄悄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皇孙只是图个新鲜,并没有其他意思,是她草木皆兵太过紧张了。
未央道:“这么大的狼牙,不知殿下是如何猎来的?”
“殿下到底不是少将军那种自幼习骑射之人,与少将军一同打猎之际,还是多留意自身安全为好。”
未央的声音刚落,跟在皇孙身边的小内侍便殷勤说道:“谁说不是呢?”
“殿下为了给姑娘弄到一枚狼牙,可是费了不少力气才呢,甚至还伤了胳膊——”
“多嘴。”
皇孙斜了一眼小内侍,小内侍连忙止住话头,抬手轻轻在自己脸上刮了一下,笑嘻嘻说道:“是是是,奴婢多嘴。”
未央秀眉微动,忽而觉得手中的狼牙有些烫。
烫到让她不敢收。
“你受伤了?”
未央放下狼牙,蹙眉问道。
皇孙坦然一笑,道:“小伤,不足挂齿。”
“倒是姐姐,我送你的狼牙你可喜欢?”
皇孙身后的小内侍拼命向未央使眼色,不用说,也知道皇孙为了弄到狼牙,将自己搞得分外狼狈。
她若在这个时候说不喜欢,便是辜负了皇孙的一片心意。
可若说喜欢,只怕未来会引来不少祸端。
“我很喜欢。”
未央犹豫片刻,温声说道。
皇孙笑弯了眼。
恍惚间,未央仿佛又看到曾经扯着自己衣角分外依恋自己的小男孩。
未央心中一软,但转念又想起自己疯疯傻傻的母亲,与从未见过面的舅舅,长长睫毛颤了颤,心头的那点软,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只是我一个女儿家,佩戴狼牙终归不好。”
未央将狼牙推到皇孙面前,温声说道。
皇孙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抹疑惑,道:“可,雍州城的女孩都佩戴这个东西的,哪有甚么好不好的?”
“我瞧着姐姐戴着分外合适。”
说话间,皇孙拿起狼牙,在未央身上比划着。
未央含笑拒绝皇孙的比划,道:“雍州城是雍州城,我生于华京长于华京,她们合适,我却未必合适。”
“说到底,姐姐还是不喜欢。”
皇孙嘟着嘴,一脸的委屈。
身后跟着他伺候的小内侍见此也犯了难,犹豫再三,向未央道:“姑娘,这终归是殿下的一点心意,您还是收下罢。”
“心意我收下了,狼牙便不必了。”
未央言辞干脆,说道。
皇孙耷拉着眉眼,抓起狼牙,狠狠扔向殿外,嘟囔着说道:“姐姐既然不喜欢,这个东西便没有留下来的价值了,倒不如扔了一了百了。”
“哎呦!”
小内侍一声轻呼,看看皇孙委屈巴巴又不好冲未央发货的面容,没有犹豫太久,便提着裙摆去外面翻找狼牙,一边找,一边说道:“这可是殿下猎到的第一只狼。”
“为了这枚狼牙,殿下整整在床榻上躺了一个月。”
微风拂面,送来小内侍的声音。
未央揉了揉眉心,心中越发烦躁。
任皇孙再怎么艰难弄来的狼牙,她也不能收。
有些事情,现在看起来残忍,但扼杀在萌芽之中,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未央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向皇孙道:“殿下,您该去太傅处读书了,我便不留您了。”
天子担心皇孙在雍州城跟着秦青羡学了一身悍勇之气,在皇孙回到华京后,便精挑细选给皇孙择了太傅,意图将皇孙往“正道”上引。
皇孙知天子对自己期待,更知太傅的重要性,纵然心怀不满,却也不好说些甚么。
皇孙甩了甩衣袖,看了又看未央,见她并无挽留自己的意思,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出了门。
小内侍在草丛里捡到了狼牙,忙将上面的尘土吹干净,小心捧着狼牙去迎皇孙:“殿下,奴婢找到了——”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挨了皇孙一巴掌。
狼牙再度落在地上,皇孙一脚踏在上面,用力踩了踩。
小内侍见皇孙动了怒,不敢出声,捂着脸缩在一旁。
皇孙走后,小内侍方刚敢将狼牙捡起来,轻轻吹了吹上面的土,如获至宝似的用帕子包好,小心翼翼放在怀中。
刚做完这一切,他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侧脸向身后看去,未央身着芙蓉色的衣服立在他面前。
小内侍眉头挑了挑,连忙俯身见礼。
“你受委屈了。”
未央挥手,免去小内侍的礼。
跟在未央身后的宫女分外有眼色,上前将一包装着银锭子的钱袋塞到小内侍怀里。
小内侍看了看未央,有些不敢收。
未央道:“你是贴身伺候殿下的人?”
小内侍点了点头。
未央转身往殿里走,说道:“正好,我有些话要问你。”
小内侍心里忐忑着,跟在未央身后进了殿。
殿内燃着好闻的熏香,时间的沙漏慢慢倾斜。
未央呷着茶,听着小内侍说着皇孙的话,好看的眉一点点蹙了起来。
“赏。”
宫女再度塞给小内侍一包银子,小内侍一改刚才不安心思,从善如流收下——未央姑娘不过是关心他家殿下,这才传他进来问话,且问的话不过是日常的事情,并未有甚么隐秘事,他收些银子也无妨。
小内侍收下银子,偷偷用余光打量着淡然饮茶的未央。
说起来,未央姑娘对殿下还是很关心的,只是可惜,这种关心并非男女之情,殿下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但转念一想,烈女也怕缠郎,他家殿下又是那般尊贵的人物,假以时日,再得了天子之位,未央姑娘不还是殿下的囊中之物?
至于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何晏,不过是天子为殿下设下的垫脚石罢了,不足为虑。
小内侍这般想着,对未央越发尊敬起来——前朝还有大天子十七八岁的宠妃呢,未央不过大殿下四五岁,且生得极美,一旦殿下得了帝位,未央姑娘便是后位的不二人选。
在皇城生活的人,最要紧的便是察言观色,他现在对未央敬重些,日后未央入主后位,也不会忘了他的好。
未央将小内侍的态度改变看在眼里,又让宫女赏了小内侍。
小内侍千恩万谢收下,又与未央说了几句话,便从殿里离开。
皇孙身份尊贵,眼热他位子的人不在少数,他可不能让旁人有了可趁之机。
小内侍一路小跑而去。
未央闭目,手肘支在矮桌上,支着太阳穴,只觉得心中无比疲惫。
——从小内侍透露出来的信息来看,天子根本无意何晏为储君,属意的仍是自己一手带大的皇孙。
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感觉意外。
天子以雷霆手段削藩,为的便是给皇孙铺路。
几位藩王不过一年时间便土崩瓦解,天子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远赴燕地与燕王作战的何晏。
燕王不会束手就擒,天子亦不会轻易放过何晏。
何晏领的兵,又是自雍城而来的秦青羡的部下,秦青羡素来与何晏不睦,他的部下又怎会以何晏马首是瞻?
此时何晏的境地,与水深火热没甚区别。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何晏陷入天子的算计之中。
她得想个法子来。
未央眉头越蹙越深,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
心中想着某一人时,会不由自主地模仿者他的小动作。
桌上的茶水转凉,小宫女低头垂眸前来给未央续上新茶。
茶香四溢,未央眉头轻动。
这个茶,有些熟悉。
未央睁开眼,看了看宫女新续的茶,想了半日,方想起这熟悉感从何而来——这是顾明轩最喜欢的茶,云顶雪芽。
未央抬眉看了一眼小宫女。
宫女面上并无异样,只是道:“姑娘,请用茶。”
未央手指摩挲着茶杯。
或许是她多心了?
宫女只是不知道她的喜好,所以才上了这个茶。
未央有些不大想喝。
看到这个茶,便让她想起顾明,以及那些痴心错付的岁月。
重生之初,她恨极了顾明轩,也恨极了关于顾明轩的所有东西,恨屋及乌一词,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现在再想起顾明轩,她心中已没了最初的刻骨铭心恨意,只剩下陌路人的互不相干。
顾明轩的生与死,与她再无任何关系,她亦不会因为顾明轩,而失了分寸。
只是让她喝顾明轩最喜欢的茶,还是让她会有些膈应。
未央将茶推至一旁,道:“我……”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发觉茶杯下压着的纸条,心头一动,抬手端起茶,又将茶杯下的纸条藏在袖子里——顾明轩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给她递纸条。
送茶的宫女,多半是顾明轩的人。
未央饮完茶,将茶杯放下,抬眸看了一眼宫女,宫女面带浅笑,笑吟吟地将茶具收了起来。
未央寻了个吃完饭有些犯困的理由躺回床榻上,周围无人时,方将纸条打开。
顾明轩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工整俊秀,言简意赅地写着几个字:戌时三刻,昆明湖。
看完字条,未央将纸揉成一团,塞在床榻旁的熏香炉里。
火光将纸张舔得一干二净,未央神情若有所思。
顾明轩在这个时候避开众人约她去昆明湖,到底想告诉她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