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看了看未央,声音温润:“姑娘竟这般肯定?”
未央笑了笑,道:“原本是不大肯定的。”
“不过是看王爷险些葬身火海,心中方确定是燕王所为。”
天子的态度很明确,只圈禁蜀王,将蜀地忠于蜀王的势力消化之后,才会对蜀王下手。
要不然,蜀王一死,蜀地必乱,天子善于弄权,绝不会犯这般低级的错误。
只有想坐收渔翁之利的燕王,才会这般处心积虑除掉蜀王。
且以这种声势浩大的方式。
“四哥他……”
蜀王的话并未说完,长叹一声,道:“罢了。”
“同为天家子孙,本王能理解他的心思。”
蜀王揉了揉眉心,眼底满是惆怅。
未央想开解蜀王,却又不知从何开口,最终只是道:“王爷明白便好。”
众多藩王中,蜀王与燕王关系最好。
尽管他们一个脾气直爽,以能征善战著称,另一个温文尔雅,八面玲珑。
兴致不投,三观不合,依旧不影响他们的交情。
未央与秦青羡设计晋王遭“天谴”之际,蜀王明明认出了她,但因秦青羡是燕王的娘家侄子,蜀王便担着得罪晋王的风险,在顾明轩面前替她打圆场,让她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
昔日爱屋及乌的兄弟情深,而今为了皇位却要置人于死地,这种巨大转变,如何不叫人唏嘘不已?
未央心知此时自己说甚么都没用,这件事只能蜀王自己看开,便不再多说,只同卫士们说要与蜀王一起面见天子,陈述蜀王府遭遇大火的事情。
王府失火颇为蹊跷,未央的身份亦让卫士们对她颇为尊敬,卫士们没有犹豫太久,便答应了未央的要求,分出一队人,与未央一同入宫。
道路被京兆尹副手带着人清理出来,马车飞驰在宽阔道路上。
未央手里捧着小暖炉,靠在马车里的引枕上,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未央眉头微动。
临近傍晚,城门已经快关了,谁会在这个时间出城?
不多会儿,疾驰的马蹄声停了下来,轿帘外传来卫士们说话的声音。
原来是禁卫军奉了天子之命,出城办事。
未央手指轻抚着小暖炉,心思微动。
蜀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天子耳聪目明,此时大多已经得到消息。
天子掌权几十年,心思深不可测,她尚且能通过大火联想到燕王身上,更别提上一代夺嫡的胜出者天子了。
天子在这个时候派禁卫军出城,八成是让禁卫军去调驻守在钧山处的北军来拱卫皇城——燕王骁勇,麾下府兵更是以一当百,天子在经历楚王弑君之举后,元气大伤,若没有北军前来助阵,只怕未必能赢得了早有打算的燕王。
未央挑开轿帘,向外看去。
虽说燕王有一箭三雕的毒计,但当他的谋划对上天子时,便显得有些稚嫩了。
想到此处,未央又隐隐有些担心,燕王的计划可谓是一环扣一环,让人防不胜防,但还是会被天子识破,且天子能以极快的速度做出补救措施,那么当燕王换成何晏呢?
是不是一样的下场?
未央眉头微蹙,禁卫军们列队而过,火红的披风在寒风中翻飞着。
只一眼,便将未央的思绪拉了回来——这些禁卫军,并不是天子用惯了的人,都是一些生面孔,她面见天子时不曾见过的人。
未央有些意外。
很快,她又想通其中关节——宫宴仍未结束,天子若动用身边之人,燕王必会察觉,倒不如换些不起眼的禁卫们去钧山调兵。
这样一来,待北军兵临城下,燕王方知自己早已成为天子的瓮中之鳖。
未央目送禁卫军远去,慢慢放下轿帘,心中越发忧虑。
天子心思如此深沉,何晏年未弱冠,阅历与实力远不及天子,拿甚么与天子相斗?
未央躺回软枕上,越发担心何晏。
车架很快抵达皇城,为首的卫士递出自己的腰牌之后,未央与蜀王入了宫。
皇城之内,宫宴仍未散,但蜀王府失火的事情,却早已传至皇城。
宴席上的众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大火是何人所为。
天子单独接见了蜀王。
蜀王扑通一声跪在地毯上,声音如涕如诉,低声说着自己的遭遇。
窗外夕阳西下,如血的残阳给皇城披上一层红妆。
宫人们将未央安置在偏殿,小内侍殷勤地捧来了茶。
未央轻啜一口茶,窗外响起矫健脚步声。
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秦青羡。
未央放下茶杯,秦青羡自廊下走进偏殿,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将他眼尾染上一层浅浅的红。
“未央。”
秦青羡身如青松,声音朗朗。
“少将军。”
未央弯了弯眼,起身相迎。
秦青羡大步走进殿,挥手遣退殿内伺候的宫女内侍。
未央给秦青羡斟了一杯茶。
秦青羡品着茶,目光却落在未央身上。
“未央,我很想你。”
秦青羡目光灼灼,开口说道。
他本就是桀骜不驯的少年将军,做事随心,心中想甚么,便说甚么。
未央笑了笑,道:“少将军,你临去雍州城之前,我便与你说明白了我的心思。”
“我知道。”
秦青羡放下茶杯,面上仍是清朗笑意,道:“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想你亦是如此。”
“我与你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让你回应我甚么,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在雍州城很想你。”
未央抿了抿唇。
果然是天之骄子,许久未见,身上的清凌盛气依旧欺骄阳。
“多谢少将军挂念。”
未央垂眸看着茶杯里的碧色茶水,温声说道。
这般好的少年郎,不应该在她身上浪费光阴。
未央抬眸,看着面前剑眉星目的少年郎,轻笑着说道:“都道北地风光与华京大不相同,想来那的女儿家也是一样。不知雍州城的女郎,可有让少将军颇为欣赏的?”
“她们都很好。”
秦青羡迎着未央试探目光,笑着说道:“可惜我有未央了。”
未央呼吸微顿,后面的话便不知如何开口。
罢了。
少将军是宁折不弯之人,认定了的事情,终其一生也不会改变。
“少将军此次回华京城,可是有要事要见天子?”
未央转了话题,问道。
秦青羡答道:“我不是自己要来的,是天子下密诏让我带着小皇孙回来的。”
“天子召少将军?”
未央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忽而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甚么。
“不错。”
秦青羡颔首,看了又看未央,迟疑问道:“未央,是不是华京城要出甚么大事了?”
“若非紧要关头,天子是不会召我的。”
未央眼皮跳了跳,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不是燕王劝说你来的?”
未央再三问道。
“他虽是姑姑的夫君,又对我极好,但终归是一方藩王,我怎会受他指派?”
秦青羡一脸坦荡。
未央脸色微变。
“出甚么——”
“你来之前——”
未央与秦青羡同时开口,又分别止住话头,秦青羡停下道:“你先说。”
“你来找我之前,有没有看到燕王?”
未央语速极快问道。
秦青羡想了想,摇头道:“他被人灌了许多酒,被小内侍架去换衣服了。”
未央脸色一白,失声道:“我错怪他了。”
“到底发生甚么事了?”
秦青羡越发不解。
未央闭了闭眼,心乱如麻,解释道:“我本以为是他设计蜀王府大火,想趁机加害蜀王,可如今看来,此时并非他所为。”
说到这,未央忽又停下,陡然睁开眼,焦急问道:“你带了多少兵马来华京?”
——秦青羡既然是天子召来的,那必不是孤身前来。
秦青羡手指转了转,目光微微避开未央视线,片刻后,他又转过脸,看着未央,轻声说道:“天子让我带了五万兵马,不许我告诉任何人,此事连小皇孙都不知道。”
但,若是未央想问,他便知无不言。
“那些兵马由我心腹之人统领,而今驻守在清河郡。”
“清河郡……”
未央的心越来越凉,慢慢说道:“清河郡是燕王回燕地的必经之路。”
“你的意思是——”秦青羡目光微冷。
未央慢慢坐回软垫上,颓然说道:“天子方是背后的麻雀,他要你截杀燕王。”
蜀王府的大火,多半是天子所为,他想让蜀王葬身火海,以此来嫁祸燕王,又怕燕王得知消息后仓皇出逃,所以提前便让秦青羡带兵在清河郡驻扎,将燕王一网打尽。
燕王一死,他替蜀王报了仇,蜀地忠于蜀王的将士们无话可说,而燕地忠于燕王的将士们,看燕王行事狠辣,亦不会替燕王出头。
如此一来,天子不动用自己的一兵一卒,只调派秦青羡,便除去两个实力雄厚的藩王。
而秦青羡的大义灭亲,会让秦青羡尽失北方将士之心,北方不再以秦青羡马首是瞻,燕王又丧,燕地群龙无首,天子可趁机接手燕地与雍州城。
藩王割据的局面,边关将士的听调不听宣,将彻底终结。
皇权高度集中,天子是九州万民唯一的王。
这才是掌权五十余年的天子手段。
天衣无缝,让人防不胜防。
………
此时的紫宸殿,天子召集群臣世家议事,热闹的宫宴终于结束。
蜀王走出紫宸殿,心腹侍从塞给他一纸书信。
他打开,字迹力透纸背,是他所熟悉的燕王的笔走龙蛇:
愚兄蛰伏多年,仍功亏一篑。贤弟,你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反为他人做嫁衣。
蜀王看完塞进侍从提着的宫灯里,烛火舔尽信纸的每一个角落。
蜀王抬头,月沉星河,星光如洗。
为他人做嫁衣?
不,他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