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羡一眼便看到向自己挥手的女子。
或许是因为身份的改变,她的装束变了许多。
以往的她,穿着宫女的衣服,不甚鲜艳,鬓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瞧上去老气横秋的。
今日的她,颇为隆重的鱼鳞裙穿在身上,勾出她窈窕有致的身材,乌黑的发挽成灵蛇鬓,灵动飘逸,步摇衔着长长的珍珠流苏,微风拂面而过,撩起她鬓发与衣角,恍若诗文中的洛神降临人间。
秦青羡笑了起来,明晃晃的日头映在他的眼底。
无论多少次,他都能被眼前的女子所惊艳。
秦青羡翻身下马,目光落在未央身上。
天子率领百官世家而俩,未央作为兰陵萧家的世家女,位置仅在宫妃之后。
天子满心满眼都是小皇孙,秦青羡牵着小皇孙下马,将小皇孙送到天子身边,便往未央身边走去。
未央身处女眷之中,他贸然走入,周围人纷纷向他投来异样目光,他只当看不见,在未央面前停下脚步,深深地看着未央,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印在脑海里一般。
“少将军。”
女子一脸明媚笑意,声音若娇莺初啼。
秦青羡眸光软了又软,在边关历练后的杀伐之气顿消。
“未央。”
秦青羡道:“许久未见,你可好?”
“爷爷回来了,我自然是好的。”
未央笑了笑。
秦青羡的目光太炽热,能将人的眼睛灼伤,她微微避开秦青羡的视线,四处张望着,寻找着萧飞白的身影。
不远处,萧飞白一身锦袍,手里摇着描金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未央便将萧飞白指给秦青羡,说道:“白家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白家没有谋害你的家人,一切都是——”
说到这,未央声音微顿。
天子将一切罪责推在林源身上,病死的太子仍是清清白白。
“都是大司农林源所为,他担心天子追究,这才设计秦家与白家。”
未央眸光暗了暗,说道:“白家与秦家之间的误会,如今也算彻底消弭了。”
天子一锤定音,不容置喙,更何况,秦青羡也根本不会相信,太子会算计秦家满门。
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追究将真相强加于他?
有时候,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
活在当下,才是世人最应该做的事情。
“我知道。”
秦青羡声音清朗,眼睛直盯着未央看,温声说道:“待见了飞白,我再向他请罪。”
“请罪倒不必。”
萧飞白慢悠悠走过来,手中折扇摇啊摇,走到秦青羡身边时,他拢了折扇,将折扇横在未央与秦青羡二人之间,用扇柄点了点秦青羡的胸甲,迫使秦青羡往后退了一步。
秦青羡不悦蹙眉。
萧飞白眉梢高高挑起,笑眯眯说道:“我府上有上好美酒,他日我设宴相邀,你自罚三杯也就是了。”
果然他的心眼不比何晏大到哪去。
看到秦青羡与未未说说笑笑,他便觉得分外刺眼。
何晏心思沉,刀剑砍在身上都不会哼一声,他做不到。
他只想未央的那双眼睛,满当当装的都是他。
而不是看到银甲纵马而来的秦青羡时,便笑弯了眼。
萧飞白虽然在笑,但对秦青羡的敌意却是赤/裸/裸的。
秦青羡眼睛轻眯,桀骜之气一览无余。
“若未央在侧,我定然赴约。”
秦青羡乃天子骄子,性格张扬,喜怒不加掩饰。
他冷声说出这句话,三人间的气氛便从刚才的和乐融融,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未央连忙打圆场:“少将军远道而来,我自然要为少将军接风洗尘的。”
——如果说秦青羡是出鞘的利剑,那萧飞白便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别看萧飞白整日笑眯眯的,跟尊佛似的,可一旦动起手来,他亦是让人不寒而栗的修罗。
姑苏林家便是很好的例子。
不过十几日的时间,他便从林家的严防死打中救出姜黎,并迫使姜黎将一切和盘托出。
若不是最后关头天子插手,只怕病死的太子早就身败名裂。
未央打圆场,二人见好就收。
小皇孙与天子说完话,便小跑着前来找未央。
“未央姑姑,我好想你。”
小皇孙拉了拉未央的衣角,仰着小脸说道。
小皇孙的到来让气氛再度活跃起来。
未央虽对太子没甚好感,但对于单纯稚嫩又对自己极其依恋的小皇孙,她做不到恨之入骨。
未央微笑着与小皇孙说着话。
天子身后的何晏将未央的一切尽收眼底,眸光沉了又沉。
迎接小皇孙与秦青羡的宴席设在临华殿,分做女席与男席。
天子的原配皇后去世后,天子便一直没有再立后,如今年龄大了,对宫妃们越发不上心,后宫没有能主事的宫妃,女席仍以长宁公主为首。
长宁公主的右手处,便是未央的位置。
废太子之案重新审理,姑苏林家作为幕后主使者,一败涂地,中间又牵扯许多世家与朝臣。
天子有意打压世家朝臣来巩固皇权,华京城一时间人人自危。
宴席上不见许多老面孔,公主精神有些不济,略喝两口酒便退了席。
公主走后,女席上越发清冷,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说着近日里发生的事情,时不时向未央投来或嫉恨或羡慕目光。
未央坦坦荡荡吃菜饮酒,任由贵女们打量。
她又没做甚么亏心事,有甚么好心虚的?
——虽说重审废太子一案的确是她一手促成的,可战死边关的数十万将士需要一个公道,雍城白家不能背负骂名一辈子。
未央吃饱喝足后,便起身离去。
她现在的身份,无需看这些贵女们的脸色行事。
与女席的清冷相比,男席却分外热闹。
一是因为小皇孙与秦青羡从雍城归来,而是因为何晏与萧飞白恢复身份,攀附之人不计其数。
男席中推杯换盏,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
萧飞白虽恢复了身份,但府邸仍在修葺,故而他仍居住在萧府。
未央本欲与他一同回府,可转念一想男席上的热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先坐上马车,往家中赶去。
仲春二月,尚未褪去冬日的寒。
马车上烧着暖炉,木槿又塞给未央一个小手炉。
未央捧着暖烘烘的小暖炉,闭目靠在引枕上,想着近日里的蹊跷事情——秦青羡不会无缘无故来华京,必然是得知了甚么,而野心勃勃的燕王,也不可能在天子危难关头袖手旁观,蜀王兵逼永宁殿的事情,必有蹊跷。
难不成兵围永宁殿之事,是燕王与蜀王共同为之,不过是燕王手脚更为干净,不曾被人抓到把柄?
然而燕王又觉得楚王已死,蜀王被困,何晏刚刚恢复身份,立足未稳,此时是他最佳时机,所以让秦青羡带着小皇孙从雍城赶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想到这,未央陡然一惊。
好一招一箭三雕的毒计,将计就计看楚王与天子内斗,又引蜀王入局,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若真是如此,那燕王的心思,也太深了些。
未央猛然睁开眼,从引枕上起身,伸手挑开轿帘,对赶车的侍从道:“去蜀王府。”
如果她的推断没有错的话,燕王下一个目标,便是被天子幽禁的蜀王。
蜀王到底是一方藩王,掌一州之兵,护一方百姓,他为蜀地之王数十年,轻徭薄税,颇得民心,又待将士极好,在当地很有威望。
这种情况下,哪怕他兵乱的事情证据确凿,天子也不好对他狠下杀手,只能暂时将他幽禁,慢慢图之,待消化完蜀地的兵力之后,再取蜀王的性命。
饶是如此,朝中为蜀王请命的朝臣仍是络绎不绝,言蜀王素来仁善,断然做不来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在朝臣世家眼中,天子杀楚王,让何晏接手楚地,又圈禁蜀王,看上去更像是不择手段削藩。
朝臣世家尚且这般认为,更何况九州百姓了——毕竟天子的刻薄寡恩深入人心,哪怕此事他的的确确是受害者,天下人也会习以为常地觉得是天子又在残害藩王。
虎毒不食子,天子连自己儿子都能狠下手,更别提同宗兄弟了。
世人的天平早已偏向蜀王,蜀王若在此时出事,蜀地必然会奋不顾身为蜀王讨回公道。
楚王新丧,楚地虽有何晏坐镇,但难免也有忠于楚王之人,若蜀地与楚地联合起来反天子,朝中沙场宿将只剩下爷爷一人,如此一来,天子应接不暇,疲于应对。
燕王可假意借兵天子平叛,也可坐看天子与楚、蜀两地兵力互相残杀。
未央越想越觉得心惊,不断催促侍从。
侍从一边赶车,一边向未央道:“姑娘,蜀王被天子禁足,由禁卫军亲自把守,您纵然去了蜀王府,只怕也见不到蜀王。”
未央抿了抿唇,道:“只管赶你的车。”
“越快越好。”
她倒不是为了见蜀王,而是怕燕王在这个时候对蜀王下手。
秦青羡与小皇孙的归来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力,禁卫军们与秦青羡交好,前去临华殿赴宴为秦青羡接风洗尘之人不计其数。
禁卫军的精锐大多去了临华殿,守在蜀王府的兵力难免懈怠,如此便给了燕王可趁之机。
——用秦青羡吸引禁卫军,这大抵也是燕王的无数算计的其中之一。
未央按了按眉心,心中越发焦急。
然而就在这时,飞驰的马车突然停住了,未央险些被抛出马车外,幸好木槿一向心细如发,死死拉住未央,才没让未央滚落在外。
“怎么回事?”
从夏撞得满头包,尖着声音骂道。
侍从忙不迭道歉,说道:“姑娘,前方的路被堵死了,咱们的马车根本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