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再度陷入沉默。
何晏紧紧抿着唇,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
未央眨了眨眼。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何晏的脸色,似乎有些怪怪的……
未央心中不解,看了又看何晏。
何晏手指握紧茶杯,复又松开,好看的眉头皱成沟壑,让人有种想要伸手将他眉间抚平的冲动。
“我去与他们解释。”
何晏道。
未央颔首。
好奇怪啊,为甚么要换床?
未央心中不解,小口饮着茶,目光随着何晏走。
何晏起身走至房门外,拦下吭哧吭哧搬着床的小侍从,冷声说道:“不需要。”
“啊?贵人不要换床榻?”
小侍从探头探脑往屋里看,刚冒出头,便见何晏眉眼间满是阴郁,如潜藏在黑夜中伺机而动的毒蛇,让人不寒而栗。
小侍从打了个哆嗦,当下再不敢多说甚么,心里直道晦气,招呼着来人,将抬上来的床榻再搬回去。
破坏气氛的人消失在走廊尽头,何晏又回到屋内。
未央一手托着腮,歪了歪头。
她心中虽满是疑惑,但也知何晏的性子,他不想说的事情,旁人再怎么问,也问不到甚么。
罢了,左右不是甚么要紧事,不说便不说了。
未央这般想着,问出另一件事:“你准备如何对付楚王?”
楚王之所以能挟持她离开华京城,其原因是何晏对天子做出了妥协,这个妥协里,肯定包括纵然今日放了楚王,日后何晏也会将楚王的人头双手奉上。
想到此处,未央心里便有些不痛快。
若是可以,她希望楚王能好好活着——冰冷残酷的天家,重情重义的楚王是一个异类。
何晏抬眸看了一眼未央,问道:“你不希望他死?”
“自然。”
未央颔首,试探问道:“有法子能保住他的命吗?”
何晏目光落在未央脖颈处的伤口。
伤口早已止住血,用纱布敷着,丝毫不见之前鲜血溢出的模样。缠在她脖子处的纱布质地柔软,瞧着不像是绷带,更像是女儿家的一种装饰,配着她纤细脖颈,格外赏心悦目。
尽管如此,他瞧上一眼,浮上心头的,还是那日楚王将利剑送入她脖子处的场景。
鲜血染在剑锋上,白的剑,红的血,刺得他眼睛生疼。
何晏眼睛轻眯,声音低了一分:“藩王行弑君之举,死路一条。”
“我要是他,我也弑君。”
未央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道:“当今天子刻薄寡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明白。”
“莫说楚王,只怕其他藩王心中也有这种想法,只是心思没楚王这般浅显,隐藏得极好罢了。”
何晏抿了抿唇,目光从未央的伤口处移开,没有接话。
他眸光轻转间,未央方察觉他在看自己的伤口。
未央抬起手,抚了抚被纱布敷着的伤口,见何晏视线有意无意看着自己脖子,清冷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心疼,未央心中一动,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漫上心头——何晏要杀楚王,莫不是因为楚王伤了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未央很快否决了。
何晏身份尴尬,处境艰难,行事谨慎小心,从不做对自己没有益处的事情。
楚王拿她做威胁,何晏只能向天子低头,让天子放楚王走。
天子功于心计,才不会无缘无故卖何晏这个面子,何晏若不讲楚王的人头双手奉上,怎好对天子交差?
何晏杀楚王,是因为他别无选择,而不是因为她。
想通这件事,未央心中越发烦闷。
她费尽心思,甚至动用苦肉计救下的楚王,难道只为成全何晏彰显自己能力的一项的功劳?
未央蹙眉想了片刻,斟酌着说道:“阿晏,楚王是为了救你,才中了天子的圈套——”
“我不需要他救。”
何晏冷声答道。
未央张了张口,后面的话便不知道如何再说。
何晏的回答没毛病,他本就不需要任何人来救,他自己能救自己,更知道天子的打算,是她当局者迷,心念何晏安危,才连累楚王入局。
“那你只管杀他,我用自己的法子来救他。”
说不动何晏,未央索性不再多言,揉了揉眉心,情绪有些低落,说道:“这是我欠他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如果不是她,楚王现在还是一个逍遥王爷,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而不是仓皇出逃的乱臣贼子。
“我有些累,便不陪你了。”
未央起身,不再与何晏多说,绕过屏风,径直躺回床榻。
她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从何晏手里救下楚王,且不连累何晏。
未央下了逐客令,何晏不好多待,脸色阴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本欲趁此机会缓和自己与未央的关系,不曾想,却又因楚王让他们的脆弱关系再度出现裂痕。
何晏闷头饮下冰冷茶水,唤来守在房门处的暗卫,问道:“可查到楚王的下落了?”
暗卫抱拳答道:“楚王已入楚境,再过十日,便能抵达楚王宫。”
说到这,暗卫顿了顿,余光瞥了一眼何晏。
何晏微眯着眼,声音微冷道:“怎么?”
暗卫连忙低下头,答道:“天子的人紧跟其后,怕是不会让他活着踏入楚王宫。”
何晏手指轻叩着矮桌。
天子自然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思度片刻,何晏道:“此事由你去做,别留下任何把柄。”
与其让天子拿了楚地,不如他将楚王收入囊中。
暗卫应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雪,越下越大了。
未央并不知道何晏的打算,冥思苦想后,终于想出一个既能救楚王,又能将何晏摘出去的法子——楚王可以“死”,且一定要“死”在何晏的手上,这样一来,何晏便对天子有了交代。
擒杀乱臣贼子这般大的功劳,再找到被林家控制的姜黎,何晏的身份,便能真相大白。
一旦何晏恢复天家子孙的身份,又有丰功伟绩在前,天子必要给何晏封号封地,她便求爷爷在这个时候上书天子,让何晏去统领无主的楚地。
天子很难拒绝这样的请命。
至于“死”了的楚王,且委屈几年,待何晏取得天子之位后,再恢复他的身份。
他的目标是弑君,谁做天子对他来讲并不重要,他的处境如何,亦非他所看重之事,只要最终的结果是送天子上西天,恨天子入骨的他,是很难拒绝这样的要求的。
未央越想越觉得可行,兴冲冲来找何晏,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何晏听。
何晏喝着茶,眸光轻转,道:“可行。”
他的暗卫已经去办这件事了。
再过几日,楚王的“人头”便会由他呈到华京城。
未央心中微喜,一扫前几日的低迷情绪。
又过几日,暗卫送来楚王的“人头”。
未央颇为好奇,忍不住垫着脚往装着人头的檀木匣子里看了一眼。
鲜血染红了檀木匣子,“楚王”头发乱糟糟的,混着积雪鲜血与稻草,不用想,也知道在临死之前经历过殊死搏杀。
再往下看,“楚王”两眼大睁着,似乎极为不甘,让姣好的五官显得极其狰狞可怖。
未央吓了一跳,垫着的脚踩空,身体向后倒去。
屋里并没有铺地毯,这样摔下去肯定很疼。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何晏身上特有的清冷幽香迎了满面。
“当心。”
何晏轻声道,双手扶住她的肩膀。
地下烧着地龙,屋里暖烘烘的,未央穿的衣服并不算多,隔着薄薄布料,她能感觉到何晏微凉的手指,以及何晏呼吸间热气洒在她脖颈时的痒。
“多谢。”
未央连忙站稳,只觉得面颊发烫。
她怕何晏看出自己的不自然,装作低头整理着自己的发。
何晏眉头微动,静立一旁。
从他的角度看,绯色蔓延在未央的脸颊耳侧,不施粉黛,却如朝霞映雪般好看。
让人惊鸿一瞥后,便再也移不开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面前的倾城国色拥入怀中。
可是他不能。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此时的未央,对他仍是抗拒的。
她的心,始终不曾向他完全展开。
何晏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罢了,来日方长,他与未央,有的是时间将隔阂尽消。
这日天气终于放晴,未央与何晏踏上归程路。
回到华京,何晏面呈“楚王”人头,天子大喜,直夸何晏是栋梁之才。
留在华京城不曾参与追捕楚王的萧飞白,此时将被林家控制的姜黎救出,带姜黎面见天子,陈述多年前的废太子一案中的猫腻。
废太子之案牵涉甚广,朝中武将大多被波及,为求自保,也为还无数战死边关的英灵一个公道,武将们在萧伯信的带领下上书天子,请求天子彻查废太子之事。
天子只得答应。
为了洗刷家族蒙受多年的冤屈,何晏与萧飞白准备了数年,廷尉府与太常卿刚刚重查此事,他们便将证据送入二人的桌子上。
废太子之案大白于天下,雍城白家亦是紧跟着脱去叛军逆贼的帽子。
未央大喜,只等着何晏与萧飞白恢复身份,筹划一切的太子得到应有的惩罚——哪怕他死了,他所作的孽也要被钉在羞耻柱上,用来警示后人。
然而让未央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天子却在此时出手,将所有罪责推到大司农林源身上。
病死的太子依旧清清白白,一切的源头是因为林源运送物资失败,秦家因此大败,数十万将士战死边关,林源担心天子大怒,追究此事将林家满门抄斩,便想出这等毒计来,嫁祸于白家,逼先太子不得不反。
“天子要保太子?”
萧飞白挑了挑眉,吊儿郎当道。
未央眼底闪过一抹冷色,说道:“不,他是要保皇孙。”
若一切是病死的太子所为,小皇孙便是罪人之后,失去竞争皇储的机会。
何晏是先太子唯一的后人,且是嫡出,又比小皇孙大上几岁,是皇位最好的人选。
小皇孙面对何晏,本就没甚么优势可言,若再有个罪人的父亲,那他便彻底与皇位无缘。
这是天子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何晏一家独大。
萧飞白饮了一口酒。
美酒入喉,他轻叹一声,道:“天子想什么呢?直至今日,仍想着制衡之道。”
萧飞白嗤笑,看了一眼身旁的未央与何晏。
纵然二人甚么也不说,他也能感觉得出来,他们两个,已经不是过去的那种关系了。
生与死的关头,最能将人心拉近,同生共死后,未央原本不甚明朗的心思,此时昭然若揭。
萧飞白笑了笑,又饮一口酒,忽而转了话题:“未未,我听闻秦青羡带着小皇孙从雍州城回来了。”
“再过几日,便会抵达华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