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仔细想来,她大抵是喜欢他的吧。

若不喜欢,又怎会有牵肠挂肚,茶饭不思?

甚至生出想要硬闯皇城的冲动。

当然,仅仅是冲动。

若是她为何晏闯了皇城,才是真正害了何晏。

她不能冲动。

未央手指微微收紧,深呼吸一口气,慢慢说道:“这十日里,半点消息不曾传出。”

“无论是十三,还是爷爷的人,都打探不到阿晏的消息。”

十三是何晏的暗卫,收集情报是一把好手,爷爷的麾下更是卧虎藏龙,能得知寻常人根本打探不到的消息。

如今这两拨人问不到何晏的消息,天下还有谁能知晓何晏的现状?

此时的何晏,多半是凶多吉少。

未央胸口轻轻起伏着,闭了闭眼,略微调整着呼吸,想将心头的烦躁压下去。

然而无论她怎么做,五脏六腑都像是在火上煎着一般,让她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天子这是有意不让外界得知他的消息。”

除了这个理由,她再想不到其他原因。

可天子为甚么这么做?

仅仅因为姜黎的消失?

何晏做不了天子掌中最为锋利的剑,天子便要处置他?

想到此处,未央心底陡然一寒。

若真是如此,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也太薄凉了些。

但转念一想,天子连自己培养了几十年的太子都能亲手杀死,并下令处死太子所有儿女,他一手带大的太子,他尚且不放在眼里,更别提与他只有血缘关系,没有太多祖孙情谊的何晏了。

未央越想越担忧,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

未央的异样让萧飞白摇着的描金折扇顿了顿。

萧飞白拢起折扇,放在掌心,上下打量着脸色略显苍白的未央,剑眉皱了皱,须臾间,又舒展开来,说道:“天子行事,向来让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若是摸准了,他便不是天子了。

萧飞白腹诽着,道:“你无需太担忧表弟,表弟终归是天子的孙子,先太子唯一的血脉——”

“可是舅舅忘了,先太子是天子亲手杀死了。”

未央打断萧飞白的话,眉头紧蹙,道:“天子对先太子如此,又会对先太子唯一血脉的阿晏,有多少亲情?”

“天家容不得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你倒看得透彻。”

萧飞白眉梢轻挑,悠悠一叹,道:“生在天家,这是他的命数,咱们怨不得天子。”

扪心自问,若他坐在天子那个位置,他未必能比天子做得更好——先太子谋逆的事情,是铁板钉钉的。

世人都道天子心狠手辣,亲手斩杀自己一手带大的先太子,可谁又曾想过,先太子兵变逼宫之际,何尝不是往天子心口递刀子?

天子与先太子之事,原也分不出一个对错,不过是立场不同的利益纷争罢了,真正可怜的,是他白家。

白家为大夏坐镇雍州数百年,战死在疆场的儿郎不计其数,可纵然边关苦寒,蛮夷骁勇善战,白家亦不曾退后半分。

白家在,雍城便在。

可白家的忠肝义胆,最后换来一个伙同先太子谋逆而满门抄斩的罪名,铮铮铁骨没有死于沙场之上,却被自己最为信任的人下令斩杀,这种悲凉与绝望,才是让人午夜梦回都忍不住彻骨生寒的。

思及往事,萧飞白眉眼间的笑意淡了一分,但转瞬之间,他又恢复往日言笑晏晏模样,刷地一下打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对满面愁容的未央说道:“这样,咱们分头做事,我去找姜黎的下落,再去与大司农林源接触一下。”

“林家若想要傀儡,年富力强的蜀王,怎比得上天真稚气一团孩子气的小皇孙?我的话,林源大抵是能听得进去的。”

未央颔首,道:“辛苦舅舅了。”

萧飞白笑了笑,收起折扇敲了敲未央额头,温柔笑道:“说甚么傻话?天塌下来,有舅舅替你撑着。”

“放心,表弟不会有事的。”

“我也希望他不要有事。”

未央低头,咬着唇,唇瓣微微泛着白。

萧飞白眸光轻转,打趣道:“幸好被天子扣下来的只有表弟一人,若我与他一同被扣下,只怕未未此时害怕得要掉金豆子了。”

未央一怔,抬头看着面前萧飞白。

窗外阳光稀薄,夕阳西下,余辉无力地将红晕洒在大地。

微微的红色漫过镂空的窗台,飘进屋中,将萧飞白的鬂间与脸色染上一层好看的红。

时下又有微风,轻轻荡着萧飞白额间不曾挽起的发。

萧飞白轻轻浅浅笑着,飒沓风流,姿容天然,尽显世家子弟的清贵雍容。

未央有一瞬的失神。

不是的。

萧飞白在她心中,亦是极为重要的,若是可以,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萧飞白的命。

可这种重要,与何晏的不同。

何晏是撕心裂肺,锥心刺骨,而萧飞白,是生死与共,愿为知己死。

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舅舅说错了。”

未央低头轻轻一笑,而后复又抬起头,夕阳的余辉落在她眼中,将她眼尾涂上淡淡的红,她浅笑,像极了热烈又倔强的子午花。

“怎地错了?”

忽然间,萧飞白有种不好的预感。

萧飞白轻眯眼,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未央。

她是极其明艳张扬的长相,从眉梢,到嘴角,没有一处不惊艳。

过于惊艳的五官让她的美略带侵略感,说句光艳逼人亦不为过。

这样的长相,一看便是杀伐果决不好惹的性子,做起事情来,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萧飞白默了默。

他以前的打算,似乎要落空了——他的未未,此时明白的自己的心思。

明白之后,以她的性子,自然是要与他分说清楚的。

他不想要这种清楚。

萧飞白拢起了折扇,又敲了一下未央的额头,说道:“舅舅若被天子扣下,生死不知,你难道不担心?”

“若是不担心,舅舅可是会伤心的。”

不等未央开口,他便抢先说道:“小没良心的,亏得舅舅整日将你捧在手心里,生怕你受了委屈,受了刁难。”

“而今侯爷还朝,你有了更大的靠山,便将舅舅抛在脑后,可侯爷如今年龄越发大了,护不了你一辈子,唯有舅舅,才能一直陪着你。”

说到最后,他的目光越发柔和,像是含了蜜,掺了糖,直将人的心口融化了。

“别想这么多,舅舅一直都在的。”

萧飞白笑了笑,伸手拢了拢未央被清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鬓发。

“可是舅舅——”

“没有可是。”

萧飞白笑着打断未央的话,偏过脸,看了一眼窗外景致。

落叶纷飞,萧瑟秋季逐渐过渡到喊冷冬季,昼夜开始越发明朗,严寒即将降临人间。

他与未未的朦胧关系,似乎也要走到了尽头。

他的未未,终究还是长大了。

萧飞白收回目光,笑了笑,道:“舅舅还有事,先去忙了。这几日,你若有紧急事情,便让十三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他不等未央回答,便起身离座,大步走去。

金乌西坠,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打开折扇,轻摇折扇间,腰间挂着的璎珞被秋风刮了起来。

飘飘荡荡的,似乎有些恋恋不舍。

未央起身,目送萧飞白的背影远去。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萧飞白似乎有意在躲避她想说的话。

她或许应该拦着他,把自己的心思与他讲明白?

可这样一来,便显得有些刻意了。

罢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何晏的消息,其他的事情暂且往后放。

待何晏从皇城出来之后,她再去与萧飞白分说不迟。

未央打定主意,便唤来木槿伺候笔墨——向公主下帖子,求见公主。

虽然公主不问世事,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她总觉得,薄凉冷心冷情的公主,心里是有着柔软的亲情的。

若是不然,也不会在得知何晏的身份之后,便弥补似的,将何晏带到她身边,让她解开与何晏的误会。

木槿很快来到,研磨铺纸。

未央写好帖子后,让木槿派人尽快送往宫中。

何晏已经十日没有消息了,她心中委实悬心不下。

多耽搁一天,何晏便多一分危险——对于心狠手辣的天子,她实在不敢有太多期待。

何晏能得到天子的青眼,仅仅是因为何晏得用,替天子除去很多他不方便动手去除的人。

可当何晏出现重大失误,影响天子弹压众多藩王,不再是天子掌中刀,那么何晏,便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天子对何晏的感情,只怕还没有对紫宸殿里伺候他的小黄门的感情深。

写给公主的帖子送出之后,未央焦急地在府上等待着。

月朗星稀,转眼夜幕降临,萧伯信忙完政务,前来看望未央,见未央魂不守舍,斟酌片刻,沉声道:“明日我去紫宸殿一趟,问一问天子的态度。”

“千万别。”

未央连忙回神,说道:“爷爷为了先太子与秦白两家,已经做得够多了,若再去问天子,只怕会惹来天子不喜,怀疑爷爷的用心。”

萧伯信叹了一声,道:“当年之事,本也怪不得天子心狠手辣,先太子行事,委实让人心寒。”

一手培养的长子为了皇位兵变逼宫,这种事情无论放在谁身上,谁都受不了。

天子对先太子仍有怒气,何晏作为先太子的遗腹子,自然被天子的怒火波及。若何晏乖顺听话,天子或许会对何晏生出几分祖孙情谊,可何晏偏又是个阴鸷狠辣的性子,做事丝毫不考虑天子的感受,久而久之,天子原本便不多的亲情,便被他的行事作风消磨殆尽。

而今天子将何晏当做棋子利用,实在再正常不过。

姜黎消失,废太子之事更为扑朔迷离,天子召何晏入宫,最初的打算大抵是敲打何晏一番,并未对何晏动了杀心。

现在何晏被扣在宫中十日,半点消息也不曾传出,多半是祖孙二人起了争执,引得天子勃然大怒,原本不曾生出的杀心,此时也只怕漫上天子心头——何晏桀骜不驯,且对自己深恶痛绝,这种人若做了皇帝,自己百年之后的评价与名声,只怕与前朝的纣王幽王没甚区别。

想到此处,萧伯信剑眉紧锁,看了看未央,说道:“殿下性子乖僻,只听得进你的话,若他此次能回来,你要多劝他一劝,莫因往事束住了拳脚。”

“他终是天家子孙,生在天家,个人的喜怒哀乐,委实算不得甚么。”

未央抿了抿唇,道:“我会的。”

如果何晏不是废太子的后人便好了。

这样他便不用背负太多,只做自己日进斗金的商人,或行于丝绸之路,或远洋过海,岂不比困在华京、被众多人算计陷害来得痛快?

夜色越来越深,萧伯信不再久留,未央送走萧伯信,抬头看着天边孤冷月色。

乌云遮月,月光稀薄,可怜巴巴地透过云层显出几分皎色来。

未央双手合十,对着同样不得意的月色祈求。

上天保佑,公主可一定要帮她救出何晏。

未央许完愿,转身回到房中,唤来木槿,吩咐道:“你想个法子,让爷爷这几日出不了门。”

木槿微怔,看了看未央,疑惑道:“侯爷愿意帮姑娘打听何世子的下落,这是好事啊。”

“爷爷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若他都为阿晏求情,只怕天子会更加忌惮阿晏。”

未央揉了揉眉心,一脸疲惫,道:“爷爷年龄大了,该享两天清福了。”

她作为萧家的后人,当担起萧家的责任来,爷爷想要的海晏河清,江山永固,便由她来完成吧。

太平本是将军定,她想将军见太平。

未央轻轻一笑,躺在软塌间。

木槿应声而去。

次日清晨,萧伯信刚吃完早饭,便陷入昏迷。

此事惊动县主,县主请来数位医官,但终不见好。

未央一边在萧伯信床榻边尽孝心,一边等待着公主的传唤。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公主迟迟没有回她的帖子,更不曾将她传至宫中。

未央心忧何晏,再也等不下去,便拿了萧伯信的帖子,径直来皇城求见公主。

公主仍是闭门不出。

未央在偏殿喝了半日的茶水。

十一月底的天气,冬风刮在脸上,如刀子一般。

寒风自窗台处掠过,未央裹着身上的大氅,正坐在软垫上的纤瘦身体摇摇欲坠。

内侍与宫女匆匆而行,巡逻的卫士们衣甲鲜明,未央有些记不清,窗外的廊下究竟走过多少人。

小宫人又来续茶,未央轻啜一口茶,舌尖微微发麻。

她索性放下茶杯,手指扶了扶额,有些看不清面前的宫殿。

她大清早便来了皇城,而今夕阳西下,她一直正坐在偏殿,坐姿都不曾轻易转换,长时间的正坐让她头晕目眩,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

视线模糊中,殿门终于被打开,从外面走出一个衣着分外鲜艳的女子。

“公主可是传我了?”

未央吃力起身,然而刚刚从软垫上起身,便觉得眼前一花,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旁栽去。

小宫人眼疾手快,连忙搀住未央,将未央扶在软垫上。

未央心如鼓擂,胸口微微起伏着,想要再站起来,可身体上的不适让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何晏失去消息后,她茶饭不思度了好几日,后来在木槿等人的劝慰下,勉强吃了些饭菜。

可这些饭菜,并不能支撑她一日的消耗。

“姑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宫女快步走过来,抬手让殿内伺候的人尽数退下,轻轻给未央揉胸捶背。

好一会儿,未央面上方好上一些,不再像刚才那般苍白吓人。

宫人这才继续道:“公主让奴婢给您带一句话。”

“甚么话?”

未央连忙问道。

宫人笑了笑,说道:“公主说,秦家满门战死边关的事情尚未传过来时,宫中已经得到了战事不利的消息。那时公主刚刚嫁于秦二郎不久,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公主心忧秦二郎,想去边关一探究竟,便去紫宸殿求见天子,让天子许她出宫,远赴边关。”

说到这,宫人声音微顿,笑着道:“姑娘不妨猜一猜,天子是如何回答公主的?”

未央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在宫人进来的那一刻,她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可尽管如此,她依旧不敢放弃,对公主充满期待——这冰冷皇室中,唯有公主对何晏有三分亲情。

若公主都不敢开口求天子,天下还有谁会替何晏出头?

未央垂眸说道:“天子大抵是拒绝了公主。”

“没有。”

宫人轻轻摇头,上了年龄的脸上依旧是轻轻浅浅的笑,温声说道:“天子只是不见公主。”

“公主在紫宸殿跪了三个日夜,最后身体不支,陷入昏迷。那日之后,公主小产了,又过几日,秦家战报传至华京,秦家满门战死。”

未央长长睫毛颤了颤。

宫人拂了拂未央的发,柔声道:“生于天家,哪有那么多的随心所欲?边关战事不明,公主若去边关,便是坐实了战事失利,为全大局,公主不能去。当年的公主连自己夫君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如今的公主,又能做些甚么?姑娘,您求错人了。”

“我家公主,从来是身不由己。”

未央失魂落魄出了皇城。

她终于开始明白,原本公主不是与世无争,而是她甚么都做不了。

她救不了自己的夫君,救不了小皇孙,更救不了何晏。

高贵的出身让天家子孙锦衣玉食,可也给他们披上一层无形的枷锁,终其一生,无法挣脱。

残阳如血,未央脚步缓慢。

侍女们跟在她的身后,一向话多活泼的从夏,此时都陷入了沉默。

夕阳的余辉迎面照在未央身上,未央胸前的暖玉泛着柔和的光,漫入未央酸涩的眼角。

未央低头,无声看着何晏送给她的暖玉。

这块暖玉,似乎是何晏母亲的东西。

听萧飞白说,何晏的母亲温柔端淑,极为照拂天家子弟,天子下令将废太子的家眷处死时,曾有不少天家子孙跪在紫宸殿替何晏母亲求情。

未央忽而想起直勾勾看着她胸前暖玉的楚王。

她曾以为楚王爱极了伺候楚王的教养姑姑,楚王却轻摇头,眉眼温柔说,小王倒也不是爱极了姑姑,只是姑姑是太子妃亲自为小王挑选的,小王喜欢得紧罢了。

楚王惆怅的话语回荡在未央心头,未央伸出手,将暖玉攥在掌心,对从霜道:“去楚王府。”

她知道天家容不得手足情深,容不得父慈子孝,更容不得夫妻和顺,可她仍要试一试。

纵然争权夺利,你死我活,可藏于心底最深处的东西,生而为人独有的温情与柔软,这些天潢贵胄,也当是拥有的。

………

皇城,紫宸宫。

小内侍又来续上茶,何晏轻啜一口茶,抬头看着窗外划过天际的飞鸟。

天空蔚蓝,飞鸟留下一串白线,像极了未央光洁脸上好看的白。

窗外廊下有脚步声传来,何晏收回目光,放下茶杯,神色恢复漠然。

天子身着常服,只带着贴身的老黄门与他最为信任的光禄勋。

走入偏殿后,天子挥手,遣退殿内伺候的宫人,径直坐在何晏对面。

老黄门轻手轻脚给天子添上茶。

天子抿了一口便放下,轻叹道:“这个茶,终究不如晏儿的好。”

何晏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何晏不见礼,不答话,亦不去看天子,殿内的气氛陷入凝滞。

老黄门看看天子,又看看何晏,斟酌片刻,笑着打着圆场,说道:“殿下,陛下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您好。”

“你莫要再与陛下置气了,伤了您与陛下之间的情分。”

何晏微抬眉,眼底是凌厉冷色,更是不耐烦的戾气,凉凉说道:“是皇孙。”

老黄门面上的笑意僵了僵,不敢再开口——何晏的话,是大实话。

天子所做的一切,都在为皇孙铺路,而不是为了何晏。

“晏儿,你可知,人若太聪明,反倒会惹祸上身。”

天子按了按眉心,平静说道。

何晏冷笑,道:“若不聪明些,只怕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如同他稀里糊涂送了性命的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