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没有,何世子多心了。”

未央想也不想便反驳道。

不仅反驳,她还狠狠甩开何晏拥着自己的胳膊,力气之大,让何晏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不松手,以她现在不稳定的情绪,会果断拔下鬂间的簪子扎在他身上——未央之前干过这种事儿,那人鲜血直流的手背他至今都记得。

何晏只得松开手。

“既是没有,那你为何生气了?”

尽管此时的未央冷言冷语,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何晏依旧是轻笑着问出这句话,半点不曾被未央的恶劣态度所影响。

原因无他,未央是醋了。

年华正好的女子,为一个男子吃了醋,何晏纵然再怎么没有男欢女爱的经验,不懂女人的心思,此刻的他,也明白未央的心。

——他爱了两辈子的未央,的的确确对他动了心。

否则不会因为他与旁的小丫鬟说了两句话,便气到不行。

何晏稍稍松开未央,与她平视着,下压的眉峰一点一点舒展开来。

对他来讲,现在无论未央说了甚么,他心中只有欢喜。

何晏满怀期待地等着未央的回答。

未央冷声道:“我气的是你一边说着心中只有我一人,一边又与旁的女子勾勾搭搭。这种三心二意行径,是我生平最厌。”

“男人是可以娇妻美妾坐享齐人之福,但那种妻妾,我做不来,你也无需找上我。”

何晏哑然失笑,想轻抚未央脸颊,又怕未央推开,手指捻了捻,最终藏在袖子里。

他的未儿,生气时的模样都是分外好看的。

何晏道:“这还不是吃醋?”

“这是甚么吃醋?”

未央冷笑反驳道:“这是正常人被羞辱后的反应。你今日的行径,与顾明轩有甚区别?还是说,你觉得我在经历顾明轩之事后,便会放低自己的要求,去学甚么端庄淑德,做个不嫉不妒的高门贵女?”

“何世子,你想茬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心眼极小、眼底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一辈子也改不了!”

听未央提起顾明轩,何晏眉头轻皱。

顾明轩那等忘恩负义小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若不是为了未央原本便不大好的名声,他早将顾明轩杀了。

“我不是顾明轩,未儿亦不是当初的未央。”

但未儿将他与顾明轩相提并论,还是让他心中有些不大舒服。

不舒服的同时,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头——未央真情实意喜欢过顾明轩,为顾明轩疯狂,为顾明轩做一切她不愿意做的事情,甚至还为了顾明轩,一门心思与他和离。

想起未央为顾明轩做过的荒唐事,何晏眼皮忍不住跳了跳。

他厌恶着顾明轩,又极度嫉妒着顾明轩。

顾明轩何德何能,竟得未儿如此珍视?

幸好,现在的未儿,终于看清了顾明轩的真面目,且与他的误会解开,二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甚至,还为他与丫鬟说话的事情,生了闷气。

想到此事,何晏心中不快一扫而光。

何晏抬眉,看着面前的未央,斟酌片刻,慢慢说道:“那位贵女的丫鬟的确受了贵女的命令,邀我晚间一起赏菊观月。”

这些事情,说开也就没甚么了。

何晏这般想着,便准备继续解释。

只是他的话尚未说出口,便听未央道:“那你必然是答应要去了,否则小丫鬟不会笑得这般娇羞,那个邀请你的贵女,亦不会时不时向我看来。”

“弄得好似生怕我在你们并肩看月观星时突然出现,打扰了你们一般。”

想到丫鬟与贵女看向自己的目光,未央便气得不行。

她虽然是何晏的前妻,何晏也曾说过一生只爱她一人,可若是何晏变心爱上了旁人,她并不会对何晏死缠烂打不愿放手。

她们根本无需这般防备她。

为一个人尊严扫地卑微到尘埃里的事情,发生一次便够了。

未央声音微凉,冷冰冰的态度满是对何晏的不耐,何晏却忍不住有些想笑。

他与未央相识两世,尚是第一次见未央为他生气吃醋。

这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让他有种如坠梦境的不真实感。

甚至心头隐隐有着一个冲动——未央为他吃醋的事情,若是每日都会发生,那该多好。

当然,这仅仅是冲动。

他才舍不得让未央整日疑神疑鬼,质疑他究竟爱不爱自己。

何晏眉眼间的戾气淡去,眸中蕴开浅浅的温柔,声音亦是比往日柔上三分,说道:“你把我想成甚么人了?”

“甚么人?自然是三心二意的薄情人。”

未央咬着唇答道。

话音刚落,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世人都道,薄唇的人最是薄情。

以前她只当这是一句玩笑话,而今经历何晏的左右逢源后,她突然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何晏的唇薄薄的,形状极为好看,不笑时微微抿着,略带三分冷意。

当他蓦然一笑时,轻瞧着的唇角能将人的心都勾了去。

就像他醉酒的那夜,她指腹轻抚他的唇,手指与心陡然烫了起来。

那夜酥麻的烫感,与狂乱的心绪,她今日依旧能清楚记起,可此刻的心境,却与那夜大不相同。

她曾以为的唯一与挚爱,不过是他信手拈来的逗弄,他能这般对她,亦能以同样的深情缱绻对待别人。

想到他潋滟目光看向别的女子,温声对那人说着情深似海的话,她便觉得自己要发疯。

原来不止八面玲珑能说会道的男人会骗人,沉默寡言的男子骗起人来,亦是伤人得很。

未央闭了闭眼,心口微微泛着酸。

她大抵真的是病了。

竟被何晏不甚熟练的情话给骗了。

未央心口泛酸,眼睛亦是酸涩的。

她想抬手揉了揉眼,又恐自己的动作落在何晏眼中,会让何晏以为她甚是伤情,并以此洋洋得意。

思及此处,未央养得长长的指甲在掌心狠狠掐了一下。

痛感传来,未央秀眉微动,面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仿佛无论何晏说甚么,做甚么,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一般。

何晏心头微微一惊,忽然又有些摸不准未央的心思——未央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她的爱与恨都是热烈直接的,若她喜欢一个人,根本不会藏着自己的心思,同理,当她恨着一个人时,亦不会装作甚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爱与恨都是相对的,若是可以,他情愿现在未央是恨着他的。

由爱转恨的那一种。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漠不关心,无所畏惧,她的气,并非是吃醋,只是他触及了她的逆鳞——她生平最厌三心二意的男子。

她曾被顾明轩的始乱终弃伤到无法自拔,后来纵然恍然大悟,但多年感情错付的绝望,依旧在她心口烙下一个永不可磨灭的伤疤。

而现在,他又揭起了她的旧伤疤。

所以她才会说,她并不是吃醋,只是“被羞辱。”

“未儿,我不曾与贵女们相约花前月下,更不曾与她们勾勾搭搭。”

想到未央曾经的遭遇,何晏便觉得胸口被压了一块大石一般,重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眉峰下压得厉害,声音不由自主比往日快了三分,低声说道:“丫鬟来找我,我只说我心中有人,那人便是你。丫鬟便问,已是和离之人,念着又如何?我便说,我心中不曾和离,再者,和离亦能再度结亲。”

未央眼底闪过一抹讶色,又很快被平静所占据。

她看着永远胸有成竹的男子在她面前变得有些局促,略带不安向她解释与小丫鬟的话,冷硬的心忽而一软。

她能信他吗?

他似乎没必要骗她。

海外荒岛之上,他曾为她豁出性命。

他现在的身份是商户,最珍贵的东西,除了钱,便是自己的这条命,然而这两样东西,只要她要,他都会给。

连性命都可以给她的人,有什么理由去骗她?

未央抿了抿唇,秀眉间的冷漠缓和三分。

何晏的声音仍在继续:“你若不信,我可以让小丫鬟来与你对质。”

说到最后,他甚至有了指天发誓的念头。

尽管不信神佛的他,觉得这个念头委实愚不可及。

“罢了。”

何晏的声音刚落,耳畔便想起未央清清淡淡的声音。

他有些诧异,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明明未央刚才还因他与小丫鬟说话的事情气愤不已,怎会不消片刻时间,便对他改了态度?

“未儿?”

何晏道:“你刚才说甚么?”

未央道:“我说罢了。”

“我信你。”

仔细想来,这件事是她气昏了头,不分青红皂白便对何晏发了脾气。

幸而何晏对旁人阴鸷狠厉,对她却是百般宠爱万般忍让,若是不然,只怕在她说出第一句话时,他们两个人便会大吵一场,闹得不欢而散,甚至老死不相往来。

何晏微微一怔,眉峰下压得越发厉害了。

他看了又看面前已无冷色的未央,心中越发琢磨不透未央的心思,思索半日,方问道:“你不怕我骗你?”

话刚出口,他便觉得自己的话傻得很——他刚才绞尽脑汁解释,为的不就是让未央信自己么?

现在未央信了他的话,他又开始疑神疑鬼,说出这番让人啼笑皆非的话。

“未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何晏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描补一二,然而他越描越黑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未央伸手堵住了嘴。

十月底,百花肃杀,一片萧瑟。

未央指腹柔软,却也微凉,覆在他唇上,他却只觉得有些烫。

唇上微微的热很快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胸口处的滚烫叫嚣着,想要冲出他的身体。

窗外微风卷起落叶,勤快的小侍从一遍又一遍地扫着。

扫把与青石地板交接,发出沙沙的声响。

伴着沙沙声响,何晏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更比一下急。

让他有种想要按一按的冲动,唯恐吵到了对面的人儿。

“我信你。”

未央眼睛明澈,平静道:“我信你不是三心二意之人,更不是顾明轩那种忘恩负义始乱终弃的小人。”

这一次,在说到顾明轩三个字时,她没有再如之前那般停顿,轻而易举便将顾明轩的名字说出口。

那些过往的伤疤,似乎随着她流畅的话语消失不见。

何晏有一瞬的失神,静静看了未央好一会儿,仍是不解未央为何突然改变态度。

虽是不解,但他也明白一件事,心平气和与他说话的未央,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可爱的。

“你信我便好。”

何晏长舒一口气,紧蹙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至于刚才还在与未央辩论的未央是否在吃醋,此刻的他连提都不想提——未央不再生气便是万幸了,还想甚么吃醋不吃醋?

左右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细细琢磨未央的心思。

何晏轻抚着未央的发,温声道:“未儿,你只需记住,我心中只有你一人。”

“无论何时,都不会改变。”

这次未央没再推开他,更没有躲避他的动作,略微点点头,他手指不经意间拂过的耳尖微微有些烫。

不过他此时的心思全在未央信了他的话的喜悦之中,并未发觉未央极为细微的小反应。

当然,若是发现了,他也猜不到未央的心思,只会觉得未央是因为误会了他,而有些不好意思,根本不会往其他事情上去想。

情史一片空白的人,在遇到自己心上的姑娘时,纵然拥有一颗玲珑心肠,也是笨手笨脚不会揣测心意的。

未央道:“我知道。”

“是我没弄清楚便对你发了脾气,你莫放在心上。”

未央干脆利落认错,清澈眼眸中满是认真之色。

何晏道:“此事我也有错,我一早便该对你说清楚的。”

而不是像刚才那般,竟然窃喜未央为他吃醋。

当真是不知所谓。

险些闹得二人分道扬镳的矛盾化为乌有,屋内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未央轻啜一口茶,将此事揭过,问何晏:“我总觉得姜黎消失的事情另有隐情。”

何晏道:“此事你无需担心,我会尽快查到姜黎的下落,只要找到姜黎,林源的威胁便迎刃而解。”

他也能尽快恢复身份,正大光明与未央一同走在阳光下。

对于何晏的手段,未央自然是再信任不过,与何晏细细分析着姜黎与其他几位藩王的事情。

她不能再与何晏谈两人之间的事情,更怕何晏再度提起,她是否在吃醋的问题。

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是不是在吃醋,她只是隐约发现,自己对待萧飞白与何晏的不同。

萧飞白无论与旁的女子说了多少话,她都不会生气,只会觉得萧飞白委实风流,犯了老毛病,喜欢与漂亮女子说话打趣儿。

她对萧飞白的轻挑行为只是颇为不满,并不曾上升到火冒三丈的程度,但对于何晏,便不同了。

她想到何晏用对待自己的语气态度与旁的女子说话,她心里便堵得慌,五脏六腑处像是养了一只猫儿一样,抓得她呼吸都开始不顺畅。

想想那种画面,她恨不得提剑杀了何晏。

她容忍不了何晏的三心二意,却能接受萧飞白与贵女们调笑。

她或许是喜欢了何晏?

可她对待何晏,并没有像对待顾明轩一般,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与恨。

未央思索半日,也不曾想出一个所以然来,好在何晏颇有默契地不再提刚才吃醋的话题,只与她说着眼下的局势与朝中的藩王。

看着何晏专注面容,她悄悄松了一口。

这样也好,在没有弄清楚自己对何晏究竟是甚么感情之前,她与何晏的距离,保持在盟友之上是最为稳妥的。

她得尽快想明白自己的心思。

未央一心二用,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一边想着朝政。

未央对朝政之事颇为敏锐,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她的话说完,何晏频频点头,眼底满是赞赏之色。

正当二人说到最后一位藩王蜀王时,外面突然传来小内侍尖细的声音:“何世子可在屋中?”

未央眉头微动,向窗外看去。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像天子身边的小内侍?

此时天色已晚,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将世间颜色染上一层浅浅的红,小内侍立在廊下,掐着兰花指,笑容可掬地与人说着话,赫然正是天子身边用惯了内侍。

未央看了一眼身旁的何晏。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此时的天子,在焦头烂额处理着以爷爷为首的武将们提出的重审秦家灭门惨案之事,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召见何晏。

可偏偏,天子却在这个时候传唤何晏。

莫不是知晓了姜黎失踪之事,想要帮助陷入泥沼之中的何晏一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未央狠狠唾弃了——小皇孙自幼长在天子身边,对天子极为依恋仰慕,可饶是如此,天子都能将天真无邪的小皇孙当做棋子来利用,更何况与天子只有血缘关系,并无太过深厚感情的何晏了。

“阿晏。”

未央有些担忧,蹙眉说道:“天子必然是知道了甚么。”

何晏道:“无妨。”

窗外有微风袭来,何晏从软垫上起身,关了窗户,又从琉璃屏风上取来未央茜红色的大氅,披在未央身上,说道:“我去去便回。”

说到这,他声音顿了顿,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又道:“若遇到为难之事,可暂时找飞白,他会帮你解决。”

如果可以,他不想说这句话。

但天子不会无缘无故召见他。

他努力多年方与天子促成的平衡局面,被姜黎的突然消失打破了。

不仅如此,小皇孙身边的暗桩的消失,更让他忍不住怀疑,其幕后主使人是天子。

天子虽然是他的祖父,可他一家皆被天子所杀,他与天子并无半点祖父情谊,甚至在他心里,是恨着天子的。

天子知道他的恨,给他的体面,更像是对他势力的忌惮。

一旦他达不到天子对他的期待,天子便是一把刺向他胸口最为锋利的剑——借他之手,除去众多藩王,而后兔死狗烹,扶持自己最为喜欢的小皇孙为帝,才是天子真正的打算。

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何晏抿了抿唇,转身离去,并未对未央说出自己与天子的真实关系。

这个世界的艰难与不平,他不希望未央知晓太多。

何晏与小内侍一同离开。

未央深知何晏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天大的事情落在他肩头,他也能很快解决,故而未央心中虽然有些担忧,但也并未到寝食难安的地步,更何况,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想明白自己对何晏是甚么样的感情,以及帮助何晏恢复身份。

时间匆匆如流水,转眼过了一日又一日。

萧飞白与林静姝磨了数日,终于磨来林静姝不情不愿的回答,林家的确有意与蜀王重修于好,她的庚帖,此时已经递到蜀王的桌上,不过数日,蜀王便会去找天家宗正,由天家宗正出面,向林家提亲。

萧飞白得到这个消息后,连忙回府与未央商量对策。

几日不曾见未央,萧飞白只觉得未央似乎消瘦了些,下巴尖尖的,脸白白的,分外可怜。

不过眼下有急事,他不好打趣未央,直接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告诉未央。

萧飞白与何晏恢复身份的关键在姜黎身上,姜黎现在被林家控制,而林家,又投靠了蜀王,照这样下去,莫说何晏恢复身份了,蜀王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必会趁着他现在是商户的机会,对他穷追猛打。

死一个皇孙是大事,可死一个商户,则无足轻重了。

蜀王除去何晏后,又能顺藤摸瓜除去与何晏有牵连的楚王,楚王一死,便只剩下一个燕王。

燕王是个武人,弯弯肠子哪有蜀王多?不过三五年,便会被蜀王清扫。

天下藩王消失殆尽,小皇孙又远在雍州城,这大夏九州,便是蜀王的囊中之物。

萧飞白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担忧,迟迟不见未央答话,便用手里的描金折扇敲了一下未央的肩膀,道:“你怎么不说话?”

未央回神,眼睛却仍是盯着窗外看,说道:“舅舅,咱们是不是忽略了一个问题。”

“甚么问题?”

萧飞白挑眉问道。

未央低声道:“阿晏已经进宫十日了。”

这十日里,半点消息不曾传出。

她从最开始的浅浅的担忧,慢慢变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直到最后,变成现在的茶饭不思。

她终于开始明白,自己对何晏,究竟是一种甚么样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