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没了怨念,她还觉得从夏是她的知己。
心有灵犀的那种知己。
由此可见,话多还是有好处的,说了那么多的话,纵有那么一句是旁人爱听的。
从夏便是这种人。
“不能罢。”
从夏犹豫道:“这些小宫人再怎么大胆,也不敢胡乱问公主的贵客要东西罢?”
何晏不过一个商户,能参加赏菊宴,且住的离未央这般近,除却私下与公主达成了某种协议,让公主特许他进来的外,她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了。
小宫人再怎么捧高踩低,也不至于对公主的贵客下手。
更何况,她跟了未央许多年,甚么好东西没见过?
贵重不贵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何晏打碎的那些东西,委实是价值千金的。
未央刚在心中将从夏引为知己,下一刻,从夏又发挥她的话多的特长,再度让未央失望了——话多时,总有一句说到你爱听的,同样,也会说上一句话你不爱听的。
未央自觉忽略那些不爱听的话,起身道:“还是去瞧一眼为好。”
“打坏东西是其次,若是伤了人,那便不好了。”
“可是姑娘——”
从夏还想说些甚么,衣袖便被一旁的辛夷拽住了。
“从夏,还是让姑娘去瞧瞧吧。这里可是公主的地方,何世子打碎东西伤了人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对何世子不大好。”
辛夷道:“咱家姑娘又与何世子交好,此事若为外人得知了,还不知道她们会怎么编排姑娘呢。”
辛夷的声音温温柔柔,三两句话,便打消了从夏拦着未央的心思。
从夏不再拦着未央,只是跟在未央身后,往天水院走去。
赏菊的时间是在今日正午,贵女们便趁着昨日的机会,为自己拓宽人脉,也趁着这个机会,为自己相看儿郎。
贵女们小聚到深夜,这个时间尚未起身,别院的侍从宫人们怕打扰到贵女郎君们的休息,做甚么都轻手轻脚的。
见未央过来,也是低声见礼。
未央略微颔首,一边往院子里,一边问侍从:“何世子现在如何了?”
听未央问起何世子,侍从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弓着身答道:“世子仍在休息。”
未央余光瞥到侍从纠结脸色,心中越发疑惑。
何晏昨夜闹腾得有这么厉害么?
她与何晏住得极近,仅一墙之隔,怎一点声响也不曾听到?
难道是她睡得太沉了?
未央忽又想起昨夜的梦。
还别说,做着那个梦时,她睡得格外香甜。
三月的桃花雨,男子轻笑着的声音,呼吸间的热气洒在她勃颈处的酥麻,以及越来越近的唇,无一不让她脸红心热。
天刚蒙蒙亮,秋季的晨风吹在脸上有些凉。
未央却觉得,凉一些也好。
可以让她一想到昨夜梦境便烫得不行的脸,不再那么滚烫。
未央走进房间。
小侍从们得知未央要过来,早早地又将房间打扫了一遍。
昨夜被何晏一脚踹翻的鎏金瑞兽熏香炉,此时忙换了新的,虽不如原本的精致华美,但也与房间颇为相称。
而被何晏打碎的花瓶茶具,以及推倒的琉璃屏风,也都全部换了一遍,让人很难看出昨夜的一地狼藉模样。
未央绕过屏风,看到纱幔之后何晏仍在睡着,轻手轻脚走到床榻旁,小心翼翼撩开纱幔,何晏俊美若天神的脸,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但何晏此时的动作,却与那张极为俊美不大相匹配——他双手双脚抱着引枕,俊脸紧紧地贴在引枕上,像是怀抱着稀世珍宝一般,虔诚万分,却又分外孩子气。
未央噗嗤一笑。
还好,她的丫鬟们被她留在屏风后,看不到何晏这般模样,若是不然,怕是要哄堂大笑起来。
——冷冽疏离的何晏竟也有这般依恋一物的时候,面上一团柔软的模样,让人很难与往日里一脸不耐、带着满满厌世感的他联系到一起。
未央伸出手,想将他怀里的引枕拿出来。
这个姿势睡起来极不舒服的,他昨夜又喝醉了酒,她想让他睡得舒服些。
未央的手指拿到他怀里的引枕,正欲往外抽,刚刚抽出一半,却睡梦中的何晏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可怜巴巴地抿了抿唇,似极了正在吃糖的孩童突然被人夺去了手中的糖果。
“你呀。”
未央又笑了起来。
醉酒后的模样,怎就与平日里的模样相差这般大呢?
不过,现在的模样,她瞧着也欢喜得紧。
柔软的,可爱的,稚气的,让她的心都无端软了三分。
罢了,不拿他怀里抱着的引枕了。
他既是喜欢,便由着他抱着。
未央这般想着,慢慢收回手。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何晏低低的呢喃:“未儿……”
他的声音极低,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在撒娇着恳求。
慕然间,未央整颗心软到不行。
“我在。”
未央轻声道,伸手抚了抚他鬂间的发。
听到未央的回应,他薄唇微微一翘,极为满足地笑了。
“傻子。”
未央眼睛弯了弯,手中动作越发轻柔,生怕将美梦中的他吵醒。
宿醉后的人,最需要的便是好好休息了。
未央悄悄收回手,双手捧着腮,笑眼弯弯看着抱着引枕睡觉的何晏。
长得好看怎样都好看,哪怕这般不雅的动作,何晏做起来也是颇为赏心悦目的。
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说哪点不好看,大抵也就是因他睡姿的缘故,他身上的绸缎中衣微微拉扯着,稍稍露出一截略显苍白的肌肤。
这白如玉的肌肤若生在旁的男子身上,便会显得有些女气,可当生在何晏身上时,便与他昳丽面容极为相称。
倾城国色,莫不如是。
看着何晏艳丽却又稚气的睡颜,未央忽然便明白了,何为敢笑幽王不痴情。
若她男子,何晏为女子,何晏千娇百媚冲她一笑,她委实能将朝政抛下,日夜与何晏一起寻欢作乐。
可见昏君未必想做昏君的,奈何身边佳人实在太美,才会乱了人的心智,断送了大好河山。
未央思绪如跑马,这个念头刚落下,又冒出旁的念头来。
面对何晏,她的心思总是很活跃。
也不知是为甚么。
正在未央沉浸在何晏睡颜与自己狂奔不止的思绪中,屋外突然响起萧飞白的声音:“哟,从夏也在。”
“想来你家姑娘也在了。”
舅舅怎会这个时候过来?
未央心中虽然疑惑,却也连忙回神,起身往外走。
舅舅说话没遮没拦的,怕是会吵到仍在睡觉的何晏,她还是出去与舅舅说话为好。
未央绕过屏风,堂下萧飞白手摇着描金折扇,笑眯眯正在与从夏说着话。
他面上虽然有笑,可眼里的笑意却不多,见她走出来,他眸光一转,眉梢便挑了起来,声音里似乎带着些质问味道:“大清早的,未未怎会在何晏房间里?”
“他昨夜吃醉了酒,我今日来看看他。”
未央答道。
萧飞白眉头微动,似是松了一口气。
小侍从捧来了茶,他正欲坐下,未央却道:“他还睡,咱们出去说话。”
萧飞白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在听到这句话后,再度皱了起来。
他对未央的话置之不理,径直正坐在软垫上,伸手接来小侍从送来的茶,轻啜一口茶,余光漫不经心瞥着未央。
看到未央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面上的笑意淡了一分。
不能气。
他比未央大上许多岁,若为这些小事生气,便显得小肚鸡肠了。
更何况,他有的是法子将未央的心思绕回来。
十五六的小女孩,心思来得快,也去得快,最是需要他这种人加以引导,才知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甚么。
“未未。”
萧飞白放下茶,挑眉说道:“此时床榻上的人若躺的是我,你是否也如今日一样?不许旁人打搅了我的休息?”
未央不疑有他,答道:“这是自然。”
“那便好。”
萧飞白颔首,笑了笑,放下茶杯,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向未央道:“舅舅还以为,舅舅在你心里的分量不及何晏重。”
“舅舅待你这般好,若是连何晏都不及,舅舅可是会伤心的。”
未央跟着萧飞白往外走,秀气的眉头蹙了蹙。
舅舅的话颇有道理,但她怎么觉得,又有些怪怪的感觉?
具体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
未央心中疑惑着,萧飞白来到偏房。
小侍从殷勤地送茶送软垫。
萧飞白在软垫上坐下,示意未央也坐。
未央便坐了下来。
萧飞白斟上一杯茶,推给面前的未央,遣退屋里伺候的人。
未央便知道,萧飞白这是要向自己摊牌。
未央轻啜一口茶,慢慢品着,心里同时思索着,该用甚么样的方式,让萧飞白放弃自己。
上一世她对顾明轩爱而不得,而今重活一世,竟让她享受一把众星捧月的生活。
只是这种生活,她有些不想要。
如果可以,她希望萧飞白永远是舅舅。
那个在严家人对她步步紧逼,他突然出现解除她的困境的舅舅。
可惜,天公总是不作美的。
未央放下茶杯,看了看面前浅笑着的萧飞白,斟酌着说道:“昨夜阿晏与我说了许多话。”
“阿晏?”萧飞白挑了挑眉,有些意外未央对何晏称呼上的亲密。
“不错。”
未央颔首,说道:“你不该骗我。”
“我骗你甚么了?”萧飞白不置可否,慢悠悠饮着茶,问道。
未央蹙眉道:“你骗我阿晏很忙,叫我不要去打扰他,还设计不让阿晏来见我。若不是阿晏求到公主那,只怕我会被你一直蒙在鼓里。”
“我没有骗你,是何晏骗了你。”
萧飞白道:“同是恢复身份,我甚么模样你见到了,我只是雍城白家的遗腹子,尚且忙得脚不沾地,何晏是废太子的儿子,他只会比我更忙。”
“可——”
未央张了张口,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反驳萧飞白的话。
罢了,他一贯是会钻空子的,与他在这些事情上纠缠,是没有任何结果的。
未央稳了稳心绪,单刀直入道:“舅舅,你还是不要喜欢我了。”
萧飞白眸光微转,道:“未未有喜欢的人?”
未央再次被萧飞白问住了。
仔细想来,似乎是没有的。
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也喜欢过人,知道那种狂热的心情,但是现在,她的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没有偏执,没有强烈的非他不可。
她心里是没有任何人的。
至于对于何晏的莫名情绪,那种让人脸红耳热的怪异,更像是被他皮相所诱。
食色,性也。
谁能不喜欢美人呢?
但那种喜欢,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是生而为人最原始的冲动。
未央默了默,道:“没有。”
萧飞白便笑了起来。
这一次,他面上的笑终于漫进了眼睛。
他就知道未央会这般回答。
未经人事的少年人,总是拿捏不准自己的心思的,若不是到了刻骨铭心那一步,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心里有着谁。
“既是没有喜欢的人,舅舅便会有机会的。”
萧飞白刷地一下打开折扇,笑着说道:“还是说,未未此时厌极了舅舅,恨不得让舅舅滚得越远越好?”
“呃,没有的事。”
未央连忙否认。
萧飞白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拢起描金折扇,敲了一下未央的额头,温声道:“一没有喜欢的人,二又不讨厌舅舅,为何让舅舅不要喜欢你?”
“可,”
未央只觉得萧飞白似乎是在给自己下套,但又说不清楚,究竟是甚么套,毕竟他的话,完美得让人无懈可击。
未央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萧飞白,顿了顿,只好道:“可我不喜欢舅舅,我若不喜欢,舅舅做再多,我还是不喜欢。”
“所以舅舅还是不要在我身上做无用功的好。”
萧飞白眸光转了转,轻轻一笑,说道:“非是舅舅一定要喜欢你,而是我家未未这般好看,又这般懂事体贴,莫说舅舅了,连以风流闻名的楚王都会拜倒在你的脚下,舅舅只是普通人,做不来那等能控制自己心智的事,所以啊,舅舅只好继续喜欢你了。”
未央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甚么毛病,仔细想来,又觉得哪里不对。
正在思索间,萧飞白的折扇又落在她的眉心,耳畔是萧飞白轻笑着的声音:“好了,未未,别再多想了,你只需记得,舅舅会永远陪着你便好。”
“至于其他,来日方长,你慢慢便懂得了。”
未央心中有些迷惑。
这便是她与萧飞白说清楚之后的结果么?
可是,与说之前似乎也没甚么两样。
她虽活了两世,亦有过喜欢旁人的经历,但处理这种感情纠葛,她委实没甚么经验——上一世的她,一门心思都在顾明轩身上,旁人见她爱得热烈,自然不会自作多情,直接导致她男女感情匮乏得很,只以为若是不喜欢,自己说明白了,旁人就会放弃了。
但无论是何晏,还是萧飞白,甚至远走雍城的秦青羡,似乎都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放弃对她的喜欢。
未央眉头越蹙越深。
到底是她的原因,还是他们三个太过执拗?
思来想去,未央总想不出来一个所以然,耳畔又响起萧飞白欢快的声音:“未未,天色完全大亮了,算一算时间,咱们也该去找公主殿下了。”
“公主做东,咱们还是不要迟到的好。至于何晏,他既醉了酒,便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公主知晓他的身份,疼他还来不及,想来是不会责怪他的。”
未央应了一声,连忙回神,放下手中茶杯,起身跟着萧飞白往外走。
未央走出院子,余光瞥到正房门口处立着一人。
那人身材略显消瘦,若雨中青竹一般,宁折不弯,嶙峋而立。
气质这般独特又抓人眼睛的,除却何晏,再没有旁人了。
未央止住脚步,回身看向何晏。
何晏立于晨曦之下,神色淡淡,面色略显苍白,眼尾尚留着醉酒后的微红。
“未儿。”
何晏唤道。
未央颔首,问道:“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我让木槿给你熬了醒酒汤——”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发觉萧飞白的折扇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萧飞白道:“未未,你先去寻公主,我与何晏有话要说。”
“待我俩说完了话,再去找你。”
未央眉头轻动,有些犹豫。
若萧飞白与何晏能解开因她而产生的的隔阂,那是最好的不过了,可她总担心,自己走后,二人的关系更加恶化。
萧飞白将未央的担忧看在心里,忍不住笑了笑,俯下身,贴在未央耳侧,说道:“你又不是甚么迷人心智的狐狸精,我与何晏到不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萧飞白虽在与未央说话,眼睛却盯着不远处的何晏看,眼底的挑衅之色一览无余。
萧飞白呼吸间的热气洒在未央脖颈处,未央不自然地避了避,但她的身体被萧飞白挡去大半,在何晏看起来,二人举止甚为亲密,简直到了耳鬓厮磨的地步。
何晏眼睛轻眯,手指微微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