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晏?”
未央微微一怔,下意识向周围看去。
四下无人,未央方走上前去,蹙眉道:“怎么是你?”
“公主殿下呢?”
何晏微微让开路,对未央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未央入席。
未央虽有些不解,但何晏做事素来稳妥,断然没有掳了公主的道理,便在何晏的引领下入席。
何晏给未央斟了一杯花茶,将茶杯推到未央面前,漠然说道:“我求了公主,让她帮我见你一面。”
何晏调弄的茶乃是一绝,可未央的注意力全被何晏的话所吸引,未央并未将花茶往嘴里送,只是用手端着,不解问何晏:“求公主?见我一面?”
“我又不曾身在牢笼,哪里到你需要求公主,方能见我一面的地步?”
未央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何晏,一头雾水。
何晏道:“萧飞白不想我见你。”
“这不可能。”
未央更加不解,说道:“你俩关系那般好,他怎会阻止你见我?更何况,你出入萧府如自家庭院一般,怎会见不到我?”
何晏抬眉,眸光若古井无波,但下压的眉峰里,却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委屈?
天下何人能给何晏委屈受?
纵是面对天子,他兴致不高时,天子让他调茶,他都懒得去。
对待天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了。
未央心中越发疑惑。
面前的何晏移开看着她的目光,将脸扭在一旁,似乎在看廊下的菊花,平静说道:“罢了。”
“今夜既是见到了,便不说那些事了。”
何晏有意避开话题,未央却不愿就此揭过,正欲开口去问何晏,忽而想起想起萧飞白对她说过的话——“认祖归宗是正事,其他事情且往后面放。至于生意之事,你又不缺钱花,更是无需放在心上,待我与何晏的事情了结后,你再去寻他做生意不迟。”
萧飞白对她说这句话时,她只以为何晏满心思都在如何恢复身上的事情上,萧飞白怕自己打扰何晏,坏了何晏的事情,才这般对她说话,而今想来,则更像是有意不让她主动去寻何晏。
想到此处,未央眉头蹙了又蹙。
萧飞白为何这般做?
他与何晏的关系,不是分外亲密么?
未央看了看何晏,问道:“舅舅怎突然转了性子?”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之前萧飞白经常在她面前说何晏的好话,颇为期待她与何晏再度和好,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不让何晏与她相见。
何晏现在的身份是商户,能自由出入萧家,不过是因为萧飞白与他交好的缘故,一旦萧飞白不想让他来萧家,只需交代门房两句,他便踏不进萧家大门。
“舅舅以前,经常在我面前说起你的好。”
未央不解说道。
何晏转回目光,淡淡看向未央,道:“你不知是何原因?”
“我怎么会知道?他那人,最是不着调了,是不是你近日里得罪了他?”
未央饮了一口何晏调制的花茶,想了想,说道。
花茶入口,芳香四溢,未央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沉浸在花的海洋之中。
百花争妍斗艳,她便是百花中的赏花人。
未央心中赞叹,心里盘算着,以后要多向何晏请教如何调制花茶。
这样的一手绝活,直将天下的茶水衬成了不堪入口。
何晏眸光深了深,道:“我不曾得罪他。”
“既是不曾得罪他,他怎会将你拒之门外?”未央好奇道:“你俩的关系,一向是最为亲密的。”
岂止是亲密,是能为对方抛头颅,洒热血的存在。
她很难想象,究竟是甚么事,能让萧飞白嫌弃何晏,嫌弃到连她都不许见何晏的地步。
何晏默了默,只是看着未央,久久没有说话。
清风徐来,撩起何晏额间碎发,天边月色皎洁,衬得他好看的眼睛越发潋滟,映着月光,勾魂夺魄。
但月有阴晴圆缺,此时他的眼底,也有着淡淡的阴影,阴影中藏着让人不易察觉的哀怨。
那抹哀怨含而未吐,引人深思。
未央眨了眨眼,莫名的,有些心虚。
何晏这般模样,让她很容易想歪——好似她是那个引得萧飞白与何晏关系破裂的红颜祸水一般。
可天地良心,她甚么也没说,甚么也没做,更不曾萧飞白面前百般诋毁何晏,萧飞白纵与何晏闹了别扭,也与她没甚么关系。
偏何晏此时的表情委实让人不安,未央斟酌片刻,试探问道:“是因为我么?”
讲真,她问出的这个问题,她自己都不信。
她的容貌虽偏美艳些,可与那些狐媚子没甚干系,一不懂卖弄风情,二不懂如何抓取男人的心,从之前的顾明轩的事情上便能看出来。
她若是能引得男子为她要死要活的,还有她的庶妹严梦雅甚么事?
未央心里腹诽着,下一刻,看到面前的何晏点了点头,平静对她说道:“不错。”
何晏的话不异于晴天霹雳,让此时正在饮茶的未央险些失手打翻手里的花茶,她仓促放下茶杯,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
虽不曾打翻茶,但却被呛得不行。
未央咳得满面通红,眼前突然出现一方锦帕,不用想,也知道是何晏递过来的。
未央接过锦帕,擦着脸上的茶水,耳畔又响起何晏清冷的声音:“他喜欢你。”
未央:“……”
这下不止是晴天霹雳了,是九天玄雷直直地劈在她身上,直将她劈得外焦里嫩,身体再动弹不得。
何晏疏离的声音仍在继续:“他不许我见你,打发了门房,不让我进入萧府。”
“我在萧家门口苦等一日后,决定晚上去找你。”
说到这,何晏声音微顿,看了一眼仍处于震惊状态的未央,凉凉说道:“但他与你换了房间。”
“我问了许多人,下人们都道你仍在原来的房间休息,但你的房间里,住的是萧飞白。”
未央慢慢从被雷劈的状态中回神,面上有一瞬的尴尬,说道:“那几日母亲犯了病,我在母亲的院子里陪着母亲。”
萧衡乃是被下蛊所致,又因下蛊之人是太子的姬妾姜黎,萧伯信恐横生枝节,便将病情隐瞒着。
她陪着萧衡的事情,府上知道的人并不多。
至于萧飞白要住她的院子,则是另外一件事了——萧飞白说她的熏香分外好闻,想在她院子里住上几日。她原是不同意的,耐不住萧飞白死缠烂打,她又知萧飞白是用香之人,并未多想,便许了萧飞白。
萧飞白在她院子里住了一日后,便回到自己的院子,她还在纳闷萧飞白怎又改了态度,哪曾想,是另一层原因。
听了未央的解释,何晏下压的眉峰舒展一分,轻啜一口茶,忽然又问:“我许久不曾与你联系,你……”
他看了看未央,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未央便道:“我怎么了?”
夜风拂面而过,宫灯摇曳着,照在何晏脸上,明明暗暗一片。
何晏攥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低声问道:“有没有想过,主动找我。”
他的话带着不确定的情绪,飘着秋夜里,声音极轻,也极低,仿佛夜风一吹,便能将他的话吹散,像是不曾说过一般。
“当然想过了。”
未央看了一眼何晏,有些意外,他为何会问这种问题。
“我看舅舅忙前忙后,在忙着如何替先太子翻案,让自己恢复身份,我便想着,你大抵也如舅舅一般跑老跑去,费尽心思。”
未央说道:“你这般忙碌,我再去打扰你,便有些不好了。所以便想着,先暂时不去找你,待你忙完事情之后,再去贺你恢复天家身份之事。”
何晏眉头动了动,紧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不忙。”
何晏道。
纵然是忙,但只要她来找他,他便是有时间。
“那,这样罢,舅舅不许你来找我,我便去找你,可好?”
未央笑眼弯弯,说道。
少女的笑似天边星辰,璀璨夺目。
何晏几乎没有犹豫,便轻轻点头。
他点头之后,却又见她面上有一瞬的犹豫,说道:“你是真的不忙吗?我看舅舅忙得脚不沾地呢。”
“不忙。”
何晏斩钉截铁道。
未央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我只怕打扰到你。”
误会被解开,何晏眉峰间的阴郁之气淡去许多,看着面前言笑晏晏与他说着话的未央,思度片刻,最终还是问道:“萧飞白喜欢你之事,你如何看待?”
他声音刚落,便见未央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
他忽而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问她这样的问题。
可若不问,这件事便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萧飞白与她同处一府,日夜都能相见,而不是像他一般,想要见她,还要找旁人帮忙。
此是其一,其二,是他不敢赌,未央此时对他有几分心思。
在他看来,未央与萧飞白,更为亲密一些。
未央与他相处时,总少了几分与萧飞白在一起的自在畅意。
夜风微凉,何晏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浅。
他不知道,若未央回答她也欢喜萧飞白喜欢她时,他会有甚么样的反应。
宫灯昏黄,何晏垂眸,慢慢饮着茶。
茶水是刚倒的,略微有些烫,他像是感觉不到一般,轻啜一口又一口。
月色皎皎,在地上勾出二人的身影。
何晏只觉得度日如年,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少女。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晏耳畔终于响起少女的低叹声:“舅舅喜欢我,我又能怎么样?”
“那,你喜欢他吗?”
何晏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安的,带着不确定的情绪。
未央轻轻摇头,说道:“我很感激他在我危难之时出现,替我料理了严家人,但舅舅就是舅舅,再无其他。”
何晏悬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下,长舒一口气,忽而发觉茶水有些烫,烫得他舌尖微微泛着麻。
他放下茶水,微麻的舌尖有些不利索,心里纵然有些急,却也只能慢慢说道:“既是不喜欢,还是早日说清楚为好。”
“这是自然的。”
未央道:“待赏菊宴结束后,我回到府上见了他,我便与他说清楚。”
“无需等到赏菊宴结束。”
何晏抿了抿唇,努力捋着舌尖,说道:“公主也邀请了他,明日你便会见到他,明日便可以与他说清楚。”
何晏甚少一口气说上许多话,且语速比往日也快上一些,似乎颇为期待明日未央与萧飞白的相见。
未央不免有些意外,看了何晏一眼,道:“你很想让我快点与舅舅说清楚?”
被未央点破心事,何晏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甚么,但到最后,却甚么也说不出来。
未央便笑了笑,道:“罢了。”
“我与舅舅说清楚便是了。”
何晏不说,她也能明白何晏的心思。
何晏是喜欢她的,自然是不希望她与任何男人有纠葛。
尤其是,与她相处过密的萧飞白。
不过说起来,她怎就没感觉出来萧飞白是喜欢她的?
是她太过粗心,还是何晏太过敏感?
仔细想一想,大抵是何晏太敏感——论洞察人心,她委实不是何晏的对手。
萧飞白的事情说开之后,何晏面上郁色少了许多,未央再与他说话,便不似刚才那般拘谨小心。
桌上的菜肴是何晏提前安排好的,都是未央喜欢吃的饭菜,未央不大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贵女规矩,夹着一口茶,轻啜一口甜蜜果酒,天边月色作伴,她再抬眉瞧上对面般般入画的何晏一眼,只觉得生活分外美好。
好菜好酒好月色,又有俊美若天神的人相伴,这趟的菊花展,她委实来对了。
想到这,未央又忍不住想问:“你与公主殿下说了甚么?公主殿下怎会帮你?”
公主多年不问世事,莫说何晏现在的身份是商户,纵然是三公九卿求到公主面前,公主也懒得抬眼皮。
何晏道:“我与她说了我的身份。”
未央微惊,又有些释然。
是了,废太子遗腹子的身份,的确值得公主帮何晏。
“那,公主会帮助你恢复身份吗?”未央又问。
何晏轻轻摇头,道:“不会。”
“她不愿插手天家夺嫡之事,此次帮我,已是极限。”
未央忽而想起那年晋王追杀小皇孙,她与秦青羡走投无路,求助公主,却被公主挡在门外的事情。
小皇孙是公主一手带大的,尚且这般待遇,更何况,何晏与公主并不相熟,除却血脉关系外,再无其他关系,公主根本不会为了何晏,便打破自己的规矩。
想到此处,未央不免有些担忧,又问道:“你恢复身份之时,有几成把握?”
何晏陪着未央喝了一杯酒,他酒量不大好,几杯酒下肚,眼角便染上一层红。
“我从不做没把握之事。”
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何晏的声音有些哑,看着未央,平静说道。
他还是骗了她,他做过没有把握的事情。
他此生做过唯一没有把握的事情,便是她会不会喜欢自己。
那个冬季她踏雪而来,似雪中精灵一般,他那时便知道,他这一生,完了。
“有把握就好。”
未央悄悄松了一口气,又给何晏斟上酒,说道:“这杯酒,便算我提前贺你恢复身份,成为天家子孙,再无需看旁人的脸色过日子。”
何晏眉头微动,看了看映着皎皎月光的酒。
未央喝得是果酒,他的酒,却是实打实的烈酒。
何晏慢慢端起酒杯。
银质的杯子相撞,未央将果酒一饮而尽。
何晏品着自己杯子里的烈酒,忽而有些后悔。
如果他知道未央的酒量比自己好,他绝对不会给自己配烈酒——那日在酒宴上把未央喝多的高人是谁?他很想认识一下。
何晏最终还是把杯中烈酒喝完了。
原因非常简单,他不想让未央发觉自己有不擅长的事情。
烈酒入肚,何晏有些晕,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他闭了闭眼,再睁眼,周围像是起了雾。
面前的未央艳不可挡,殷红的唇一张一合的,似乎是在说些甚么。
他有些听不清,蹙了蹙眉,用力按了按眉心。
有秋风掠过,明明冷的,他却觉得身上有些热,尤其是脸侧与耳侧,像是有火在燃烧。
他深吸一口气,想平复自己的心绪,却发觉越来越晕,最后慢慢合上眼。
意识彻底消失前,他看到未央向他走过来。
他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依稀想起萧飞白曾经骂过他,说他酒量不行也就罢了,偏酒品也是极差的。
自那之后,他便极少沾酒了,再也没有喝醉过。
直至今日。
“阿晏?阿晏?”
未央连唤数声,趴在桌上的男子始终没有反应。
未央有些犯难。
她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见酒量这般差的人——她对天发誓,她只给何晏斟了三杯酒,银质的酒杯装酒并不多,任是几岁的孩童,也不会轻易喝醉,偏何晏三杯酒下肚,便没了声息。
酒量这般差,她刚才倒酒的时候他怎么不说?
她只以为他自幼行商,推杯换盏的经历不计其数,纵然不是千杯不醉,也不至于几杯酒下肚,便不省人事。
未央叹了一声,拉起亭中的金铃,等着小侍从们前来,将何晏带走。
秋夜里有些凉,未央又怕何晏酒后着凉,将挂在屏风处的大氅取下,想给何晏披在身上。
未央拿着大氅来到何晏身旁,月色皎皎,照在何晏脸上。
何晏年龄不大,只比她大个两三岁,正是少年人模样最好的时候,肌肤饱满有弹性,浸染酒色之后,微微泛着诱人的红,配着他长而卷翘的睫毛,勾得人心里痒痒的。
未央忽而觉得自己的手指有些痒。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戳一戳他的脸,看手感是否与她想象的那般好。
醉酒后的何晏,少了平日里的阴鸷冷冽,就连眉峰下压时的厌世感,也淡去了许多,静静地闭着眼,嘴角微微抿着,略带着几分孩子气。
还别说,这个模样的何晏,委实很想让人狠狠欺负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