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飞白的声音吊儿郎当的,听上去让人有种将拳头送到他脸上的冲动。
何晏眉头微微下压,手指收紧。
萧飞白打着哈欠点了灯。
何晏慢慢习惯屋内昏黄视线。
何晏抬眸看去,烛火摇曳间,原本该睡着未央的床榻处,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腹略带薄茧,抬手挑开纱幔,而后露出素白色的丝绸中衣来。
萧飞白生得并不羸弱,中衣松松垮垮着在身上,略露着蜜色的胸膛。
他抬眸,看向何晏,眼睛是刚刚睡醒的朦胧,声音也不是白日里的清朗,带着几分笑意:“表弟,你夜闯未未的闺房,似乎不大好吧?”
说到这,他轻笑一声,甚是得意,道:“还好还好,我提前将未未换了房间。”
何晏握着的拳指尖微微泛着白,一言不发,转身便要离去。
他刚转过身,身后又传来萧飞白揶揄的声音:“嗳,表弟,别这么着急走,表哥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何晏并未理会萧飞白的话,仍向窗台走去。
然而下一刻,厉风自耳后而来,他眼睛轻眯,侧身一避,抬手扼住萧飞白的手腕。
萧飞白的动作停止了。
“表弟,你很喜欢我家未未吧?”
萧飞白挑眉,将我家未未四个字说得黏黏糊糊。
何晏眸色幽深,抿唇不语。
何晏没有答话,萧飞白并不意外,只是继续说道:“巧了,我最近也发觉,甚是欢喜未未。怎么办呢?表弟,你我喜欢了同一人。”
“我难得与你兴致相投,也难得与你相争。表弟,自你我身份大白后,我让了你许多次,你且让我一次,可好?”
何晏目光微凉,冷声道:“滚。”
“啧啧。”
萧飞白摇头,面上依旧满满是笑,道:“表弟,你这种臭脾气,怎会招女孩子喜欢?更何况,未未看似鲜艳明快,实则颇为敏感,你不懂女人心,又喜怒不定,纵是与未未在一起了,也只会惹未未伤心。”
何晏下压着的眉峰又低了一分。
萧飞白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便不一样了。我细腻体贴,温柔逗趣,你何时见我与未未红过脸?未未与我在一起,会永远开心。”
“至于你,你仔细想一想,未未与你说话,有多少次不欢而散,又有多少次郁结在心?”
“你若真是为未未好,便该放开未未,让未未去过开心的日子,而不是强行将未未绑在自己的身边。”
何晏呼吸一顿,眸光明明暗暗。
萧飞白便笑了起来,挑挑眉,又道:“至于强行将她绑在身边的下场,想来你已经经历过了,其结果,不用我这个表哥再说一遍罢?”
何晏嘴角抿成一条线。
天子亲自赐下的婚事,她仍会闹到天子面前,求天子解除她与他的婚约。
她性格执拗得很,宁折不弯,纵然得罪天子,也不愿委屈自己。
那时的她对他,是厌恶到极致的。
但现在呢?
她会言笑晏晏与他说笑,会告诉他,他笑的时候很好看,让他多笑。
他在按照她的要求慢慢改变,她与他之间的距离,比以前近了许多许多,再不是重生后相见时的,她偷偷在他走后对着他的背影扔石子。
可她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仍不如与萧飞白相处时的自在开心。
她很少在他面前大笑,纵然笑了,也不过轻轻浅浅一笑,如清风拂过,极淡极淡。
而与萧飞白独处时,她是肆无忌惮的,甚么都敢说,更会笑得前俯后仰,丝毫不将高门贵女笑不漏齿的端庄放在心上。
何晏松开扼住萧飞白手腕的手,漠然说道:“我与她的事情,无需你来插手。”
纵是他需要退出,也应该从她口中所说,而不是萧飞白三言两语,便要他打退堂鼓。
“表弟,你委实执拗。”
萧飞白揉了揉被何晏抓疼的手腕,摇头说道:“你这样的性子,未未是不会喜欢的。”
何晏冷冷瞥了萧飞白一眼,并不答话,打开窗户,无声离去。
昏黄房间中,传来萧飞白的一声低笑。
何晏眼睛轻眯,面上霜意越发重。
何晏出了未央的院子,轻手轻脚避开巡逻的卫士,找到一个守夜的丫鬟,冷声问道:“未央姑娘住在哪个院子?”
丫鬟吓了一跳,正欲大叫,却见何晏目光如出鞘的刀剑,锋利又危险,让人忍不住牙齿打颤。
“就在姑娘之前的院子。”
丫鬟哆哆嗦嗦说道。
何晏蹙眉,放了丫鬟。
放走丫鬟后,他又陆续寻了几个人,打听未央的下落。
可下人们的回复惊奇的一致,只说未央仍住在原来的院子。
下人们的话不似作伪,何晏又回到未央的院子,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找,找了半日,莫说未央的身影了,就连未央身边丫鬟的影子,他也不曾瞧见一个。
萧飞白是铁了心,让他见不到未央。
天边泛起鱼肚白,何晏立于长廊阴影处,脸色如化不开的墨。
他后知后觉发现,他与未央的距离,原来不止是未央喜不喜欢他的问题。
他商户的身份娶未央是高攀,萧飞白动动手指,便能将他与未央隔绝开来。
他以前只想着,商户的身份虽被人瞧不起,但做起事情来,却比天家子孙要容易。旁人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只以为他是利字为先的商户,不会对他心怀防备,更不会故意寻他的麻烦,给他添堵。
当然,生意上的事情除外。
商户的身份委实方便,一时之间,他并不着急恢复自己天家子孙的身份。
而今被萧飞白摆上一道,他方知道,商户也有不方便的时候。
他忽然想起,那夜未央问他的话,问他何时能恢复身份。
他以为未央是不想见他被人瞧不起,而今看来,更像是另有打算。
何晏抿了抿唇,抬头看向天际。
十月的天气,秋风萧瑟,红日不似夏季的热烈,蜷缩在云层中,迟迟不愿出来。
又有一队巡逻卫士到来,何晏收回目光,身形一晃,消失在萧府房顶处。
何晏从萧府出来,便回到自己家中,焚香沐浴,换了衣服,正坐花厅,调弄着茶水,等待着楚王的到来。
他送给未央的那块暖玉,是揭开他身份的契机。
楚王念旧,又有意将水搅浑,想来是很乐意帮他这个忙。
………
未央并不知道萧飞白与何晏私下的事情,只觉得这几日何晏似乎格外忙,忙到连萧府都极少来。
以往的何晏,纵然是忙,也会派人给她送些小东西,比如明月楼的小点心,自己猎来的新鲜野味,又或者是不知从哪弄来的话本,以此来逗她开心。
一连数日没有得到何晏的消息,未央不免有些疑惑,近日的何晏,也太忙了些。
想了想,未央决定去问一下萧飞白,看何晏最近在忙甚么。
没道理连一点消息也无。
未央找到萧飞白,萧飞白刚与萧伯信谈完话,整个人神采飞扬的,分外有精神,仿佛将太阳披在身上一般。
“甚么事这么开心?”
未央有些好奇,便问道。
萧飞白刷地一下打开描金折扇,笑眯眯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待再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这么神秘?”
未央眉头微动,下意识地将萧飞白的开心与何晏联系到一起。
萧飞白的真实身份是雍城白家人,何晏的表兄,二人被太子陷害,家中只剩自己一人,互相知道身份后,二人便是利益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萧飞白的事情,便是何晏的事情。
能让萧飞白高兴成这样的事情,仔细想来并不多,她与萧飞白相识这么长时间,萧飞白最开心的一次,是太子下葬的那一日。
那日皇陵之上,众人神色悲痛,萧飞白努力随着众人做出一副悲伤模样来,可上挑着的嘴角怎么都遮掩不住。
未央心思翻涌,问道:“莫不是你与何晏的身份要恢复了?”
除了这件事,她实在想不起其他能让萧飞白这般欢喜的事情了。
尤其是,在萧飞白被县主日夜以继的逼婚的情况下。
“我家未未,总是这么聪明。”
萧飞白拢起折扇,敲了一下未央额头,轻笑着说道:“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不过看起来似乎给不了了。”
“也罢,提前告诉你也无妨。”
未央今日梳的鬓是灵蛇鬓,飘逸灵动,被萧飞白的折扇一敲,好不容易竖起来的发便有些趴趴的,失了灵蛇鬓的美感。
未央瞥了瞥嘴,理了理鬓发,不满道:“我才不稀罕甚么惊喜。我只知道,你再敲我,我便恼了。”
话虽这样说,她心里却也是欢喜的——萧飞白是何晏表兄,萧飞白都要恢复身份了,想来何晏这位废太子的后人,也离认祖归宗不远了。
想到这,未央便悄悄松了一口气。
恢复身份就好,这样一来,何晏便不是备受世人冷眼的商户了。
但转念一想,恢复身份也有不好的地方——他是废太子的后人,若是恢复身份,便必须要为废太子翻案,一旦翻案成功,他便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
如此一来,他身份贵重是贵重,但也成了众矢之的。
远不如现在的商户身份来得自在。
商户身份让他可以韬光养晦,以待时机,一旦成为天家子孙,他便深处旋涡之中,明枪暗箭接踵而来。
未央心中的欢喜又被担忧冲淡,秀眉微蹙,面上露了几分出来。
萧飞白看了看未央,眸光微转,道:“下次给你带更好的桂花油来。”
未央满口应下。
“舅舅,你若恢复身份,必是要重审当年秦家满门战死一案。”
未央看了看萧飞白,问道:“但此案牵扯甚广,且年代久远,知情者寥寥无几,贸然提起此事,只会得罪北方将士。舅舅是请了何人,让他冒着得罪北方将士的风险,来帮舅舅这个忙?”
话刚出口,未央脸色微变,看着面前轻笑着的萧飞白,又问道:“是爷爷?”
“未未还是这般聪明。”
萧飞白饮了一口茶,道:“除了侯爷,天下谁人有资格重提此事?”
“可……”
未央眼底闪过一抹担忧,说道:“此事风险甚大,爷爷的年龄也越发大了,稍微不甚,便是身败名裂。”
“我懂你的担忧。”
萧飞白眸光沉了沉,伸手拂了拂未央的发,温声说道:“此事纵然我不求镇南侯,镇南侯亦会请天子重审当年之案。”
“镇南侯是沙场宿将,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无端枉死的不甘。”
未央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是了。
同为武将,爷爷怎舍得看秦家儿郎冤死边关?数十万将士英魂不散?
萧飞白的话很对,纵然他不提,爷爷亦会找天子说起此事。
毕竟他是镇南侯,世间独一无二的镇南侯。
镇南方海域,守一方平安,列侯之最,四镇之首。
未央闭了闭眼。
罢了,爷爷执意要做的事情,她拦着也无用,只能想些办法,让重审秦家灭门惨案进展得顺利些。
未央揉了揉眉心,随口问道:“舅舅这几日在忙活此事,想来何晏也是如此吧?”
萧飞白摇着折扇的手指微顿,眸中闪过一抹精光,笑问道:“未未很关心何晏?”
未央道:“算不得关心,只是你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为此事奔波,他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萧飞白听此便又笑了起来,道:“他自然也在为此事奔走。”
“这些时日,怕是不能来找未未商议生意上的事情了。未未若急事找他,只管告诉我,我会转告他的。”
未央点头。
她就知道,若不是遇到了重大事情,何晏才不会一连几日都不来找她。
想了想,未央道:“倒没甚么急事。”
只是许久不曾见到他,心中有些不安罢了。
当然,这种话肯定不能向萧飞白说的。
未央道:“他前些日子给我的账目,我都看完了,我从账目中择了几桩生意,想请他拿个主意。他既然在忙着恢复身份的事情,那便罢了,等他忙完之后,我再去找他细细商议,仍是不迟。”
萧飞白笑了笑,颇为认可未央的话:“未未竟也有这般善解人意的时候。”
可当善解人意的对象是何晏时,那便有些不美了。
没关系。
未未才多大?
心思尚未定性,何晏又是个闷葫芦,不懂怎么讨人的欢心,待两人分开一段时间,心中的火慢慢散下来,也就没甚么了。
萧飞白道:“认祖归宗是正事,其他事情且往后面放。至于生意之事,你又不缺钱花,更是无需放在心上,待我与何晏的事情了结后,你再去寻他做生意不迟。”
未央应了下来。
怕未央在府上闷,萧飞白又道:“府上女郎少,你若觉得在府上烦闷,不妨出去走一走,我听县主说,这些日子许多贵女向你下了帖子,就连宫中那位甚少问事的公主,也有意让你参加月末的菊展。”
“十月底还有菊展?”
未央问道。
“虽说九月是菊花的季节,但好的花匠,能让菊花在十月仍是怒放的。十月的菊展,多是炫耀自家花匠罢了。”
萧飞白解释道。
未央点了点头。
她以前是严家女,严睿是不入流的少府下面的官员,华京城的贵女们自持身份,甚少与她往来,她自是不知道这些东西的。
萧飞白看未央神情若有所思,便道:“你如今的身份,在哪都是众星捧月的,纵然见了公主,也无需小心谨慎。你若想去,去去也无妨,若不想去,我便寻几个戏台班子来给你解闷。”
——菊展是公主主持的,以何晏的商户身份,是没资格被邀请的。
至于戏台班子,更是无需提,何晏好面子,才不会为了见未央,便扮做戏子入萧府。
未央想了想,道:“那便去菊展罢。”
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好整日里窝在府上。
更何况,她想帮助何晏尽早恢复身份,多接触公主,对她来讲,百利无一害。
“好。”
萧飞白笑了笑,将杯中水一饮而尽,道:“我现在便替你安排。”
………
得知何晏在忙为废太子翻案的事情,未央便不再纠结何晏没来找自己的事情了,有心想让萧飞白给何晏递个信,又怕打扰何晏,乱了何晏的心思。
斟酌再三后,她决定暂时不去打扰何晏,待何晏忙完之后,她再去找她。
一连数日不见何晏,未央方知日子的无聊,萧飞白又在为身份的事情忙东忙西,她亦不好去烦萧飞白。
她与县主之间的疙瘩虽然解开,但县主少言寡语,与她脾气不大相投,她也不好整日去找县主说话,只能窝在院子里,双手托着腮,数着日子,等待着赏菊宴的到来。
一日一日又一日,终于让未央盼到了月末。
临近这一日,软轿自萧府而出,浩浩荡荡出了华京城,往公主的赏菊别院而去。
很快,未央抵达别院。
别院侍从见是萧家的马车,忙殷勤领着未央往里走。
赏菊宴明日才正式开始,今日不过是贵女们的小聚。
未央在华京城的名声并不好,重生之后,又是忙着救皇孙,又是忙着斗晋王,寻找爷爷的下落,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自然无暇结交贵女朋友。
侍从们知晓这个道理,并不将未央往贵女们的宴席处领,只将她领向公主所在的听雪亭。
各式各样的菊花迎霜怒放,摆在长廊与假山左右。
未央跟着引路的侍从穿过长廊,绕过假山屏风,很快来到去往听雪亭的贝壳路上。
站在五光十色的贝壳路上,未央向听雪亭看去。
亭中人背对她而坐,身着莲青色衣裳,长发高挽,又落于肩头,清风徐来,那人恍若高山雪莲一般,清冷高洁,疏离悠远,让人见之忘俗,若身处仙境。
未央眉头动了动。
怪事,她怎觉得公主的背影,像极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她许久未见的人。
侍从道:“贵人等您许久了,您快过去吧。”
未央颔首,向听雪亭走去。
亭中的人似乎是听到她的脚步声,慢慢转过身。
月色皎皎,那人声色淡淡:“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