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放下酒樽,起身将未央迎进房间,眼睛又扫了一眼她胸前挂着的暖玉。
楚王对暖玉的注意不加掩饰,未央秀眉微动。
楚王以风流闻名,亦因风雅闻名,爱笔墨纸砚,亦爱玉饰挂件。
未央手指轻抚着暖玉,开口问道:“王爷喜欢这块玉?”
喜欢也无用。
这是何晏送她的,旁人再怎么喜欢,也只能远远地瞧着。
“美人配美玉,自然是喜欢的。”
楚王一语双关,一双桃花眼极其勾人。
未央不悦蹙眉。
楚王见好就收,轻啜一口酒,说道:“只是这块玉,小王瞧着有些熟悉。”
这块玉,他见过。
华京城乃是天下第一富贵地,此地金银玉器不计其数,一块普通暖玉,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未央胸前挂着的这一块,与曾经的废太子妃所拥有的颇为相似。
他是先帝幼子,藩王中的老幺,先帝崩天后,他按照大夏规制,去往楚地就藩,后来天子登基,怜他年幼,孤身在外恐被刁奴欺凌,便将他接来华京城养着。
天子年长,其长子废太子比他大上许多,废太子妃更比他大上十几岁,他虽是废太子的长辈,却被废太子与废太子妃当做晚辈来护着。
废太子妃温柔慈爱,他又年幼懵懂,直将太子妃当做母亲敬重着。
直到太子妃身死。
君子爱玉,无故玉不去身。
当年废太子谋逆事败,太子妃被天子赐下三尺白绫,与废太子一同魂归黄泉。
而太子妃曾佩戴过的暖玉,也随着太子妃的身死消失不见。
直至今日,他在未央身上再度看到这块暖玉。
楚王看了又看,皱眉问道:“小王想问一下小未央,此玉你从何处得来?”
未央手指轻抚着暖玉。
虽说这块玉委实贵重,但以楚王的身份来看,他甚么珍宝没有见过,至于这般留意这块玉么?
仔细想来,原因无非一个——楚王之前见过这块暖玉。
何晏送给她的这块暖玉,曾是天家皇室之人佩戴过的,且那个人,与楚王关系颇近。
“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未央握着暖玉,余光将楚王面上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朋友?”
楚王眼底闪过一缕焦急之色,问道:“甚么朋友?小王是否认识?”
未央道:“认识不认识,我不大清楚,不过我能确定一件事,王爷是见过他的。”
何晏虽然是天子身边的红人,但天子在召见何晏时,会有意避开众多藩王在场的时间,故而何晏见到藩王们的机会并不多。
且藩王们自持身份,瞧不上“商户出身”的何晏,更不会放下身段,主动结交何晏。
藩王们只当何晏是天子闲暇时间打发时间的逗趣人,根本不会将何晏放在心上。
楚王握着酒樽的手指微微收紧,追问道:“谁?”
“荣恩侯世子,何晏。”
未央答道。
何晏既然将这块暖玉送给她,自然是不怕她带着暖玉招摇过市的,而今楚王认出了这块玉,她也无需遮掩着,大大方方承认便是。
或许这块暖玉,能成为解开何晏身份的契机。
“何晏?”
楚王想了好一会儿,方想起此人是谁,好看的眉头不耐烦地蹙着,眼底闪过一抹厌恶:“那个商户?”
商户无利不起早,且善于钻营,最爱从死人身上巴拉东西,拿出来高价卖给活人。
这块暖玉,八成是那个商户弄来讨好未央的——该商户还是未央的前夫。
一个商户,也配染指列侯之后?
也就镇南侯远走避世,严家人又烂泥扶不上墙,未央孤苦无依,才让商户钻了空子。
楚王对何晏的厌恶之意丝毫不掩饰,未央眉梢轻挑,眼底掠过一抹玩味之色。
她有些好奇,当楚王得知何晏真实身份后,脸上的表情,是否比今日更为精彩。
想了想,她认真地觉得,必然是精彩无比的。
一个自己连提起他的名字,都觉得脏了自己口的人,骤然间变成自己故人的唯一后人,那种跌宕起伏的复杂心情,其实笔墨所能形容的?
未央含笑道:“何世子虽是商户,但也是天子亲封的荣恩侯世子。”
何晏以一人之力支撑起何家门楣后,便得到了天子的认可,重新降旨将何晏的养父封为荣恩侯,何晏便是荣恩侯世子。
当然,这个荣恩侯世子听上去很有噱头,世人争相攀附,但对于楚王这种深得天子宠爱的天潢贵胄来讲,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
“商户罢了。”
楚王不愿多提何晏,仿佛多说一句何晏,便能玷污他出身天家的尊贵身份一般。
他看了又看未央的暖玉,转了话题,说道:“此玉乃是小王故人之物,因缘际会,到了小未央的手里。小王愿出高价买回此玉,聊表对故人的哀思之情。”
“不知小未央可愿成人之美?”
未央挑眉,面前楚王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自然是不愿意的。”
未央笑了笑,楚王皱眉,眼底晕开一抹讶色。
未央手指转着暖玉,眸光微转,看着楚王,笑着说道:“此玉是我朋友所赠,若我将暖玉高价卖给王爷,岂不是坏了我与朋友的情分。”
楚王眉宇间有些不耐之色。
未央又道:“不过王爷若是真心喜欢这块玉,倒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
这些天家子孙,个个自命不凡,高傲得如大公鸡一般,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只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对旁人略微表现一分喜欢,那人便要感恩戴德。
对人如此,对玉更是如此。
前不久刚自刎身亡的晋王虽与楚王的性格大不相同,可出身天家的坏毛病却是一脉相承的。
还好,何晏身上没有这些缺点。
想到何晏,未央心口软了一分。
她想帮他尽快恢复身份,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做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商户。
何晏设计毒杀现太子,想来对皇位是有所追求的。
楚王道:“你说,甚么法子。”
“此玉既是我朋友所赠,王爷不妨去找一下我的朋友,若他愿意割爱,我自是愿意将暖玉双手奉上。”
未央答道。
“你要小王去找一个商户?”
楚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说道:“若是寻常商户,也就罢了,但你那个朋友,汲汲营营,机关算计,为了权势,不择手段。与他相交,没的辱没了小王的身份。”
未央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凉凉说道:“王爷既是不愿,那这块暖玉,我便据为己有了。”
说旁人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自己又何尝不是?
楚王突然想纳她为侧妃,说是对她一见钟情,她是绝对不信的。
娶她,不过是瞧上了她背后的镇远侯。
楚王眉头紧锁,看了又看未央佩戴着的暖玉,面上颇为犹豫。
明月楼的小点心与茶水皆是上品,未央走入雅间之后,训练有素的侍从们开始陆续上菜。
菜肴大多是她爱吃的,就连她面前的银质酒杯里,盛着的也是她喜欢的果酒,想来是楚王在宴请她之前,便打听好了她的喜好。
未央吃着小点心,饮着茶,没去理会楚王的挣扎。
暖玉若对他颇为重要,无论他再怎么瞧不上何晏,也会亲自去找何晏。
未央不大担心楚王会不会找何晏的事情,她在想另外一件事——暖玉原本的主人,究竟是谁。
多半是何晏的家人。
可何晏家人与楚王的关系,有这般好么?
废太子谋逆之事太过久远,又加之天子为此事情绪大恸,不许世人再提起废太子的名字,导致流传下来的消息并不多。
未央很难从只字片语中,便知晓楚王与废太子的关系如何。
不过看楚王对这块暖玉这般上心,他与废太子的关系,大抵是不错的。
未央抬眉,看了一眼楚王。
楚王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似是终于做出了决定,说道:“罢了,小王找他便是。”
未央眉头轻动,摸了摸暖玉,试探问道:“这块玉,对王爷很重要?”
楚王颔首,道:“是小王的故人之物。”
未央道:“敢问王爷,这位故人,是谁?”
楚王斜了一眼未央,道:“她的名字,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免得惹祸上身,累及家人。”
未央笑了笑,不置可否。
楚王不愿说,她问也无用,大不了日后她去问何晏。
左右无论她问甚么,何晏都会告诉她的。
岂不比在这与楚王磨嘴皮子要好?
暖玉的事情暂且揭过,楚王终于说出他今日邀请未央前来的目的:“小未央,旁人对小王趋之若附,为何独独你对小王避如蛇蝎?”
楚王上下打量着未央,心中颇为不解。
未央虽是列侯之后,有镇南侯撑腰,但再度嫁人,亦嫁不到比他更好的——他是有封地食邑军队的藩王,天子最为宠信的王爷,且年轻力壮,容貌颇美,怎么看,怎么比她的商户前夫好上千百倍。
偏她有眼无珠,直将一个商户当成宝,和离之后,仍与商户往来颇密,闹得华京城都在传,说她与商户怕是要再度结亲。
想到此处,楚王便觉得胸口堵得慌。
与商户相提并论已是让他身份大跌,商户胜了他,更是让他觉得颜面扫地,分外耻辱。
未央意有所指道:“我也很好奇,华京城那么多贵女,王爷为何独独选了我。”
“自然是对小未央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楚王答得很是痛快。
未央噗嗤一笑,道:“这些话,只怕王爷自己都不会相信吧?”
“若真是情根深种,王爷怎会以侧妃之位迎娶?我以萧家女的身份回归萧家,做王爷的正妃,也是使得的。”
楚王眼底闪过一抹郁色。
楚王不说话,未央便道:“我之前救皇孙,与晋王有了争执,追究原因,其实不过不过是为了自保。扪心自问,我对天家之事并无兴趣,王爷娶我,意义并不大。”
“王爷若对那个位置有兴趣,不妨看一看三公九卿之后。王爷丰神俊朗,想来那些贵女们是愿意与王爷共结连理的。”
“你以为小王娶你是为了权势?”
楚王眉梢轻挑,转了转酒樽。
未央迎着楚王揶揄目光,笑着道:“难道不是?”
“本王不是那般下作之人。”
楚王垂眸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看向未央,说道:“小未央,你对本王的误会,似乎有些深。”
未央懒懒抬眉。
楚王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或许是烈酒喝得有些快,酒意上来之后,将楚王眼角蕴开一层浅浅的红,楚王懒散往后一仰,靠着妆花缎的引枕,目光悠远,怅然说道:“你既问为何不以王妃之位待你,小王告诉你也无妨。”
未央有些意外。
这些私密事,楚王竟这般随意便告诉她?
还是说,这又是楚王设下的一个请她入瓮的圈套?
未央正在思索间,耳畔响起楚王略显寂寞的声音:“小王也曾有过你与小皇孙那般的无忧时光。”
“那日太子灵堂之上,小王看到你拼死护着小皇孙,便想起了小王与教养姑姑的岁月。”
说到这,楚王声音微顿,瞥了一眼未央胸前的暖玉,方道:“小王的教养姑姑,是这块暖玉的主人亲自挑选,送到小王身边的。小王很喜欢她。”
“后来小王娶了王妃,教养姑姑被王妃寻了个错处打死了。小王赶到之时,地上只剩下一滩血迹,教养姑姑的尸体,被王妃说是不吉利,让人烧成了灰。”
楚王声色淡淡,面上也没甚表情,像是在说着旁人的故事。
他又饮一口酒,眼底红晕更浓,轻笑一声,说道:“自此之后,本王便不再设王妃之位。”
未央心里说不上是甚么感受,只觉得心头闷闷的,颇为宽阔的雅间,此时也有些压抑,有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感觉。
“抱歉,是我唐突王爷了。”
未央说道。
她实在无心勾起楚王的伤心事,更不曾想,楚王会将这般私密的事情告诉她。
“没甚么唐突不唐突的。”
楚王按了按眉心,眼底是淡淡笑意,道:“小王瞧着你护着小皇孙,便想起教养姑姑护着小王的时光。可惜,小王却没能护住教养姑姑,想来小皇孙与你也一样,他是护不住你的。”
“故而小王才想,不若将你娶了来,小王替他护着你,也算了了,当年小王不曾护住教养姑姑的遗憾。”
“至于你说的小王娶你是为了权势,扪心自问,这种因素也有,但不是最主要的,小王娶你,委实是你勾起了小王的回忆。”
未央默了默。
闹了半天,她原来是个替身,一个让人心里不那么愧疚的代替品。
未央道:“王爷既是喜欢教养姑姑,便更不应该纳我为侧妃。”
“弱水三千,独取一瓢方是真心,王爷的教养姑姑若是在世,想来也是不愿见王爷姬妾成群的浪荡模样,更不愿见王爷将对她的心意,移到旁的女人身上。”
“倒也谈不上喜欢。”
楚王蹙眉想了一会儿,面上有些释然之色,慢慢说道:“不过是年少时的遗憾罢了。”
说到此处,楚王看了看未央,又问道:“你当真不愿做小王的侧妃?”
“小王愿为你遣散院中所有姬妾,以后再不沾花惹草,只守着你一人过日子。如此算来,小王对你,也算弱水三千,独取一瓢。”
未央笑了笑。
天潢贵胄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对人生了三分心思,便施舍似的说出口,那人若不感激涕零连忙接受,便是不知分寸。
未央道:“多谢王爷抬爱,我要嫁的人,心里只能有我一人,我不是旁人的替身,更不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愧疚而娶的慰藉。”
“他娶我,只有一个原因,他只欢喜我一人,我亦是如此。”
未央声音清越,平静说道。
楚王眉头微蹙,面上满是疑惑——未央的这些话,两者有甚区别么?
楚王不解其意,而一墙相隔的另一处雅间里,萧飞白眉梢轻挑,手指摇着这扇,神情若有所思。
萧飞白对面,何晏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将碧色茶水送至唇边,慢慢品着。
似乎是茶水颇为合他的心意,他清冷眼底,闪过一抹柔色。
未央的话,似是意有所指。
话已说开,未央不再久留,起身向楚王道别。
“小未央,”
楚王将一个水沉香的匣子推到未央面前,说道:“小王那日见了你,便觉得此物与你甚为相配。”
未央道:“王爷,我无心做您的侧妃。”
“小王知道。”楚王道:“小王的东西,一旦送出,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小王的心意,你且收着,是扔是送,随你处置。”
楚王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支形状古朴的玉兰花簪。
未央有些意外。
楚王拥有最为富庶的封地,平日里亦是穿金戴银极为奢侈,她以为按照楚王的财力,送的东西必是价值连城之物,但这支玉兰花簪显然不是的,
花簪玉质虽好,但雕工却不大精细,白白地糟蹋了一块美玉。
未央的簪子不计其数,很快便估出了玉簪的价格——一百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未央便收了下来。
明月楼以贵闻名,一顿饭菜,约莫百两银子,待她下楼之后将账结了,便算还了楚王的赠簪礼。
未央这般想着,辞别楚王下了楼,让从夏去结账。
不多会儿,从夏苦着一张脸回来了,看见在耳室饮茶休息的未央,便道:“姑娘,咱的钱不够。”
窗外传来脚步声,未央放下茶杯,道:“多少钱?怎会不够。”
从夏伸出一双手,一脸的怨念,道:“五百多两。”
未央:“……”
几年不来明月楼,楼里的东西越发没谱了。
果然是人傻钱多明月楼。
从夏试探道:“要不,咱就不买这单了?左右您又不曾吃甚么东西,只喝了几口茶。”
未央抚了抚衣袖,道:“要买。”
她可不想欠楚王。
未央道:“告诉掌柜,将账记在舅舅萧飞白账上。”
她那个舅舅,呸,是叔叔,可是明月楼的常客。
未央声音刚落,窗台处便响起冤大头萧飞白的声音:“未未,你这样做事,便不厚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