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说完话,众人皆是一惊——风流成性的楚王,竟愿意为她家姑娘散去后院中的姬妾成群?
而不是让她家姑娘去做无数姬妾的其中一个?
若果真如此,楚王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众多藩王中,楚王年龄最小,样貌最美,最受天子宠信,封地亦是最为富庶的,纵然夺嫡失败,做不了天子,可以他的能力与封地,做一个安享富贵的王爷亦不是甚么难事。
且楚王心细,颇懂女儿心,一心一意对她家姑娘时,必然不会让她家姑娘生了闷气。
丫鬟们左思右想,委实觉得楚王是个好选择,就连最初嫌弃楚王大未央数十岁的从夏,此时也改了态度——大点也好,男人年龄大些,方知道疼人。
至于楚王之前的那些荒唐事,众人则不大放在心上,大夏女子地位虽高,但男子妻妾成群依旧是常态,男子风流与否,并非女子相看男子的标准。
更何况,现在的楚王,是愿意弱水三千独取一瓢的。
从夏斟酌片刻,看了看未央,重新说道:“姑娘,要不,您见见楚王?”
“不见。”
未央干脆利落地拒绝从夏的提议。
她虽意外楚王的改变,亦知浪子回头金不换,但她这又不是甚么风流男人的收容所,凭甚么楚王玩累了,浪够了,一句轻飘飘的为她散去后院女子,便要她感激涕零去做他的侧妃?
再者,一个侧妃而已,说得再怎么好听,也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侧室罢了。
她若嫁人,必是要做正妻的。
“可……”
从夏有些犹豫,又想再说甚么。
未央道:“楚王素来不着调,他今日对我这般说,明日也能对旁人这般说,似他这种风流成性的人,怎舍得定下心来,只在一个女人身上下功夫?”
“他的话,听听便罢了,无需当真。”
未央态度坚定,众人不好多说,直将楚王的帖子原路返回,说楚王身份贵重,自家姑娘高攀不起。
楚王收到回帖,勾人的桃花眼微微挑起,手指捏着帖子,幽幽说道:“这个小未央,倒有几分镇南侯的执拗。”
随从道:“那王爷的意思是——”
“她不见本王,便把帖子送给萧府。萧府上的那位县主,可是萧家为数不多的聪明人。”
楚王笑着说道。
随从应下,再度将帖子送至萧府的阳翟县主手中。
此时的未央,并不知道楚王往萧家递了帖子,正在准备回萧家的事宜。
她幼年被严睿蛊惑,认为萧家人不坏好心,对萧家人冷嘲热讽,导致萧家与她断了往来,而今外祖父的回归,她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登门萧家,向众人赔礼致歉。
木槿送来各地的铺子账本与田产田契。
未央出海的这一段时间,铺子与田产是萧飞白给她找的人在打理,那些人颇懂经营,直将在严睿手中做得半死不活的生意,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勃勃,且蒸蒸日上,日进斗金。
未央颇为满意,略扫几眼后,便将账本与田契装在紫檀木的匣子中,随着她备下的重礼,一同前往萧府。
——这些东西,是母亲与外祖父闹别扭时从萧家带回来的,她不能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
未央带着家产单子,一路前往萧府。
快到萧府,未央挑帘看去。
萧家是百年世家,府邸巍峨威严,出府相迎的侍从们井然有序,凝神屏息,行动之间,颇有皇城之中天家才有的规矩森严。
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位出生天家的阳翟县主在府上主事的结果。
未央放下轿帘,扶着的木槿的手,下了马车。
刚下马车,便看到萧飞白自随从群中走来,一身月白色衣裳,束发金冠挽尽长发,略带薄茧的手指轻摇着描金折扇,尽显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气度。
萧飞白看到未央,便笑了起来,快步走上来,手指一拢,合上折扇,从木槿手中接过未央,说道:“都在等你了。”
未央微微颔首,跟着萧飞白加快脚步。
未央一路走,一路看,只觉得萧府与自家庭院大不相同。
她的院子更为明快,略带小女儿的心思,不难看出数年前装饰院子的母亲的心思。
萧家是武将世家,院中格局走的是大开大合的杀伐之风,纵然府上无男子理事,阳翟县主依旧将萧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坠将门之后的威风凛凛。
看到此处,未央对那位被年幼无知的自己得罪得很惨的县主,又多了一分敬重。
敬重之中,又隐隐有些担忧——年幼不是借口,当年的她,的确糊涂,县主出身天家,何曾受过这等恶气?虽时过境迁,她仍有些担心县主嫉恨当年的她。
嫉恨她倒也罢了,本就是她的错,县主责骂她担着便是,但若是因为她,而导致县主与外祖父不睦,这便是她的罪过了。
未央心中忐忑着,随着萧飞白步入正厅。
小丫鬟们捧来软垫,未央俯身跪下,额头刚刚抵在软垫上,便传来外祖父温和的声音:“快起来。”
未央起身,目光向上看去。
外祖父一身湛蓝家常衣服,端坐在左方,笑得一脸和煦。
另一边,外祖父“战死”之后,二外祖父便镇守边关,直至今日不曾回转,故而只有阳翟县主坐在一旁,着绛紫色衣衫,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眼凌厉,面上不见一丝笑意。
未央心口沉了沉。
看这架势,县主怕是仍是介意着之前的事情。
似是看出了未央心中的不安,萧飞白折扇掩面,凑在未央身边,小声说道:“别怕,县主就这脾气,对谁都是一张死人脸。”
“况侯爷在这,县主也不会与你一个小辈为难的。”
未央点了点头。
她倒不是怕县主跟她为难,她担心的是县主因为她与外祖父不睦。
行完跪拜礼,便是奉茶了。
小丫鬟捧来茶具,未央倒上茶,轻移步,双手捧给萧伯信。
萧伯信将茶水一饮而尽,眼底笑意更浓。
他身后侍从取来一个大红封,放在小丫鬟端着的托板上。
“去给县主敬茶。”
萧伯信含笑道。
未央颔首,又倒一杯茶,送给阳翟县主。
阳翟县主接了茶,并未饮下,只是上下打量着未央,冷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会糊涂一辈子。”
未央笑了笑,说道:“以前是我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只求您看着外祖父的面子,切莫放在心上。”
阳翟县主轻哼一声,道:“不懂事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要拎得清。”
言外之意,便是未央之前委实糊涂。
未央抿了抿唇,正欲答话间,一旁传来萧伯信曲拳轻咳的声音。
冷言冷语的县主见萧伯信维护未央,道:“罢了。”
说完话,她轻啜一口茶,放下茶杯,又对未央道:“大哥心疼你,我不好多少甚么,我只盼着你莫再像之前那般鬼迷心窍。”
“自是不会的。”
未央悄悄松了一口气,忙说道。
看来萧飞白没有骗她,阳翟县主虽然面冷,对她的态度也是颇为疏离的,但说的话,全是为她着想。
未央心中微暖,又在萧飞白的带领下见过几位小舅舅。
兰陵萧家虽是大族,但以战功立世,族中儿郎大多战死边关,而今在府上的,多是族中的遗孤,被阳翟县主养在膝下,最小的那一个,对阳翟县主颇为依恋,一进屋,便小跑着依偎在县主怀中,奶声奶气地唤着婶娘。
县主面上虽没甚么表情,可眼底的慈爱之色却是骗不得人的。
县主将怀里的奶娃娃往外推了推,道:“去,见见你的外甥女。”
奶娃娃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未央,声音稚嫩,问道:“你便是阿衡姐姐的女儿?”
未央俯下身,半蹲在奶娃娃面前,平视着他,摸了摸他的发,说道:“是呀。”
奶娃娃便笑了起来,道:“太好了,以后在家里我就不是最小的了。”
说话间,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红封,像模像样地递给未央,笑眼弯弯道:“喏,做为舅舅给你的。”
未央忍俊不禁,将红封收下。
奶娃娃又道:“以后上元节我会给你买灯笼,新年给你发红封。旁人欺负你了,你只管告诉我,别看我现在小,可等我长大了,一定能替你出气的。”
奶娃娃稚气的话响在厅里,未央心中又暖又酸。
这才是真正的家人。
不计前嫌,相互扶持,而不是像严家人一般,对她只有百般算计。
未央眼圈微红,心底暖暖的。
今日之后,她又家人了。
不,是终于有家人了。
严家的那一家老小,才不是她的家人。
未央认完人后,萧伯信请族中长辈择一个黄道吉日,让未央认祖归宗,写入族谱,成为真正的萧家人。
开祠堂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事情议定后,未央让木槿取来装着账目与田契的紫檀木匣子。
木槿一身淡紫色的衣裳,气质温婉,容貌颇美,阳翟县主看了看木槿。
这张脸,似是在哪见过一般。
阳翟县主长眉微动,看向一旁的萧伯信,萧伯信的目光亦在木槿脸上停留,神情若有所思。
未央接过紫檀木匣子,双手捧给萧伯信,温声说道:“这些东西原是母亲从外祖父这里拿走的,今日外祖父重回萧家,这些东西,也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你外祖母留给你母亲的嫁妆。你母亲既然传给了你,你只管收着便是。”
萧伯信随手将匣子放在一旁,并未打开,看了又看立在未央身旁的木槿,迟疑问道:“这个侍女,是你何时收的?”
与未央一同回来时,他只见过从霜从夏两人,倒是第一次见木槿。
萧伯信的态度让未央颇为意外。
不收财产,她能理解,可她身边的一个侍女,不至于让外祖父这般上心罢?
未央瞥了一眼身后恭顺的木槿。
木槿手指握着帕子,神色淡然,丝毫没有被萧伯信的突然发问所影响,仍是往日的温婉柔和模样,只是微敛着的睫毛微微颤着。
木槿的身世有问题?
未央心中疑惑着,收回目光,向萧伯信道:“是宗正丞给我挑选的女官,我看她聪明勤快,又略通医术,便将她留在身边做大丫鬟了。”
萧伯信与阳翟县主对视一眼,捋了捋胡须,道:“原来是这样。”
未央试探问道:“外祖父有甚么问题吗?”
萧伯信灼灼目光落在木槿身上,说道:“没甚么问题,只是觉得此人甚是熟悉,似是在哪见过一般。”
木槿咬了咬唇。
未央将木槿细微动作尽收眼底。
——船上的木槿与外祖父根本不曾碰过面。
经外祖父一提醒,她突然想起木槿在船上似乎是刻意避开外祖父,若非必要,绝不会出船舱。她与外祖父到底是男女有别,外祖父也甚少去她的房间,故而木槿与外祖父是不曾碰过面的。
今日是第一次。
想到此处,未央心中越发疑惑,但此时花厅人多眼杂,她亦不好细细询问木槿一番,只是笑了笑,说道:“或许是在回来的路上见过的。”
木槿的事情,只有等她与木槿二人独处的时候,她方能去问——木槿之前有意避开外祖父,这次却主动出现在外祖父面前,必然有她的道理。
未央这般回答,萧伯信不好再追问下去,略说几句,让未央收回账目单子。
未央见萧伯信坚持,便不再推辞,又将单子拿回来。
虽拿回了单子,她心中却盘算着日后将铺子与田产的收益分给萧家一部分。
萧家阖府上下几百口人,外祖父的秩俸与封地里的收入大多被他拿去补贴老兵,如今养着萧家的,是阳翟县主。以前是她不懂事,而今重活一世,她再不能像之前那般糊涂了。
她是萧家人,也应该为萧家出一份力。
木槿的事情被未央三两句话揭过,县主轻啜一口茶,又道:“今日大哥在此,我有两件事要与大哥相商。”
萧伯信道:“府上的事情,你拿主意便可,无需问我的意思。”
县主道:“旁的事情都可以,但这两件事,需大哥给个主意。”
说话间,县主斜了一眼萧飞白。
萧飞白正与未央凑在一起说笑,感受到县主的目光,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起身道:“婶娘,我突然想起来,今日是我与何世子约好的日子,我得赶紧去找何世子,便不陪婶娘说话了。”
说完话,他起身便走。
然而刚走出一步,便被县主厉声唤住了:“站住!”
“今日你哪都不许去,你今日若敢出花厅,我便敢让人打折你的腿!”
天家子孙性格多彪悍,说得出,做得到,县主更是其中佼佼者。
萧飞白不情不愿停下脚步,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
未央抿唇轻笑,小声道:“舅舅原来也有害怕的人。”
萧飞白用折扇敲了一下未央额头,道:“别笑,一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萧伯信看了看阳翟县主,问道:“甚么事?还需要我来拿主意?”
阳翟县主淡淡扫了一眼萧飞白,萧飞白连忙坐正身体,不再与未央笑闹。
阳翟县主这才收回目光,向萧伯信道:“一是飞白的婚事。”
未央瞬间便明白了萧飞白为何想要飞快逃离花厅的原因——洒脱不羁如萧飞白,生平最怕的便是被他人所束缚,怎会愿意娶回来一个妻子来约束自己?
萧飞白如今一把年龄尚未婚配,一是因为之前外祖父“战死”,外室子的身份让他地位颇为尴尬,世家们看重嫡庶,自然不愿意将自家女儿嫁给一个外室子,且是一个家族日薄西山的外室子。
至于二么,便是萧飞白有意躲避婚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任县主如何开口,他只是一口回绝。
县主虽待他如亲子一般,但到底不是他的亲娘,只是他的婶母,不好将他逼得太急,这才纵得他一年又一年地风流下去。
而今他的“生父”萧伯信回归,县主索性丢开这个烫手山芋,让萧伯信来对萧飞白催婚。
思及此处,未央忍不住笑了笑,正欲开口揶揄萧飞白,却又听县主说道:“二,便是未央的婚事。”
未央一怔,下意识看向县主,却发觉县主亦在淡淡看着她。
县主抬手,侍女递来一张帖子。
未央看去,帖子上是楚王的标志。
县主将帖子递给萧伯信,说道:“旁人的帖子,我倒好推辞,但是这位王爷的,我却是不好拒绝的。”
“故而今日趁着大哥在此,想请大哥拿给主意,楚王的帖子,是回,还是不回。”
“楚王?”
萧伯信剑眉微动,接过帖子,翻开来看。
未央呼吸一紧。
外祖父的名字虽如雷贯耳,又是她的血亲,但她对外祖父对待亲人的脾气秉性却是不大了解的,见县主将楚王的帖子递给外祖父,她心中不免有些担忧——母亲当年与外祖父闹得那般难看,未必全是母亲一人的过错,外祖父执拗的脾气,亦是让母亲情绪失控的原因。
母亲与外祖父相依为命十五年,尚因萧飞白的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那么她呢?
她与外祖父,可没有母亲与外祖父的深厚感情基础,外祖父对她更多的愧疚与补偿,可这些情绪在国家层面上,实在不值一提。
外祖父胸怀天下,是天子最为倚重之臣,也是为了大夏,最能吃苦受累之人,若她的婚事能稳定一方藩王,想来外祖父不会拒绝。
更何况,楚王开出来的条件,也很难让人拒绝——愿为她遣散所有姬妾。
院中的枝叶将秋日的阳光剪得斑驳,穿过窗台,徐徐落在未央身上。
未央垂眸,长长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母亲当年的无奈与无力——作为人人敬重的镇南侯的家人,注定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未央抿了抿唇,只觉得胸口有些堵。
余光瞥了一眼外祖父,外祖父仍在看楚王的帖子,短短的几行字,他却看了许久。
未央越发觉得没意思起来。
正欲开口说话,忽觉手背上覆上一双温暖大掌。
抬起头,是萧飞白在对她挤眉弄眼。
“怕甚么,有舅舅呢。”
萧飞白轻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