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殿走水时,未央正在殿中对着菱花镜拆卸钗环。
火光冲天而起,越过窗台,蔓延进未央的菱花镜中。
未央起身,走出殿门,正遇到张皇失措的小宫人:“姑娘,大事不好了,昭武殿走水了!”
“姑娘,您快躲一躲罢。”
一群小宫人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团团转,七嘴八舌地让未央去其他宫殿躲避火势。
未央挑眉看了一眼火光,道:“慌甚么。”
“将殿内的内侍与卫士们全部叫过来,听我指挥。”
她早就料到晋王会狗急跳墙,先在昭武殿放火,吸引卫士与宫人们的注意,而后趁机发动兵变,做出一个天子在大火中丧命,他身为储君继承皇位的事情来。
为了提防晋王兵变,她早就以秋季天气干燥为理由,让小宫人们在殿内备上了水,这些水虽然扑不灭昭武殿的大火,但也能暂时阻止火势不再蔓延。
只要能将火势控制下来,让小宫人与卫士们各司其职,晋王的兵变逼宫,便能迎刃而解。
未央镇定自若,很快将乱成一团的小宫人们稳定下来,内侍与卫士们被召集在院中,未央有条不紊地分配任务。
众人领命而去,一桶又一桶的冷水浇向张牙舞爪的火龙。
火龙被冷水围困,稍稍收敛气势,不再向周围蔓延。
未央站在远处眺望着被火龙笼罩着的昭武殿。
火势被控制后,周围的内侍与卫士们渐渐有了章法,运水的运水,救人的救人,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未央悄悄舒了一口气,带着几个武功高强的卫士,前往天子所在的紫宸殿——越是一片慌乱中,越是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未央尚未走进紫宸殿,便远远看到紫宸殿外围了一层又一层的羽林卫,想来是光禄勋看到昭武殿失火,怕有心人趁机作乱,便雷厉风行派重兵保护居住在紫宸殿的天子。
反应如此机敏,行事如此迅速,也无怪乎光禄勋是天子心腹中的心腹。
未央心中暗叹,走上前去。
她刚走至殿门,便被羽林卫拦下了。
羽林卫按剑而立,说道:“未央姑娘,您只能一个人进去。”
未央颔首,将一路跟自己而来的卫士们留在殿外。
特殊时刻,她能理解羽林卫的谨慎。
未央走过殿门,穿过九曲回廊,正欲绕过屏风,却见光禄勋自寝殿大步走出。
未央停下脚步,唤了一声:“光禄勋。”
光禄勋步伐微顿,眯眼看向未央,道:“姑娘有事?”
“我总觉得今夜昭武殿的火有些不大对劲。”
未央走上前去,蹙眉说道:“秋季虽然是火势高发的季节,但昭武殿离紫宸殿颇近,殿内应该备的有水,纵有火起,也应该很快被殿内的内侍与卫士们控制下来,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几乎威胁到天子所在的紫宸殿。”
光禄勋皱了皱眉,手指转着腰间佩剑的剑柄,眸中闪过一抹冷色,说道:“我知道了,多谢姑娘提醒。”
“光禄勋客气了。”
未央笑了笑,又道:“还有一件事,眼下各殿的宫人们乱成一团,难保有心人趁机作乱,天子所在的紫宸殿,还是看护紧些为好。”
——言外之意是别再放人进来了。
晋王世子比晋王更为难缠,若叫晋王世子断尾求生成功,假以时日,晋王世子荣登大宝,顾明轩依旧是从龙之功。
她与顾明轩不死不休,晋王世子脱身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发生为好。
光禄勋看了看未央,眸光微动,沉声说道:“姑娘心细如发,此事我记下了。”
紫宸殿外人声嘈杂,乱成一团,急需人出来主持大局,光禄勋不再与未央多说,略作告别,便急匆匆走出紫宸殿。
“羽林卫守紫宸殿,龙武卫守各个宫门,内侍救火,其他人等,各司其职,不得妄动!”
光禄勋一声令下,原本慌里慌张的人群渐渐恢复平稳,按照光禄勋的指挥去做各自的事情。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卫士跌跌撞撞从宫道处跑过来,吃力喊道:“有叛军攻入皇城!”
他的声音刚落,身体便再也支持不住,扑通一声倒在宫道上,背上扎着数支弩/箭,殷红的鲜血自他身上流出,很快将他身体下的道路染红。
光禄勋眸光骤冷,点出一支卫队,出紫宸殿迎战。
皇城分内城与外城,内城是天子与天家子孙与众多宫妃们的寝宫,外城便是各大朝会与三公九卿的办公处所。
晋王早有准备,很快拿下外城,向内城进发。
兵变事发突然,内城的昭武殿的陡然起火又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力,很多卫士们前去救火,战斗力最强的羽林卫与龙武卫又被光禄勋调走保护天子,直接导致内城城门下守卫人手不足,疏于防备。
晋王有心打无心,守城门的禁卫军们节节败退。
昭武殿起火,需要大量人手救火,城门若再有失,居住在紫宸殿的天子便是叛军砧板上的鱼肉。
必须要守住城门。
光禄勋面若冷霜,剑眉紧皱。
他已经向驻守在钧山处的南军发过信号,从钧山到皇城不过一日的时间,快马加鞭的情况下,明日辰时南军们便能抵达皇城,只要守到南军到来,这些叛军便不足为虑。
但叛军实在凶猛,冲阵的几位叛军首领更有万夫不当之勇,禁卫军在他们的攻击下溃不成军,一步步退向内城。
光禄勋缓缓抽出腰中佩剑。
今日之战,需赌上身家性命。
光禄勋长剑所指,正欲冲入战团,突然发现阵型严密、刀剑如林的叛军队伍如波浪一般裂开。
陡然生变,与禁卫军战成一团的叛军首领动作微顿,余光向身后看去。
冷月如霜,男子一身银甲,冲阵而来,手中陌刀所致,人仰马翻,鲜血如涌。
叛军虽有千人之众,却丝毫拦不住男子脚步,男子速度极快,转瞬间已杀到城门下,掌中陌刀寒光凛凛,如天神降临人间。
叛军首领瞳孔微缩,男子手起刀落,人头滚落在地,叛军首领大睁着的眼睛满是不甘。
杀死一个叛军后,男子再度冲入战团,须臾间,将禁卫军杀得节节败退的叛军首领尽皆丧命男子手中。
战局顷刻间被扭转。
男子带着护甲的手指扬起陌刀,鲜血不住往下滴。
混战之中,几乎是不分敌我,然而他的周围,无论是禁卫军,还是叛军,皆不敢上前。
光禄勋呼吸微顿,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呼之欲出——镇南侯,萧伯信。
视千军万马如草芥,取敌将人头如探囊取物。
“兰陵萧伯信在此,鼠辈,领死。”
萧伯信横刀立马,声音郎朗。
气势如虹的叛军止步。
光禄勋如梦初醒,眼底满是欣喜之色,手中佩剑一挥,大声道:“儿郎们,随镇南侯冲阵杀敌!”
月色皎皎,萧伯信如定海神针一般,彻底打碎晋王逼宫夺位的美梦。
而战局被扭转后,天子掌权五十余年的实力也在此刻显现出来——宿卫南军马不停蹄赶到皇城,兵分三路,一路救宫门,一路解救被晋王控制的朝中大臣与世家,另一路则围困其他藩王府,提防其他藩王借机生事。
兵变兵变,打的是瞬息之战,宿卫南军赶来,晋王大势已去,只得乘坐早已准备好的快马,准备逃往封地晋州,意图来日再战。
晋王带着心腹之人偷偷从小道逃出,在下一个路口,却看到原本应该在带兵攻打皇城的晋王世子一身戎装,立在路口处。
“你来得正好,咱们一起走。”
晋王连忙招呼世子。
可他的声音刚落,却看见光禄勋自另一条路口慢慢骑马走出。
羽林卫紧随而来,猩红的披风扬在微风中。
清晨的阳光稀薄,掠过云层,落在世子脸上。
世子面上明明暗暗,须臾间又蒙上一层恨铁不成钢,他看着晋王,声音悲凉:“父王,陛下待您不薄,您为何行谋逆之举?”
晋王一怔,身体如坠冰窟之中,只觉得刺骨的寒冷笼罩着自己。
饶是他再怎么迟钝,此时也明白发生了何事——他的好儿子背叛了他,转投了老态龙钟的天子。
晋王手指握紧马缰,又慢慢松开,耳畔是他心腹之人的绝望怒吼声:“竖子!你竟然背叛王爷!”
心腹拍马,便要上前去取晋王世子,晋王拦下心腹,眼睛死死看着世子,说道:“罢了。”
“王爷!”心腹嘶吼道:“咱们回晋州!一切还来得及!属下纵然送了这条命,也要将王爷安全送回晋州!”
“回不去了。”
晋王道。
羽林卫自四面八方而来,很快将晋王围在中间,心腹卫士拔出腰间佩剑,眼睛血红。
晋王的目光掠过羽林卫,仍在看着世子,心情由最初的慌乱,变成不甘,而后变得平静起来。
成王败寇,他没甚好恨的,只是他不曾想到的是,他竟败在自己全心信赖着的儿子手中。
世子是他的长子,亦是他的独子,他最看重的人,亦是他百年之后将身后事交托的人。
他所图甚大,自然而然便对儿子要求颇高。
他打过他,骂过他,狠狠责罚过他,可这依旧不影响他在他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他远不及燕王的戎马战功,不及楚王的富贵雍容,甚至不及蜀王的八面玲珑,但有一条,是众多藩王远远不及他的——他有一个好儿子,一个独当一面、假以时日必是千古明君的好儿子。
为了这个好儿子,他对他做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自己无数儿女死在他的手中。
“好、好得很呐!”
晋王突然仰头放声大笑。
周围人皆是一怔。
这个晋王,莫不是死到临头疯了罢?
晋王笑过之后,手执马鞭,遥遥指着晋王世子,说道:“本王生了一个好儿子。”
晋王世子面上闪过一抹不忍,眼含热泪道:“父王,忠孝不能两全,您是恨我罢。”
“本王不恨你。”
晋王摇头,看向紫宸殿所在的地方,低低一叹,声音缥缈:“皇兄,你总嫌本王庸碌无为,不像你,可本王生的这个儿子,却十足地像极了去了的太子。”
光禄勋面上一寒,挥手对周围羽林卫道:“拿下。”
“不劳费心。”
晋王抽出佩剑,横在自己脖颈上,斜睥着光禄勋与晋王世子,声音冷冷,却也倨傲:“本王是先帝亲封的晋王,掌一州之地,护一方安危,纵然夺位失败,亦不是你们这群人所能折辱的!”
“告诉皇兄,若有来世,本王仍要与他一决高下!”
大夏江山,天家子孙能者居之,这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
晋王说完话,将剑锋往脖子处一送,鲜血喷涌而出,很快染红他身上所穿的玄甲。
心腹卫士虎目含泪,亦不愿独活,纷纷拔剑自刎。
一具具尸体自马背上倒下。
“父王!”
晋王世子滚鞍下马,跌跌撞撞奔向晋王身旁,抱着晋王的尸体大哭出声:“父王!”
太阳完全升起,霞光悲悯,徐徐落在父子二人身上。
……
晋王逼宫失败,自杀身亡。
天家子孙,从不行连坐之举,更何况,晋王世子大义灭亲,举报其父,为光禄勋追捕晋王提供了条件,天子虽痛心晋王谋逆,但也欣慰晋王世子的识大体,免去世子一切罪责,并让世子继承晋王王位,掌管晋州之地。
世人皆道天子仁厚,宽以待人。
未央嗤之以鼻。
晋王世子如此行事,天子怎好意思再追着世子不放?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世子,让世子继袭晋王之位。
但王位岂是那般好继承的?
封地大肆减免不说,又有太常卿从中阻隔,没个几年时间,晋王世子很难进入天家政治中心。
纵然晋王世子天纵奇才,披荆斩棘重振晋王府的威严,但那时大局已定,储君已明,晋王世子只能做一个贤王,而非九州天子。
可这样的结果,对于世子来讲,已是极为不错的——跟着晋王谋反,其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天子掌权五十余年,钧山驻扎着的南军皆是他的心腹,禁卫军们只需撑到南军赶到,叛军便不攻自破。
叛军被清扫,羽林卫们缉拿与私下与晋王往来的朝臣世家,诸多藩王趁着这个机会,不余遗力地排除异己,安插自己的人手。
与此同时,未央与何晏也不曾闲着,将自己的人不留痕迹地安插在各个紧要位置上。
如此过了数日,华京城渐渐走出晋王逼宫的阴霾之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近几日发生的事情,又让这座城池热闹起来——叛军攻入内城的那夜,以一人之力扭转战局的战将,竟是传言中死在宣州的镇南侯。
镇南侯以单骑救主的方式出现,朝野之中再度沸腾起来。
天子亲自前往萧府,赐下金银财宝无数,又与镇南侯彻夜长谈,将这位忠心悍将的地位推至顶峰。
镇南侯的回归,让未央的身份跟着水涨船高,一时间,未央的风头竟盖过了华京城所有贵女,成为炙手可热的存在。不过两三日,登门提亲的人便险些将未央的府门踏破。
未央烦不胜烦,然而让她更加烦恼的还在后面——曾在紫宸殿调戏过她的楚王也来凑这个热闹。
未央看也不看楚王的帖子,随手扔在一边,问身边的木槿道:“楚王的身体好了?”
她才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被楚王轻薄后,她便派人在楚王的马上动了手脚。
楚王巴不得晋王谋反,他好趁机危难之中救天子,一听晋王谋逆,必然火急火燎前来紫宸殿护驾。
然乖顺的战马陡然生变,直将楚王摔得四仰八叉。
当然,楚王摔下马后,慌乱之中又被旁的烈马踩了几脚,导致胳膊错位、腿骨折断的事情便不是她做的了。
虽然不是她做的,但她也能猜出来是谁。
对楚王恶意这般深的,除了性子阴鸷又偏执,又爱吃飞醋的何晏,再没其他人了。
木槿笑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能好这么快呢?”
“听人讲,楚王殿下现在还下不得床呢。”
从夏啐了一口,骂道:“下不得床还不老实!自己府上一堆莺莺燕燕仍不知足,还来打我家姑娘的主意,也不瞧瞧自己的年龄,比姑娘足足大了十岁有余。”
从霜双手环胸,面无表情,但微微下撇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她情绪——她很是认可从夏的话。
四大丫鬟中,两人表态,一人态度模棱两可,最后一人辛夷捡起帖子,看了半日,蹙眉向未央道:“姑娘,楚王的帖子写的是,若姑娘肯嫁,他愿以侧妃待之,并将府中一干人等尽数散去,只求姑娘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