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转念一想,她对何晏也不差的,只是何晏那种阴郁别扭的性子,委实让人难以相处。
她与秦青羡的亲密无间,是建立在秦青羡直来直去,爽朗洒脱的基础上的,秦青羡看似桀骜不驯,是华京城人人畏惧的混世魔王,但实则颇好相处,只要不触及他的逆鳞,他与一匹精力充沛的小马驹没甚两样。
何晏便不同了,你永远不知道,他有多少雷区,更不知道,自己的那句话,会冒犯到他,被他怀恨在心。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何晏对她的喜欢,但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何晏的难以相处。
何晏这样的性子,叫她如何待他如秦青羡一般,在他面前嬉笑怒骂、喜乐随心?
纷纷扰扰的情绪涌上心头,未央说道:“何世子,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
“并非我待你疏离,而是你的性子,实在让人敬而远之。”
何晏手指微微收紧,昏黄宫灯在他眼底明明暗暗。
未央继续道:“我曾与少将军同生共死,可也与你生死与共,扪心自问,我待你们二人的赤诚之心,没甚不同。如果非要说差异,那大抵便是你的性子让我不敢亲近,而少将军更为活泼,故而我与他的话更多一些。”
“但这些话,并不能改变我待你们二人的态度。”
何晏下压的眉峰舒展一分,探究似的看了看未央,静默片刻后,他低声问道:“在你心中,我与秦青羡的地位是一样的?”
“自然是一样的。”
未央点头,眼底满是认真之色。
何晏呼吸微顿,紧蹙着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
原来她待他,与待秦青羡的心是一样的。
何晏自动忽略了因自己性格上问题,而导致未央不敢与他过分亲近的事情,声音蓦然柔和三分,说道:“既是如此,那便再好不过。”
——没有甚么比这更好了。
秦青羡远在雍州城,不能时刻待在未央身边,秦青羡与未央曾经的患难与共,只会随着漫长岁月的流逝,而埋在记忆深处,纵然未央偶然想起,也不过淡淡一笑,说句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极好。
他便不一样了。
他在华京城守着未央,哪儿也不去。
此消彼长,他与未央的情分,终有盖过秦青羡的一日。
何晏眉宇间的阴鸷与戾气淡去,般般入画的面容于朦胧烛火下越发勾魂夺魄,撩人心怀。
未央怔了怔。
心里很想说,如果何晏一直这样,那该多好。
面带浅笑的人,总是比脸上写着不要惹我,我很烦的人容易相处。
可她与何晏的关系,到了那种可以肆无忌惮说话的程度吗?
似乎没到。
但何晏刚才明明说了,他会改。
会改的意思,大抵是只要她提出来,只要她说的都是对的,他是愿意为她做出改变……的罢?
未央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犹豫之色于眼底一闪即逝。
面前人若换了旁人,是不会觉察到她细微情绪的变化的。
但偏偏,面前人是何晏。
以洞察人心与多心闻名的何晏。
何晏道:“夫人有话要说?”
他冷声冷语惯了,陡然放缓声音,也少了世人的几分柔和感,略带着三分生硬,与一分小心翼翼。
或许是知道自己冷硬声音说不来柔软情话,话刚出口,他面上有一瞬的不自在,微微侧过脸,不去看未央,躲避着未央此时看过来的目光。
仿佛这样,便能自欺欺人,认为自己的话,与旁人说的情话没甚二致。
“呃,是有话的。”
未央看着何晏俊美侧脸,斟酌着说道:“何世子的模样生得很好看,应该多笑笑。”
好看?
何晏眉头微动。
记忆深处,有人夸过他好看,后来被他扭断了脖子,扔在乱葬岗——一个想将他当娈童养的糟老头子。
自那之后,便无人夸他好看了。
未央身后是琉璃屏风,黑夜之中,烛火昏黄,琉璃屏风便成了能照出人影的巨大菱花镜。
何晏视线越过未央,看向屏风,屏风处映着他的脸,虽受光线所限,他的脸有些模糊,但从脸部的轮廓来看,他的确是能被人赞上一句好看的。
若此时未央站在他的身侧,一同向屏风看去,屏风处映着的,当是一对璧人——扪心自问,他觉得他与未央的模样很是相配,比整日里穿着一身红衣晃荡的秦青羡站在未央身旁顺眼多了。
何晏便道:“夫人喜欢我笑,我以后便多笑。”
说话间,他轻舒眉头,绽出一个自以为颇为温柔的笑意。
然而他的笑在未央看来,更像是皮笑肉不笑。
对于面部甚少有表情的人来讲,刻意微笑,只会让人觉得惊悚。
何晏便是那种人。
不经意时的笑,能乱了人的心跳,可当他故意为之时,未央只想裹紧自己身上的衣裳。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不该勉强何晏的。
只是何晏已经这般听从她的话了,她若说他此时笑得分外吓人,便是她的刻薄了。
“何世子笑的时候,很是好看。”
未央的话虽违心,可说得却是分外诚恳,诚恳到让何晏以为自己的笑容打动了未央,甚至还生出几分回去之后,对着铜镜多练习笑的心思来。
何晏难得心情好,将何晏哄得心情好的未央心情更好。
她趁着何晏心情大好的当口,又道:“何世子,你我已经和离,你再唤我夫人,便有些不合适了。”
这样的话她对何晏说了无数次,全被何晏当成了耳旁风,不应不答,下次唤她,依旧是夫人。
何晏的执拗让她有些头疼,便索性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再提上一提。
或许能趁着这个机会,将何晏对她的称呼改上一改。
何晏看向未央,眼角眉梢间的欢喜之意少了一分,声色淡淡问道:“夫人不喜这个称呼?”
自然是不喜的。
她一个待嫁闺中的女儿家,被人一口一个夫人唤着,像甚么样子?
未央道:“倒不是不喜欢,只是你我已经和离,你这样唤我,容易让人误会。”
何晏对她说过那些话之后,她发觉何晏此人其实挺好哄,既然能哄,又何必硬与他对着来?
“不若如舅舅一般,唤我未未罢。”
怕何晏不同意,未央又补上一句:“与我亲近的家人,都将我唤做未未。”
“未未?”
何晏眉头动了动,似乎在斟酌这个称呼。
片刻后,他轻轻摇头,说道:“不好。”
未央心中叹息。
这个何晏,当真执拗。
然而下一刻,何晏却道:“我对你的称呼,必然是独一无二的。”
“未儿……可好?”
何晏声音极轻,如羽毛一般扫过人的心口。
未央眨了眨眼,只觉得心里痒痒的。
冷心冷肺的何晏,竟也能想出这般黏黏糊糊的称谓。
不过未儿二字从他口中念出来,隐忍克制,禁欲却也深情,让人听得耳朵都跟着烫了起来。
“好。”
未央轻轻点头,心跳一时间有些快。
她看向何晏,何晏侧脸对着她,朦胧的宫灯柔和他的轮廓,将他微抿着的嘴角晃出几分温柔缱绻来。
原本冷如霜色的月光,此时似乎也蒙上一层暖色。
未央忽而有些明白,何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尽管此时已是深夜。
称谓议定,何晏便准备离开。
向未央道别后,他走至窗户下,手指微撑着窗台,纵身一跃,悄无声息落地。
镂空窗户处,只剩下他的半边身影。
他走在长廊,大步离去。
刚走出两步,似乎是又想起了甚么,微侧身,看向准备收起窗户的未央。
四目相对,未央歪了歪头,眼底洋溢着畅快笑意,能将人的眼睛灼伤。
何晏移开视线。
“怎么啦?”
未央问道。
廊下挂的有宫灯。
宫灯之下,未央看到何晏的耳尖微微泛着红。
未央蹙了蹙眉。
怪事。
九月的天气,这般热吗?
何晏声音清冷,与微红耳尖极不相配:“若有事,只管让暗卫寻我。”
未央颔首,说道:“这是自然的。”
有事不去寻何晏,难道去寻对她不怀好意的晋王?
她虽知道何晏关心她,但这般交代,还是有些画蛇添足,极不符合何晏往日的寡言少语。
未央腹诽着,耳畔又响起何晏漠然声音:“若无事,也可寻我。”
此时月色当空,万籁皆寂。
何晏说完那句话后,未央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更比一下快。
而隔着一度宫墙的何晏,面容俊美如神,疏离冷冽也如神,可眉眼间的潋滟眸光,却不是九天之上的神祇所拥有的。
那是生而为人独有的七情六欲。
明明是九月秋高气爽的季节,未央却仿佛看到仲春二月,草长莺飞,春风卷过,撩起一池绿水。
未央敛眉,说道:“好。”
“我寻你。”
秋老虎的天,委实有些厉害,让她的心,也跟着热了起来。
何晏点头,转身离开。
发冠上的璎珞垂在他的肩头,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着。
未央目送他身影渐行渐远,忽而发现,她以前总觉得太过阴柔的小内侍的衣服,在微弱宫灯与朦胧月色的映照下,变得格外好看起来。
就连那碍事的璎珞流苏,也分外顺眼精致起来。
何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幕之中,未央收回目光,放下窗户,脱去外衫,对着菱花镜卸着钗环。
菱花镜中清楚地映着她的面容,不施粉黛,颜色却如朝霞映雪——此时的她,脸上并没有比刚才何晏的耳尖好上多少。
未央双手盖在脸上,脸上微微发着烫。
屏风一旁是小宫人之前打的水,未央走至水盆处,手指撩起水,泼洒在脸上。
夜里的水有些凉,冲淡着脸上的热度,好一会儿,未央方觉脸上退了温。
都怪今夜的月色太美,才让她有如此反应。
洗漱之后,未央熄了宫灯,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眼,脑海里何晏的身影却挥之不去。
清冷的,疏离的,矜贵的,冷傲的,一幕一幕搅着她的心思。
未央翻来覆去,想何晏的脸从自己脑海里驱除,可总是徒劳无功。
何晏的脸,越发清晰,而他临走之前的那句话,也一遍遍响在她的耳畔——若无事,也可寻我。
这句话似乎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让未央燥热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未央终于睡着。
未央做了一个梦。
一个大婚当日的梦。
梦中的自己紧张地坐在新房中,手指紧紧地捏着团扇。
热闹的声音伴着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长身如玉的男子被人推了进来。
未央抬眸,直直地撞入男子幽深眼眸中。
男子向她走来,身上略带几分酒气,身后起哄声不断,男子耳尖微微泛着红。
他来到未央身边,声音深情而又克制:“夫人。”
他将合卺酒的另一半递给未央,潋滟眸色如喝了十坛桃花酿。
他抬头将酒一饮而尽,目光却一直不曾离开未央。
未央握着合卺酒,梦醒了。
醒来后,她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这似乎是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事情,那时的她放下合卺酒,冷声求何晏放她一条生路。
何晏静静看着她,目光隐忍而克制。
她沉浸在被迫嫁人的烦躁中,根本不曾读懂何晏那时的心情,只觉得何晏是对她无意的,所以才道了一声好,放下自己喝完的合卺酒,转身离开,关上房门。
往事涌上心头,未央长吸一口气。
那夜的何晏,大抵是伤心的罢,欣喜若狂,换来一盆冷水浇在身上,偏又不是多话的性子,解释也无从开口,只能任由误会加深,闹到最后,一纸和离书,结束她与他的一切。
而今她终于明白他的情意,方知他的不易与苦心。
未央裹着柔软锦被,在床榻上滚来滚去,只觉得自己昨夜被冷水降温的脸,此时又烫了起来。
好恼。
她这是怎么了?
仔细想来,大抵是病了。
一种被美色所惑的病。
门外传来小宫人低声呼唤的声音,未央不再去想自己与和何晏的事情,穿上衣服与鞋袜,让小宫人进来伺候她梳洗。
——来日方长,她与何晏有的时间。
她已读懂何晏克制背后的深情。
梳洗之后,未央坐在菱花镜面前,任由手巧的小宫人将自己的长发挽成灵蛇鬓。
小宫人性子活泼,一边挑选着素净的珠钗,一边向未央道:“今日四更的时候,天子终于醒了,把公主高兴得跟甚么似的,重赏了殿里伺候的宫人。”
“既是如此,咱们便去见天子罢。”
未央拂了拂梳好的鬓发,挑眉说道。
木槿给她药粉还是很有效果的,不过五日时间,便让“昏迷多日”的天子终于愿意醒来。
未央出了宫殿,一路向紫宸殿而行,刚走进紫宸正殿,便见长宁公主红着眼睛从里面出来。
未央向长宁公主见礼。
长宁公主微微颔首,说道:“你来得正好,父皇要见你。”
未央便向寝殿而去。
看来与她想象的一样,天子掌权多年,习惯了将一切控制在自己手中,当事情的发展脱离他的预想后,他还是想要拨乱反正的。
未央绕过屏风,向床榻上的天子见礼。
“起来罢。”
天子声音苍老,但不失威严,略带几分数日不曾醒来的沙哑。
未央起身侍立一旁,小黄门送来软垫,未央正坐在软垫上。
小内侍捧来茶,未央接过,轻啜一口茶,余光向天子瞧去。
天子在老黄门的搀扶下靠着引枕,晦暗不明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未央敛眉,收回视线。
天子挥手遣退殿内伺候的宫人,只留老黄门一人。
“朕梦到了伯信。”
天子饮了一口老黄门捧来的参汤,开门见山说道:“朕对他不住。”
未央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恭谨之色。
终于来了。
她冒着被晋王报复的危险来到皇城,为的是要天子的一个态度——彻查外祖父所乘船只遇难的事情,借此牵出晋王,利用众多藩王不满晋王的心理,对晋王落井下石,让晋王自此再也翻不得身。
晋王到底是一朝储君,寻常事情根本扳不倒他,只有这件事,才能彻底让晋王消失在朝堂之上。
昨夜不曾休息好,未央无需伪装,此时眼角也是微红的,只将声音微微放低,垂眸哽咽说道:“外祖父为大夏而生,纵为大夏而死,也是百死无悔。只是他应死在战场上,而非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陛下,外祖父他……是被人害死的!”
殿内檀香缭绕,云雾似的堆在床榻旁。
天子视线掠过袅袅檀香,落在未央身上。
他的目光明明暗暗,如古井一般,探究似的看着未央,问道:“伯信当真死了么?”
未央抿唇,起身拜下。
都道天家无情,每次与天子相处,她便越发明白这个道理。
天子眼中,只有有用与无用之人,若是外祖父身死,便是无用之人,以天子的薄凉,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外祖父,便打破自己好不容易平衡下来的局面。
若外祖父还活着,天子分析利弊,多半会以外祖父遇难为借口,彻查翻船之事,废去晋王不说,还能在外祖父面前上演一出君臣相和的感人戏码。
未央重重拜下,额头抵着柔软地毯,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凄声说道:“求陛下彻查外祖父翻船之事。”
天子眼睛轻眯,似乎在斟酌未央话里的意思,片刻后,他长叹一声,无奈说道:“你可知纵为天下之主,亦有有心无力之事?”
“您是九州主宰,若您都有心无力,那世人又当如何?”
未央回道。
她其实是可以明确告诉天子,外祖父并未身亡,可她就是不想说,她想试一试,在这位掌权五十余年的天子心中,外祖父的出生入死,血洒海域究竟算甚么。
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棋子,还是午夜梦回,他曾对外祖父有过一分愧疚。
外祖父性子豁达爽朗,不计较个人得失,但并不代表着,外祖父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