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有心之人作乱?”萧飞白挑眉道:“顾郎君也知晓,有心人会在天子抱恙期间作乱?”

顾明轩对萧飞白的讥讽置若罔闻,一板一眼道:“我只是听命行事,还望萧公子莫与我为难。”

“听命行事?”

萧飞白嗤笑一声,道:“当真是一条尽忠职守好狗。”

顾明轩脸色微变。

“舅舅。”

软轿里的未央唤了一声:“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你莫要生事。”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入顾明轩耳内,顾明轩下意识地向软轿看去。

金乌初升,微微泛着红的霞光,徐徐洒在轿帘处,将轿帘染上一层好看的红。

因是酷暑天气,轿帘用的是薄如蝉翼的软烟罗,纵然将料子用得十足,层层叠叠挂在软轿上,可当霞光微照,朦胧红光处,依旧能隐约映出一个窈窕有致的身影。

那身影并未因轿帘外的吵闹而向轿帘处看来,只是正坐在软垫上,脖颈纤长,乌发如云,发间点缀着素银簪子,长长的流苏在她脸侧轻轻晃着。

或许是她衣着委实素净,又或许是失而复得的外祖父的再度离世,让她少了几分往日的张扬跋扈,垂眸而坐,倔强清幽。

顾明轩有一瞬的失神。

他倒是第一次见未央这个模样。

他记忆里的未央,艳光逼人,高高在上,而今一身霜色打扮,竟生出几分雅致动人之感。

他忽然想起,未央也有惶恐不安的时候。

那年乡君新逝,未央好看的眼睛哭成了核桃,拽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不要他离开,他摸了摸未央柔软的发,告诉未央,他会护着她的,叫她不要怕。

那时候的他,是真心心疼失去母亲的未央的。

往事涌上心头,轿帘处倔强纤瘦的身影,仿佛又与当年泪眼婆娑的娇软女孩重叠到一起,没由来的,顾明轩心口软了三分,声音不似刚才冰冷,说道:“节哀。”

顾明轩态度的转变让萧飞白颇感意外。

萧飞白顺着顾明轩的目光看向轿帘。

微风袭来,撩起轿帘一角,稍稍露着未央精致的下巴。

从宣州到华京城的这段路程,未央甚是辛苦,根本不曾休息好,又因身在孝中,不曾动用脂粉,微薄霞光一照,便越发显得她脸色苍白,楚楚可怜。

萧飞白摸了摸下巴,忽而有些明白顾明轩为何变了态度——这般一看,他的未未确实我见犹怜,颇有风姿。

“黄鼠狼给鸡拜年。”

萧飞白挑眉道。

顾明轩的态度,总让他有种被冒犯到了的错觉。

顾明轩面上一寒,正欲答话间,轿帘内又传来女子清越声音:“舅舅,你越发没规矩了。”

短短几个字,便制住了气焰嚣张的萧飞白。

萧飞白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顾明轩也收了与萧飞白唇枪舌剑的心。

卫士们检查马车,并无异样后,放马车通行。

马车缓缓行驶在宫道上,未央的声音又飘了下来:“多谢。”

顾明轩剑眉微动,侧脸去看马车,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甚么,然马车渐行渐远,他最终甚么也没说出来。

云层剪下金乌之光,在他眼下投下淡淡阴影。

他与未央,原本是不用这般疏离客气的。

“啪!”

一声清脆声响,让顾明轩很快回神,皱眉看去,是萧飞白突然合上折扇,原本言笑晏晏的脸,此时蒙上了一层寒霜,凤目轻眯,满是威胁之意。

“顾郎君。”

萧飞白的声音很慢,如利剑缓缓抽出剑鞘一般,让人浑身的汗毛都忍不住立了起来。

顾明轩手指轻握腰中佩剑,冷声道:“何事?”

萧飞白道:“没甚么。”

“只是顾郎君的眼睛若是一直这样粘着我家未未不放的话,我这个当舅舅的,是不介意将顾郎君的眼睛剜出来,送与我家未未当个把件。”

顾明轩眸光骤冷。

萧飞白唰地一下打开描金折扇,轻笑着离开。

夏日微风又起,送来他微凉声音:“顾郎君的眼睛这般好看,想来未未会极为喜欢的。”

顾明轩剑眉紧蹙,目光萧飞白骑马摇扇而去,握着佩剑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着白。

……

此时的未央,并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简单几句话,便引得两个男人剑拔弩张,她只是在小宫人的引路下,一路来到天子所在的紫宸殿。

天子原配皇后去世后,天子便没再立后,而今年岁渐长,又甚少留宿后宫,一朝病重,则由膝下唯一的一位公主,带着几位小宫妃在天子身边侍疾。

未央绕过屏风,向天子床榻旁的长宁公主见礼。

长宁公主看见未央,微微蹙眉,挥手遣退殿内伺候的宫人内侍。

身边只剩下心腹之人,长宁公主方柔柔说道:“旁人都说你是聪明人,本宫瞧着却是个不聪明的。”

“如今父皇昏迷不醒,朝政大多落入晋王手中,你素来与晋王不睦,此时入宫,与羊入虎口有甚区别?”

未央额头抵在柔软地毯上,回答道:“储君降召,不得不从。”

“罢了。”

长宁公主叹了一声,俯身将未央扶起,鬂间凤钗缀着的流苏叮咚作响。

长宁公主道:“阿羡临走之前,曾求本宫照看你。”

未央呼吸一紧,脑海里出现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身影。

少年眸似寒星,骄纵轻狂,红衣纵马倚斜桥,满楼衣袖招。

“阿羡性子狂傲,长这么大,从未求过本宫甚么。”

长宁公主看了又看未央,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之色,温声说道:“他既然将你托付给本宫,本宫自要护你周全,只是晋王一手遮天,本宫怕是也护不住你。”

“这样罢,这几日你跟在本宫身边,本宫能护你几日,便护你几日罢。”

长宁公主斟酌片刻,徐徐说道。

未央对着公主拜了又拜,说道:“多谢公主殿下。”

长宁公主笑了笑,脸上有着浅浅梨涡,道:“你无需谢本宫,本宫也是受人所托。”

未央再度想起秦青羡。

未央向窗外看去。

九月秋高气爽,但夏日的酷热尚未完全褪去,蔚蓝天际点缀着朵朵白云,云层之中,偶有飞鸟掠过。

雍州城的天,大抵也是如此罢。

那里是秦家世代镇守的地方,亦是秦青羡的根,他到了雍州城,才算飞鸟出笼,雄鹰回归天际。

只是不知,现在的他在做甚么。

是带着小皇孙练习骑马射箭,还是轻装简行,去边塞畅游一番?

想到此处,未央有些向往。

她也想如秦青羡一般自由自在。

只是可惜,晋王不死,她便一日不能解脱。

她只能等晋王死后,才能过上如秦青羡一般的生活。

还好,这样的日子不算太远。

晋王听闻未央抵达紫宸殿后,心思大动,将小内侍捧来的奏折扔在一边,捋了捋胡须,眼睛滴溜溜地转。

那脸蛋,那身段,单是想想,便让人身体燥热不已。

眼下萧伯信已死,萧飞白不成气候,天子又在昏迷之中,没人能护得住她,正是他将她弄到手的好机会。

晋王清了清嗓子,道:“镇南侯新丧,本王代天子理事,理应宽慰他的后人,彰显大夏体恤将士的国风。”

小内侍笑眯眯回道:“奴婢这便将未央姑娘请过来。”

晋王颔首,小内侍急匆匆去往紫宸殿。

到了紫宸殿,小内侍还未见到未央,便被公主的侍女拦下了。

侍女得了公主命令,说道:“天子病重,公主侍疾多日,身体支持不住,幸而未央姑娘在侧,我家公主方得片刻喘息之机。”

“你只管去回储君,待我家公主好上一些,再叫未央姑娘去见储君。”

侍女态度坚决,小内侍不好争执,将侍女的话回于晋王。

晋王备下了美酒筵席,自斟自饮,满心期待,听小内侍这般回话,心中有些不悦。

但转念一想,长宁公主性格软弱,当不至于为了一个未央,便与他过不去,侍女的话,多半是真的——他记忆里的长宁公主,身体的确是不大好的。

晋王只得作罢。

晋王虽兴致被扫,但暖情酒已喝,浑身燥热不已,便遣了贴心小内侍,偷偷摸摸找了几个模样俊俏的小宫女来服侍自己。

天边冷月如霜,晋王被翻红浪,好不自在。

晋王虽行事荒唐,但也知在这个时间与宫女们欢好是天家大忌——宫里的女人,都是天子的人,故而他将事情做得极其隐秘,明面上,他仍是日日去紫宸殿探视天子的敦厚皇弟,以及兢兢业业处理朝政的国之储君。

然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晋王的事情还是被晋王世子知晓了。

世子得知此事,脸色微变,忙嘱咐心腹之人,将晋王宠幸过的宫人处理掉。

心腹应命而去。

夜黑风高,有宫人不慎落入昆明湖中,次日打捞上来,年轻的身体被湖水浸泡得如发面团子。

未央从昆明湖走过,漫不经心瞥了一眼被卫士们抬走的尸体。

她若被晋王所得,大抵也会落得这般下场。

不,可能比这种下场还要凄惨。

晋王恨她入骨,怎会舍得让她轻易死去?

未央抿唇,加快脚步。

她不能再等了。

晋王多活一日,便会多一人遭遇毒手,她的安全也得不到保证,如履薄冰活在晋王的阴影之下。

未央快步回到紫宸殿。

天子仍在昏迷之中,长宁公主不在殿中,殿内伺候着的宫女内侍们小声议论着昆明湖发生的事情,讲到淹死之人,众人脸色微白,心有余悸,一时间忘了自己该做何事。

未央趁众人不注意,长袖微敛,将木槿给她的药粉下入天子的汤药之中。

药粉对天子身体无碍,只会让天子尽快醒来——她才不信天子被外祖父的“去世”悲痛太过,以致重病昏迷不醒。

天子掌权五十余年,最爱做的事情是坐山观虎斗,而今不愿醒来,打的还是让藩王自相残杀,自己坐收渔利的主意。

未央下完药粉,用汤匙搅了搅,装作吹凉汤药一般。

“时辰到了,该喂天子喝药了。”

未央唤了一声。

伺候天子的老黄门连忙应下,擦着额间冷汗匆匆走过来,道:“还是未央姑娘细心。”

死在昆明湖的宫女他认识,是个模样极为出挑的,塞给他不少银子,让他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他前些时日瞧着天子心情好,在天子面前将宫女提了提,天子颇有兴致,言道待自己身体好了,便让他将宫女带来瞧瞧。

而今出了这档子事,日后天子再问起,他怎么向天子交代?

老黄门心中存着事,这才疏忽了天子喝药的时间。

老黄门唤来试药的小内侍,对着未央谢了又谢。

小内侍试完药,轻手轻脚喂给昏迷中的天子喝。

未央看汤药被送入天子口中,状似无意向老黄门道:“都道天子是得上天庇佑之人,如今天子病重,皇城也越发不安稳了。”

“说起来,这月都死了七八个宫女了。”

老黄门眼皮跳了跳。

死一人还能说巧合,死七八个,这也太巧合了些。

老黄门挥手让小内侍退下,低声向未央道:“多谢未央姑娘提醒。”

天子昏迷,皇城内务皆是他在打理,现在出了这么多条人命,岂不是在打他的脸?

代天子理政的那一位,行事也太心急了些。

未央微微颔首,眸光悠远。

诱饵已经摆好,只待鱼儿上钩。

金乌西坠,月沉星河,转眼又到了夜里。

公主带着小宫妃们前来侍疾,老黄门无需再时刻守在天子身边,交代完紫宸殿事务后,便一个人出了紫宸殿。

一路上,老黄门左看右看,见无人跟着自己,才偷偷去找晋王。

他虽是天子心腹,但在不损害天子利益时,也会向其他藩王卖好。

老黄门来到晋王所在的宫殿,晋王忙让小内侍上茶。

小内侍捧来茶,老黄门并没有接,只是淡淡看着晋王。

老黄门来者不善,晋王面上的笑僵了一瞬。

老黄门道:“天子尚在,晋王殿下便如此行事,天子若是不在了,殿下岂不是要将皇城之人杀干杀净?”

“那些死去的宫女,是殿下动的手罢?”

晋王微微一怔,道:“本王不曾杀她们。”

老黄门皮笑肉不笑道:“那些尸体还能作假?”

晋王心知老黄门在天子身边伺候多年,不能轻易得罪,又知世子时常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宫女们的事情,多半是世子所为,便应下此事,对老黄门再三保证,绝不会再度出现这种事情,又让心腹之人送上金银珠宝若干,才将老黄门哄得面上好了一些。

老黄门不情不愿道:“非是老奴多事,殿下是要掌九州之人,眼光还是放得长远一些为好。”

晋王连连称是,心里窝着火,将老黄门送走。

老黄门走后,晋王啪地一下将手边茶具摔得粉碎。

未央看得到,吃不着,已经足够让他气闷了,又被一个没了根男人这般作践,直让他原本便不怎么好的修为顷刻间瓦解。

“将那个不孝子找过来!”

晋王大骂出口。

这些年,他死在世子手里的子女一双手数不过来,往日里他瞧着世子沉稳懂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曾想,他的隐忍不发竟将世子惯得越发不知收敛。

晋王世子得知晋王派人再三召见未央的事情后,正欲相劝晋王,在半路与传他的内侍相遇,便往晋王的宫殿而来。

晋王世子刚刚踏入宫殿,迎面飞来一只钧窑茶杯。

茶杯来得快,他又不曾设防,直直地被茶杯砸中额头,鲜血顷刻间便混着茶渍淌了下来。

晋王世子闷哼一声,耳畔是晋王暴怒的声音:“你做的好事!”

盛怒下的晋王无人敢劝,有眼色的内侍们早早地退出宫殿,远远地守在外面,殿内只有世子与晋王两人。

世子手指微微握成拳,深吸一口气,又慢慢松开,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捂着额头上的伤口,问道:“父王何事发这么大的火?”

世子目光明澈,声色淡淡。

鲜血自他手中锦帕溢出,将帕子染得微红。

晋王看到这一幕,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连声唤内侍召御医。

到底是他唯一的儿子,若是出了甚么差池,他这一脉便是后继无人。

御医很快抵达殿内,给世子清洗伤口,上药。

一番兵荒马乱后,晋王遣退众人,强压着心头怒火,说道:“我知你素来要强,眼里容不下其他人,但宫里的女人,岂是你说杀便能杀的?”

世子微闭着眼,说道:“父王为此事寻我而来,我亦有一事要与父王相商。”

“天子掌权多年,老谋深算,此次病重,未必是真,父王当恪守己身,洁身自好,而非沉迷女色之中,召了宫女仍嫌不够,又打未央姑娘的主意。她到底是镇南侯的后人,何世子的前妻——”

“一个女人罢了,也值得你放在心上?”

晋王不耐烦地打断世子的话,心中突然想起偶然从小宫人口中听来的风言风语,不信任地上下打量着世子,问道:“你几次三番护着她,莫不是瞧上了她?”

世子呼吸一顿。

父子俩话不投机半句多,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世子走出宫殿,路上遇到带着卫士巡逻的顾明轩。

顾明轩看到世子额头伤口,目光微沉,遣退卫士后,低声问道:“殿下动的手?”

世子微微颔首。

顾明轩眸中闪过一抹冷色,须臾间,又恢复如常,说道:“世子,殿下如此,委实让人心寒。”

世子眉头微动,牵动伤口,不由得闷哼一声。

顾明轩皱了皱眉。

夜风徐徐而来,顾明轩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说道:“殿下远非天子的对手。”

世子眸光微变,道:“明轩——”

顾明轩径自道:“我今日偷偷潜入御医院,听御医院正与其徒弟私下交谈,言及天子身体并非咱们看上去的虚弱不堪,天子龙体甚健,莫说五年,纵然是十年,只怕也不成问题。”

“天子深藏不露,殿下行事荒唐,纵有世子一旁辅佐,只怕也难成大事。”

“世子,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而今殿下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孤家寡人,众叛亲离。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世子,您当早做打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