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萧伯信的声音凌厉如出鞘后的刀剑,未央从美梦中惊醒,胡乱将衣服披在身上,长发来不及挽起,便急匆匆出了房间。

事发突然,众人不曾提防,萧衡睡眼朦胧,易海一手持刀,警惕地将她护在身后。

萧飞白坐在轮椅上被贴身护卫推出来,往日里穿得层层叠叠的锦衣玉带,此时只有一件月色长衫胡乱裹在身上,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素白色中衣。

萧飞白手肘支在轮椅上,打着哈欠,脸色苍白如纸,埋怨着水鬼不做人。

素来最重仪容仪表的萧飞白尚且如此,其他人更是好不到哪去,听到萧伯信的声音,便急忙奔出房间。

这么多人中,唯有何晏萧伯信与吴追三人衣衫整洁,干净利落地做一身武服打扮,像是和衣而睡,早就料到会有今日的遭遇一般。

未央看了一眼何晏,抬手挽着发,将长发高高竖起,问道:“甚么水鬼?”

看惯了何晏的宽袍广袖,骤然见他束袖立领武服,未央颇感新奇,冲淡几分大难即将到来的紧张感。

还别说,生得好看,怎样穿都好看,这般打扮的何晏,别有一种英武之气,连眉峰下压间的阴鸷感都少了一分。

“刺客。”

何晏简洁答道。

吴追带着一众护卫拿着武器而来,怕未央听不懂,又补充道:“水下的刺客。”

“他们行动如鬼魅,来去无踪迹,且心狠手辣,下手狠绝,极难防备,故而被人称为水鬼。”

萧伯信颔首,瞥了一眼吴追。

未央蹙眉道:“跟之前追杀我们的人不是同类人?”

何晏摇头。

江面掀起风浪,船体剧烈颠簸起来,掩去了水鬼们在水下的动作的声音。

萧伯信虎目轻眯,目光从吴追身上收回,说道:“这些水鬼,多是针对我而来的。”

未央微微一怔,须臾间,便想通其中关联——外祖父战功赫赫,威望极高,一朝抵达华京城,纵然不插手天家夺嫡,但亦会打破藩王们面上的平衡,有些藩王为了保持现在的局面,便会对外祖父下手。

毕竟海患已除,外祖父这位绝世悍将,已没有存在的价值,还朝之后,除却能增加天子的势力外,再无其他用处,对处心积虑争夺储君之位的藩王们来讲,外祖父的回归,可谓是百害无一利。

——天子的势力越大,藩王们便越不好在朝堂兴风作浪,逼天子改立储君。

想到此处,未央道:“既是针对外祖父而来的,我们不妨将计就计。”

未央的声音刚落,船身便越发颠簸起来,萧衡一声轻呼,易海连忙扶住她的肩膀。

萧飞白不通水性,又加之身上的伤尚未痊愈,此时倚在轮椅上,活像个死人一般。

未央略看一眼,便连忙收回目光。

这只船,怕是要撑不了多久了。

而他们这些人,也撑不了多久。

未央快声说道:“此事要委屈外祖父了。”

萧伯信沉声道:“一切依你的意思去办。”

是夜,狂风骤雨袭来,将往日风平浪静的江水掀起滔天巨浪,江面上的船只摇摇晃晃,最终一只只沉入江水之中,消失不见。

怒吼的江水淹没船只仍嫌不够,又裹着大雨磅礴,将周围渔船与庄稼吞噬得一干二净。

消息传至附近的太守府,太守带领士兵星夜前往救援,一边安置灾民,一边派人去搜查萧伯信的下落,然而风雨实在太大,船只难以在江水中航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水怒号,铺天盖地而来。

大雨下了十日方停。

江边百姓哭声震天,收拾残破家园。

太守看着周围的一片狼藉,亦哭得像是死了亲娘一般——镇南侯在他辖区里出了事,他的仕途,怕是全毁了。

当然,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镇南侯在没有抵达他这里之前,天子便下了数道敕令,而今镇南侯生死不知,天子必然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的一家老小,多半会给镇南侯陪葬。

士兵们一连熬了数夜,此时精神萎靡,有气无力。

太守双目通红,仰脖将水壶里的水一饮而尽,而后将水壶狠狠扔在地上,随手擦了擦嘴角,厉声道:“继续找!”

“找不到镇南侯,咱们一起掉脑袋!”

周围士兵打了一个哆嗦,连忙又打起精神来,再次扬帆起航,寻找下落不明的镇南侯。

镇南侯所乘坐的船只出事的消息很快传到华京城。

镇南侯生死不知,天子龙颜大怒,当地太守再三上请罪的折子,却平息不了天子怒火,天子亲点羽林卫,在心腹之人的带领下前往宣州,查探镇南侯的消息,并下令,若镇南侯身死,果果则要当地官员以死谢罪。

消息一经传出,天下为之震动。

华京城,三清殿。

“好茶。”

晋王舒服地倚在软塌上,一声轻叹,放下茶杯。

小道士笑眯眯地立在他面前,说道:“殿下所求之事,我家主人已经做成了。只是不知,我家主人的要求,殿下准备何时兑现?”

“不忙。”

阳光自窗外斜照进来,晋王捋了捋胡须,面上难得一团和气,慢悠悠说道:“萧伯信深谙水性,当年纵横海域的海贼尚且奈何他不了,你家主人养得那些水鬼,只怕未必能取他的性命。”

小道士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底闪过一抹不耐。

晋王此时正在自斟自饮,又加之小道士低头垂眸,晋王并未觉察小道士的细微动作。

小道士道:“依殿下的意思,要我家主人如何做?”

“本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晋王又饮一杯茶,笑着说道:“只要萧伯信的尸首送进华京城,本王顷刻间便能达成你家主人的愿望。”

小道士斟酌片刻,重重点头,道:“殿下且等着看好戏便是。”

晋王微微颔首。

小道士辞行,出了三清殿。

晋王起身,略整衣冠,行至正殿,从小道童手里接了香,对着殿中供奉的三清像拜了又拜。

三清在上,这次可一定要保佑他心想事成。

华京城中晋王分外虔诚,千里之外的宣州,因镇南侯失踪的事情,此时闹得人仰马翻。

天子亲点的羽林卫抵达宣州后,第一件事便是罢黜当地太守,让太守留于府中听命,无召不得外出。

处理完太守后,羽林卫在召集士兵与当地百姓,细细打探镇南侯出事的那夜的场景。

太守被废,府上人心惶惶,太守日夜借酒消愁,只觉得天要亡他。

这夜月黑风高,太守府上来了一位客人。

太守醉眼去瞧,只见那人一身锦衣,身材挺拔,行动之间,尽显富贵人家的养尊处优。

“横竖皆是一死,太守可愿放手一搏?”

来人口音与宣州大不相同,太守按了按眉心,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镇南侯的下落不明,瞧着像是天灾,可往深处想一想,更像是人祸。

太守饮了一碗醒酒汤,破罐子破摔道:“你要我如何做?”

天家夺嫡这道坎,他算是迈不过去了。

是夜,又有一股力量,加入寻找镇南侯的队伍之中。

各方力量使出浑身解数,先后找到被江水送至岸边的未央、萧飞白等人,又过几日,终于找到被江水泡得发白、几乎让人辨认不出的镇南侯的尸体。

未央在医官的照料下醒来,得知镇南侯死于江水之中的消息后,发疯一般推开众人,抱着镇南侯的尸体大哭出声。

萧飞白跟着赶来,死死咬着唇,将崩溃大哭的未央护在怀里,手指颤得不行。

周围羽林卫见此,不觉眼眶微红,想上前劝慰两句,但见二人情绪难以自制,安慰之语又尽数咽回肚里,只吩咐医官好生照看二人,莫让镇南侯的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镇南侯的尸体被找到,羽林卫往华京城送了信,天子见到丧报后,骤然昏厥,大病不起。

朝政落入三公与在京师的藩王之手。

三公与藩王商议后,让羽林卫护送镇南侯的灵柩回华京——镇南侯一生为大夏而战,乃当朝武将之首,按照大夏的以往的惯例,镇南侯纵然客死他乡,也是要将尸体运回,陪当朝天子葬在皇陵处的。

号令自京师而发,快马加鞭送至宣州。

羽林卫们见此,着手准备送镇南侯回华京城的事宜。

宣州地处南方,得镇南侯余威庇护,镇南侯的死讯传开之后,百姓们便自发前来相送。

素衣白衫直将夏日的葱郁衬得如冬季飞雪一般,未央额头勒着白绫,听哭声震天的哀鸣,眼角红了又红。

萧飞白递过来一方锦帕,声音有些哑,说道:“前路漫漫,你好歹爱惜些自己。”

未央点头,接过帕子。

二人的动作落入队伍一人眼中,那人悄悄松了一口气。

镇南侯肃清海域,为人磊落爽朗,与世家朝臣们交好,他死于非命的消息传来,世家朝臣们无不哀叹惋惜,纷纷向萧家递拜帖,劝慰萧家人莫要伤心太过。

甚至就连因担心镇南侯归来,影响到自己地位的藩王们,也都向萧家送去慰问。

晋王世子亦亲写拜帖,再三相劝阳翟县主。

华京城沉浸在镇南侯逝世的悲痛之中,唯有三清殿的一方小院里的晋王大喜不已。

得知镇南侯的灵柩不日抵达华京城,晋王去往三清正殿,对着三清像拜了又拜。

心道这次三清终于庇佑了他一次,待他登基为帝后,必要为三清再塑金身。

镇南侯身亡,对他来讲不仅是仕途上的畅通,那些不曾宣出于口的隐秘之事,此时再度在他脑海中打转——饱暖思□□,镇南侯的外孙女未央,模样可谓是倾城国色,勾魂夺魄。

他虽恨未央处处与他作对,可杀了一个人,怎有折辱那人来得痛快?

晋王拜完三清后起身,眼睛越发明亮,唤来贴心小道士去催促世子,让世子快些在朝中运作。

按照大夏以往的规矩,天子病重,是要储君监国的。

他在三清殿待得时间足够久了,现在正是他重入朝堂的好机会。

小道士将晋王的话带给晋王世子,世子一一应下,让人送小道士离开。

小道士离开王府,世子按了按眉心,心中越发不满,但仍是按照晋王的意思安排下去——他知镇南侯的死是父王所为,亦知父王此举甚为短视,但大错已经铸成,他只能尽力描补一二。

更何况,父王的话也有一定道理,若不在此时重掌朝政,待天子醒来之后彻查镇南侯死因,他与父王便再也翻不得身。

晋王世子连下数道命令。

朝中大臣搬出祖宗规矩,言天子病重,需储君监国,其他藩王言及晋王在三清殿祈福,乃是天子亲自下的命令,晋王若想从三清殿出来,也应是天子亲自撤令,旁人有甚资格代天子行事?

顾明轩听此,略整衣襟,从朝臣末尾走出,朗声道:“王爷们也知天子只是让晋王殿下在三清殿祈福,而并非将晋王殿下幽禁,而今天子昏迷不醒,王爷们却不许晋王殿下出三清殿,王爷们此举,莫非是想趁天子病重,晋王不在朝中的机会意图谋反?”

谋反罪名盖下来,任是一方藩王也不敢承担。

燕王脸色微变,楚王微微挑眉,蜀王不置可否。

原本因晋王是否出三清殿掌政事而吵成一团的朝堂,顷刻间静了下来。

片刻后,燕王冷笑一声,说道:“三哥若是有本事,只管来掌朝政便是。”

“本王倒是想看看,一个祭天之时遭遇天谴的罪人,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楚王眸光轻转,拉了拉燕王衣袖,低声道:“四哥,这可不是你的燕州,这里是紫宸殿——”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燕王甩了衣袖。

燕王面若冷霜,看也不看一旁劝他的楚王,向三公抱拳道:“本王担不起‘谋反’的罪名,晋王之事,全凭三公做主便是。”

说完这句话,他不等三公答话,便径直走出大殿。

楚王叹了一声。

他这位四哥,当真是武将出身,莽撞如旧,他性子上来退出大殿,叫他与蜀王如何自处?

蜀王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见此必然不再坚持。

楚王向蜀王看去。

果不其然,蜀王温和一笑,道:“天子不在,四哥居长,四哥的态度,便是小王的态度。”

“一切全听三公安排便是。”

楚王不悦皱眉。

顾明轩趁热打铁,三公不好坚持,只好说按照祖宗规矩,请晋王出来以储君身份支持大局。

楚王颇为不喜,然三王里已有两王支持三公,他的话无足轻重,除却被顾明轩冷眼相看后,再无其他用处。

朝臣与藩王议定,太常卿亲迎三清殿的晋王。

晋王世子提防藩王世家们生事,将宫门守卫尽数换成自己的人,又派心腹顾明轩日夜监控宫门,不得放任何可疑之人进出。

晋王世子慎之又慎,又加之手段果决,终于让朝政再度归于晋王之手。

晋王监国后,下的第一个命令,便是以镇远侯新丧,未央身边无直系长辈照顾的理由,让未央以列侯之后的身份入宫,暂时将养身体。

消息传到未央府上,萧飞白险些气笑了。

“这个老不死的,一把年龄,还打我家未未的主意,当真是活得不耐烦。”

萧飞白啪地一声合上描金折扇,冷声骂道。

未央对着菱花镜理妆,说道:“这样也好,省得我烦心找甚么借口入宫面圣了。”

“你竟一点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萧飞白挑眉,看了看未央。

晋王此人,表面恪守规矩,不近女色,然内里的风流,不比楚王好多少。

这些年来,若不是晋王世子杀伐果决,只怕晋王早就子女环绕,而不是膝下只有世子一人了。

未央捡起一支素色色珠钗,插在鬂间,正欲答话间,从菱花镜中瞧到萧飞白微蹙着的眉头,忍不住笑着道:“有你与何世子的安排,我有甚么好担心的?”

“你是不放心何世子,还是不放心你自己?”

萧飞白瞥了瞥嘴,道:“罢了,我送你入宫。”

府上众人早已准备好前往皇宫的轿撵,萧飞白的伤好了大半,骑马亲自送未央入皇城。

晋王世子行事谨慎,守宫门的人全是自己的心腹。

萧飞白瞧见披甲按剑而立的顾明轩,心里骂了一声王八蛋。

顾明轩抬手,拦下萧飞白,沉声道:“天子抱恙,储君恐有心之人作乱,只传未央姑娘一人入宫修养,其他人等,不得入内。”

萧飞白挑了挑眉,看了看巍峨宫墙,与森严守卫,生平第一次,与何晏真正达成共识——晋王这个挨千刀的,当真是早死早投胎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