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这个人,与白家无任何往来,却在白家满门遭难之际,对幼年的他伸出援手,救他于危难,养他于锦绣,甚至为了他,家破人亡,不得不假死避世,流落荒岛。
一代将星,凄凉至此,何其可叹?
这样的恩情,他纵然用命去偿还,只怕也是不够的。
萧飞白手指微紧,眼前蒙上一层浅浅雾气。
萧伯信负手而立,渊渟岳峙,麟凤其采,一如当年。
“我很好。”
萧伯信上下打量着萧飞白,淡然一笑,说道:“倒是你,飞白,你长大了许多。”
将雍城白家的风流倜傥继承了十成十,少了几分白家人性格里的雍容持重。
这样也好。
上一代的将军们大多谨慎敦厚,不知变通,才落了个列侯四镇,只剩下他一人的结局。
而今少一代的人长大,他只盼着这些年轻人,莫在走他们走过的老路。
萧飞白轻轻一笑,垂眸敛去眼底的雾气,再抬头,他漂亮凤目恢复澄明。
只是这澄明里,略带几分愧疚。
萧飞白道:“我虽在侯爷的庇佑下长大,可惜我终是辜负了侯爷的重托。”
“我没有照顾好未未与阿衡。”
明艳张扬的未未差点命丧黄泉,天真烂漫的阿衡早已不在人世,镇南侯不惜一切救他,他还给镇南侯的,却是一个凋零败落的家。
想到此处,萧飞白越发内疚。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绑着绷带的胳膊又有鲜血溢出。
萧伯信摇头说道:“生于萧家,是她们的命数。”
“她们既然享受了列侯之后的尊荣,便要承担起列侯之后的责任来。此事怪不得你。”
“侯爷还是这般豁达。”
萧飞白轻轻一笑,只觉得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此时又重了许多。
——他曾经无数次在梦中惊醒,梦到自己死后,与镇南侯在黄泉相遇,镇南侯面容冷峻,声音冰冷,一声一声质问他,为何没有保护好他的女儿与外孙女。
还好。
那只是梦。
镇南侯依旧是他所熟悉的镇南侯,心怀天下,兼顾小家,他永远只会将责任担在自己身上,永远豁达爽朗,从不苛责旁人。
镇南侯越是这样,他心中便越发内疚。
萧飞白看向身旁未央,
清风徐来,将地上斑驳日影剪得细碎。
寥寥日光落在未央身上,越发衬得她肌肤雪白,艳不可挡。
萧飞白喉结微动,眸光轻转。
眼前的这个少女,是他日后用性命护着的人。
觉察到萧飞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未央蹙眉看去,只觉得此时的萧飞白,似乎与往日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
仔细想了想,大抵是外祖父回来之后,萧飞白一改往日轻挑的缘故。
未央并未将萧飞白细微的表情变化放在心上。
唯有何晏,在看到萧飞白眸光越发笃定时,眉峰越发下压起来,薄薄唇角亦是抿成了一条线。
萧伯信看了看萧飞白身上的伤,剑眉微皱,问道:“你的伤?”
“小伤。”
萧飞白笑了笑,忙道:“多谢侯爷挂心,我与何世子走南闯北,这点小伤委实算不得甚么。”
萧伯信微微颔首,说道:“这些年,你过得很是不易。”
萧飞白自嘲一笑,道:“与侯爷相比,我的日子分外畅意自在。”
说到这,他声音微顿,眸光闪了闪,笑着道:“我与何世子苦心经营多年,终于将太子送入地狱,如此一来,倒也算对侯爷有个交代。”
“若是不然,只怕我此生无脸面对侯爷。”
萧伯信听此叹了一声,道:“你做得很好。”
但天家夺嫡,岂是死了一位太子便能终结的?
微风又起,未央担心萧飞白重伤的身体见了风,会越发难以治愈,便道:“外祖父,咱们去屋里说罢。”
萧伯信点头应下,随从推着萧飞白。
何晏走在最前面,带着众人,前往一早便订好的房间。
穿过九曲回廊时,何晏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身后的未央。
未央与轮椅上的萧飞白并排而行,一边走,一边问着萧飞白的伤势。
萧飞白虽在萧伯信面前收了几分往日的轻挑,但当面对未央时,他眉眼里依旧满是笑意,于斑驳阳光下,笑得很是灿烂,而风趣的话,更是引得未央笑声连连。
何晏眸光微沉。
片刻后,何晏收回视线,状似无意地去看萧伯信。
萧伯信走在未央与萧飞白的前面,炯炯虎目直视前方,并未回头去看未央与萧飞白,但二人说笑的声音传至他的耳中,让他威严面容上浮现一抹淡淡的温和笑意。
何晏抿了抿唇,眉峰越发下压。
萧伯信边疆饮血多年,极其机敏,感觉到身旁何晏的细微变化,剑眉微动,看向何晏。
觉察到萧伯信目光看来,何晏须臾间便恢复如常。
仿佛未央与萧飞白的谈话,对他并无任何影响一般。
萧伯信嘴角微勾,笑意在眼底蕴开。
年轻真好。
众人抵达房间,随从将茶水送至众人面前,而后低头垂眸,退出房间。
未央轻啜一口茶。
香甜的茶水入腹,未央有些意外。
这个茶,并不是时下贵族世家们爱喝的云顶雪芽,竟是她颇为喜欢的子午花茶。
未央又看其他人杯中的茶。
其他人的茶与她的并不相同,茶水呈现淡淡的碧色,是上好的云顶雪芽。
未央有些意动。
旁人都是云顶雪芽,只有她是子午花茶,这可不是一句凑巧便能解释的,多半是何晏一早便安排好的。
说起来,这一路上,何晏对她的照顾,似乎并不止一杯子午花茶,还有她爱吃的点心,爱吃的饭菜,一切的一切,让她与华京城的生活没甚两样——当然,除了是身在商船。
一个大男人,竟有这般的细心体贴。
未央又饮一口茶,余光偷偷去瞧何晏。
何晏一如从前,微蹙眉头,漠然与萧伯信萧飞白说着回华京城之后的打算,发觉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淡淡向她望来,又极快收回目光,继续与萧伯信说着话,仿佛他的那一瞥,是受不了她的注视,才勉为其难瞧她一眼似的。
未央心中有些想笑。
明明对她百般体贴,偏面上做出这副冷淡面容来,无怪乎她上一世直到死,也不曾发觉何晏对她的喜欢。
何晏的喜欢,是藏在眼底,埋在心头,若不仔细去体会,是根本无从得知的。
未央收回目光,何晏的话说到尾声。
萧飞白与何晏共事多年,深知何晏做事最是稳妥,满口赞成何晏的决定。
萧伯信初识何晏,只觉得此人虽然年少,但从行事作风来看,却是天纵奇才,惊才绝艳,斟酌片刻后,也同意了何晏的做法。
而未央与何晏同生共死后,对何晏越发信任,将何晏的安排在脑海中略过一遍后,便应了下来。
众人意见达成一致,何晏唤来随从,迅速将这件事安排下去——未央远赴海外,寻到了“战死”多年的镇南侯,不日即将返回华京城。
此事传出去后,前来酒楼拜访镇南侯的人络绎不绝。
沙门岛乃是海运必经之地,岛上布满各大世家与藩王们安插的探子与暗桩,镇南侯还朝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至华京城的各个角落。
华京城,紫宸殿。
天子得知未央找到镇南侯后,龙颜大悦,连下数道敕令,务必要沿途官员好生照看从海外而归的镇南侯,并传信镇南侯,问他何时抵达华京城,自己好亲自出宫相迎。
天子的态度让原本暗波涌动的华京城越发躁动起来。
原本奚落过未央的世家朝臣,纷纷检讨自己当初的态度,并向萧府与未央府邸下帖子,为之前的事情描补一二——镇南侯最重爱女萧衡,未央是萧衡独女,镇南侯一朝归来,原本任人欺辱的未央,便成了世人追捧的所在。
不仅如此,还有许多人家将目光纷纷转向自家儿郎,看年龄是否与未央相仿,若是相仿,便遣媒人去萧府说和。
一时间,萧家门口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阳翟县主烦不胜烦,将众人帖子全部退回,并高挂免客牌,拒绝所有人的示好与结亲念头。
这日阳翟县主身边侍女刚将帖子送走,二门外又匆匆来了个小厮,见了侍女,忙将帖子递上去,满面讨好道:“姐姐,旁的帖子都能退,这家的帖子,怕是不大好退。”
侍女打眼一瞧,明晃晃的楚王名讳让她心口颤了颤。
结亲?
不能吧,楚王比未央姑娘大上十几岁呢,再者,楚王风流多情,院中莺莺燕燕不计其数,太子归天后,他因与妾室们欢好还被言官们上书到天子面前,被天子骂得狗血淋头。
这样的一个人,怎好意思与未央姑娘结亲?
侍女心中疑惑,却也不敢耽误,收下帖子后,忙回后院,将帖子双手捧给县主——天子虽大骂楚王,但对楚王宠爱不减,骂完楚王后,又偷偷让人挑了几位漂亮的良家女,送至楚王府上。
直至今日,楚王仍是天子最为宠信的藩王。
阳翟县主打开帖子,略扫几眼后,长眉挑了挑,让侍女准备笔墨纸砚。
这个楚王,当真是越发荒唐了。
此时的未央,尚不知道自己成了争相拥有的香饽饽,正在船上与从霜等人说着话。
那日天气恶劣,拨浪滔天,海贼悄无声息而来,情况及其凶险,从夏只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未央,随着众人抵达沙门岛后,日夜在房间垂泪。
而今终于再见未央,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未央大哭起来。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众人上了船,从夏的情绪方稳定一些,不再每时每刻跟在未央身后,生怕自己一闭眼,未央便从自己面前消失了。
从夏慢慢恢复开朗,未央的房间再度热闹起来。
“我总觉得,姑娘自从与何世子一起回来后,便与何世子的关系好了许多。”
从夏端来未央喜欢吃的小点心,笑着打趣。
辛夷正在封制未央的新衣服,听此放下针线,认真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也这样觉得。”
“往日的姑娘,甚少对何世子笑脸相迎的。”
听辛夷附和自己的话,从夏的话便越说越没边。
从霜素来沉默寡言,双手环胸靠在窗户下,支着耳朵听今日里未央与何晏的点点滴滴。
木槿见此,忍俊不禁,道:“这些话呀,咱们几个私下说说便罢了,可千万别传到何世子的耳朵里。”
“若是被何世子得知了,只怕会觉得咱家姑娘轻狂呢。”
未央秀眉微动。
轻狂?
她在何晏心里,似乎一直不大是稳重端庄的性子。
未央道:“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况我与他已经和离了,他会再娶,我会另嫁,谁也不会干涉谁的生活。你们这般说,挺没意思的。”
“我才不信何世子会另娶她人。”
从夏道:“更何况,姑娘已经找到了侯爷,以后便不需要这样辛苦了,此时不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又等甚么时候去想?”
木槿也含笑道:“正是这个道理。侯爷身份贵重,姑娘的身份也水涨船高,待回到华京城,只怕来向姑娘提亲的人会踏破大门。”
众人三言两语,又将话题转到未央与何晏的事情上。
未央轻啜一口茶,忽而觉得,自己找到外祖父之后,接憧而来的,不仅仅是好事——还有自己的婚姻大事。
木槿说得不错,待到华京城,她的婚事必然会被人再度提起,不是何晏,还会有其他人。
可俊美如何晏,她尚且不想共度一生,更何况其他碌碌无为之人了。
生平第一次,未央认真地觉得,与其他人相比,何晏似乎还不错。
最起码他的那张脸,看了便叫人心生欢喜。
未央的心境一日日发生着改变,此时三清殿的晋王,心情也与之前大不相同。
“萧伯信不能活着踏入华京城!”
晋王将手中茶杯重重摔在矮桌上,厉声向晋王世子道:“此人战功赫赫,威望极高,许多藩王中,他唯一瞧得上眼的,便是北方的燕王。”
“燕王本就兵强马壮,在诸多藩王之中实力最为强盛,若再得了萧伯信的支持,我拿甚么与他相争?”
晋王世子按了按眉心,无奈道:“父王,镇南侯素来不插手天家夺嫡之事,此次归来,未必会扶持燕王——”
“你莫忘了他的外孙女未央。”
晋王冷声道:“未央处处与我作对,萧伯信或许支持燕王,但他肯定不会让本王登基为帝。”
“父王,镇南侯心胸宽广,为人豁达持重,且心怀天下,眼界极高,未必会为了一个外孙女,便与咱们过不去。”
晋王世子耐着性子劝解道:“更何况,如今沙场宿将死伤过半,少年将军不是与父王不睦,便是绣花枕头,难成大事。镇南侯是世间最后一位绝世悍将,若将他除去,以后谁为父王平定天下,镇守诸多藩王?”
“绝世悍将?”
晋王冷声道:“海患已平,要将军何用?”
“至于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待本王登基后,推行削藩之举便是,何时需要萧伯信来帮助本王了?”
晋王世子哑然。
晋王见世子不说话,心知不能将他逼得太狠,斟酌片刻,放柔了声音,说道:“我如今的地位岌岌可危,萧伯信若是不参与天家夺嫡,那是最好不过,若他参与呢?”
“萧伯信还朝,天下为之震动,这种人的存在,对皇权本就是一种威胁,今日纵然不杀他,日后还是要除去他。既是如此,为何不在此时下手,免得他支持旁人,让你我陷入被动之中?”
晋王世子闭了闭眼,叹了一声,道:“罢了,此事我听从父王的便是。”
晋王微喜,忙与世子商议除去萧伯信的事宜。
二人议定,晋王世子从三清殿离开。
世子回到王府,暗卫前来请示,世子道:“镇南侯不能除,父王糊涂,我不能与他一般糊涂。我修书一封,你派人送给镇南侯。”
暗卫应下。
世子又道:“三清殿有个多嘴的小道士,你派人做了。记住,手脚干净点,莫叫天子察觉了。”
世子走后,晋王只觉得心中越发不安。
世子虽然应承了他的话,但此子颇有主见,未必会依他的命令行事,除去萧伯信的事情,还是要靠他自己。
思来想去,晋王唤来一个不起眼的小道士,说道:“本王答应你家主人的条件,但本王也有一个条件。”
是夜,月洒江水,波光粼粼。
萧伯信突然从梦中惊醒,陡然起身,手指摸到放在枕头下方的武器,手持武器,踹门而出,叫醒众人,道:“船下有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