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在她心里,她期待外祖父的归来,又担心自己打扰外祖父与母亲的世外桃源生活,可若是外祖父放心不下天下九州,愿意从海岛回到中原,再定大夏江山,也为她撑起一片蓝天,那么她心里,是欣喜的。
再怎么坚强的人,也有想要依赖撒娇的时候。
未央放下帘子,听着海水拍打着船身的波浪声音。
伴着这种声音入睡,又伴着这种声音起床。
金乌之光将蔚蓝海水染得灿然若霞,也给船只披上一层好看的红。
到了晚间,金乌西坠,月兔初升,皎皎月色如碎了一地的玉屑,为海水与船只改了新装。
未央活了两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致,便坐在甲板上,看天看水,一看便是一日。
何晏从船舱走出来,随手将大氅披在未央肩头,漫不经心说道:“你若喜欢海,待一切事情了结之后,我们便一起出船。”
“大海的另一边,有着许多小国家,那里的风土人情与大夏完全不同,你若去了,必然会喜欢的。”
或许是找到了萧伯信,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何晏心情颇好,与未央说起他在海运期间的见闻。
未央本就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何晏讲的事情虽远不如市井茶楼说书人的抑扬顿挫,引人入胜,可他平缓而低沉的声音,依旧吸引了未央全部的注意力。
“外面的人,都是金发碧眼吗?”
未央双手托腮,好奇问道。
何晏道:“也有皮肤黝黑如碳的。”
“这个我知道,”未央说道:“这种人叫甚么昆仑奴。”
“这两年华京城盛行养昆仑奴,我来北海郡之前,人牙子也曾像我推荐昆仑奴,说他们力大无比,最能吃苦,劝我买上几个使唤。只是我担心语言不通,便没有买。”
未央与何晏并肩坐在甲板上,说着自己对昆仑奴的了解,海风迎面拂来,送来阵阵清凉,驱散着八月的酷热。
金乌慢慢滑入海底,将水面染成金色与红色交织的红。
未央眯眼看着海上美景,听着何晏低沉声音响在她的耳侧。
何晏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沉闷,恰恰相反,何晏博学多才,又因年少行商,走南闯北,对外界事物颇为了解,又有着自己的一套见解。
他的话并不算多,每个地方略点评两句,与书上对那些地方的描写完全不同,让未央耳目一新。
与何晏相处久了,未央越发觉得,何晏像极了一个宝藏,一旦开启,便是光芒万丈。
又一日,何晏说起自己在海运时的见闻,将那些凶险遭遇一句话带过,便准备与往日一般,只捡些未央爱听的故事说。
哪曾想,他的声音刚落,便听未央一声轻呼:“你的那些伤,全是遭遇海贼时留下的?”
“不全是。”
何晏答道,扫了一眼未央。
金乌初升,霞光布满世间,将未央雪白肌肤染上一层浅浅的红。
她秋水似的眼睛映着红日,长长的睫毛敛过一抹心疼,视线落在他胸口处,似乎能透过他身上薄薄衣料,看到他身上的伤痕。
“一定很疼吧?”
未央说道。
何晏眉峰微微下压,蓦然间,疼痛席卷全身。
他本是天家子孙,一朝事变,从云端跌入泥泞,成为一个败落的商户之子,他不敢碌碌一生,苟延残喘,便读百家,习商贾,在满是荆棘的道路上,终于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
海运上遭遇海贼也好,丝绸之路上遭遇劫匪也罢,他的脚印遍布大夏九州,鲜血也曾洒满天下。
何晏垂眸,漠然道:“已经不疼了。”
他生来便是从阎王手里讨生活的人。
活着已是不易,说疼便是矫情了。
他的话刚刚说完,便觉未央目光越发心疼,声音也轻柔几分,澄澈眼眸看着他,认真说道:“你护着我,我也会护着你,以后的路,咱们携手与共,慢慢去走。”
何晏眉头微动。
恍惚间,心头好像被羽毛轻轻扫过。
痒痒的,软软的。
“好。”
何晏低低道:“你我携手与共。”
就如那年未央踏雪而来,将绣着子午花的钱包塞到他怀里,奶声奶气要他出人头地,说着苟富贵,莫相忘的稚气话语。
何晏笑了笑,耳畔是未央欢快的声音:“你笑起来真好看。”
“以后你要多笑一点。”
何晏微微一怔,面上的笑意敛了几分。
未央蹙眉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何晏并起两指,揉了揉眉心,又将眉头舒展开来,声音少了几分阴郁之气,说道:“没有。”
“我都听你的。”
那些旧日的苦难,就让它随风而逝罢。
来日方长,他与未央有的是时间,来享受未来人生的欢喜。
何晏与未央并肩坐在甲板上,一日复一日。
夕阳西下,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何晏忽而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眨眼又是一日。
这日未央尚在睡梦中,何晏便叩响了未央的房门。
未央迷迷糊糊起床穿衣,揉着眼睛,来给何晏开门。
何晏看着她半睡半醒的模样,眸光无端柔和三分,抬手拂了拂她因刚睡醒而有些毛躁的长发,说道:“镇南侯追上来了。”
如小鸡啄米似的未央,一扫困意,瞬间便睁大了眼睛,问道:“在哪?”
何晏起身,打开未央靠近海水的窗户,指着不远处的一只船,道:“在那。”
未央凑到窗台前,远处的船只越来越近,甲板上萧伯信身形挺拔,负手而立,如雪中青松一般。
“太好了。”
未央眼睛一亮,便将何晏往外推,说道:“我换身衣服,咱们一起去迎外祖父。”
何晏颔首,走出房间,随手关上房门。
不多会儿,未央再度将门打开。
她手指微微提着裙摆,在何晏面前转了一圈,说道:“好看吧?”
“临行前母亲给我准备的衣服。”
何晏淡淡看去。
他记忆里的未央,甚少穿这般娇嫩的衣服。
未央她的衣服多是鲜艳夺目的,配着她艳不可挡的容颜,一出场,便是骤然放光的宝石,让人不敢直视。
而今他们被海贼追杀,流落海岛,所穿的衣服大多是萧衡给她的,萧衡失忆之后,心智如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般,格外喜欢粉嫩嫩的东西,故而给未央拿的衣服,也是如此的。
未央身材高挑,略比萧衡高一点,穿着一身淡藕荷粉的儒衫,下面配着百花穿蝶百褶裙,料子虽不甚精致,做工也不大精细,可粗糙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时,却是分外好看的,让她灿若明霞的气质里,又多一分以往少见的娇俏感。
何晏便道:“好看。”
连她不大会挽的鬓发,也是好看的——未央是娇养着长大的贵女,严睿再怎么不为人,她身边的奴仆也不曾少过,根本不曾自己挽过发。
一朝离了丫鬟们的伺候,她只好笨手笨脚自己学着挽发,有时候嫌麻烦,便将长发挽成男儿状,高高束在头顶,长发披散开来,随海风飘扬,明艳动人,却也英气逼人。
她的气质里,有着女儿家的娇媚,又有着男儿郎的刚烈。
让人看了之后,便再也移不开眼。
未央听何晏说好看,便道:“好看就好。”
“外祖父远道而来,我不能失了礼。”
说话间,她关上房门,与何晏一同去往甲板。
萧伯信的船很快,未央来到甲板时,水手们已经开始抛缰绳,让两船相靠了。
两船并拢,易海率先跳了过来,紧接着是萧衡,最后才是萧伯信。
来到甲板后,萧衡环视着四周,笑道:“这只船可真大。”
易海接道:“出海的船,总要比咱们的小渔船大上许多的。”
萧衡点头,道:“还比咱们的船要稳。”
未央将三人迎进房间,倒上几杯茶,捧到几人面前。
未央轻啜一口茶,眸光轻转,问道:“外祖父怎么又改变了主意?”
萧伯信爽朗一笑,一扫往日的沉闷之色,说道:“九州万民不曾负我,我亦不能负九州。”
为将者,需知自己是为谁而战。
未央叹了一声。
能让外祖父念念不忘的,大抵也只有被天家夺嫡所波及的百姓了。
未央细微的动作落在萧伯信眼底,萧伯信饮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眸光沉了沉,又道:“若非我的疏忽,你这些年便不会过得这般苦。”
“我为大夏而归,亦为你而归。”
未央眼底闪过一抹讶色,耳畔萧伯信的声音仍在继续:“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战几年,也让你过两年安生日子。”
窗外海浪拍打着船身,发出一声声的轻响,如未央此时的心情,颠簸不已,起伏不定。
这一次,她真的不再是一个人了。
未央抿了抿唇,轻轻一笑,说道:“多谢外祖父。”
她还以为,以外祖父的心念苍生,她的些许委屈,他断然不会瞧在眼里。
可她还是错了。
外祖父心怀天下,还有小家。
萧伯信虎目浮上温和之色,捋着胡须,说道:“你在华京城的处境,何世子与我讲了,晋王并非仁君,又这般针对于你,待我回了华京,必要替你出这一口恶气。”
“至于晋王死后,储君之位落入谁手,便看何世子与诸位藩王的本事罢。”
未央笑着点头,道:“只要外祖父肯回去,一切都好说。”
外祖父愿意回中原,倒也不枉她几经生死,她的人生,终于迎来了黎明——外祖父是列侯之最,战功赫赫的镇南侯,一朝还朝,天下为之震动,那些明目张胆欺辱她的,陷害她的,听到这个消息,必会瑟瑟发抖。
想到这,未央有些期待,而那个藏在暗处,设计让她险象环生的晋王,得知外祖父死而复生后,该是怎样的精彩脸色。
萧衡在小船上颠簸了许多时日,一朝来到大船,略喝几杯茶后,便有些犯困。
未央见此,便将她安置在自己床上休息。
萧衡很快睡去,众人怕打扰她的休息,谈话声音放低。
在出海之前,何晏便与萧飞白商议过遇到海贼之后的逃生路线,无论在何处分散,都去沙门岛集合。
思及此时萧飞白极有可能在沙门岛等待着他们的归来,何晏便提议去沙门岛寻找萧飞白。
未央颇为担忧萧飞白会不会遇到性命危险。
何晏淡淡看了一眼未央,说道:“海贼的目的是你我二人,飞白混在随从之中,海贼未必会留意到他。”
“更何况,他旁的本事没有,逃生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好。”
何晏饮着茶,目光微沉,说道。
他与萧飞白共事多年,对萧飞白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一旦遇到危险,萧飞白绝对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
未央并不大相信何晏所说的萧飞白逃生本领一等一的好——萧飞白在船上吐得死去活来,莫说逃生了,旁人若是对他不管不问,等待他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未央忧心萧飞白的处境,日日催促水手加速前进,不过数日,便抵达了沙门岛。
沙门岛本是囚禁流放死刑犯的地方,荒凉贫瘠,大夏开了海运后,这里便成了热闹繁华的所在。
往来商船无数,将沙门岛的码头处挤得满满的,何晏找了熟人,才有他们停靠的位置。
船只停泊后,未央先后下船,在何晏的带领下,去往与萧飞白约定好的酒楼。
萧衡对萧飞白多有隔阂,二人不好碰面,未央便先将萧衡安置在房间。
萧衡中了蛊毒之后,精力与体力大不如从前,连日的长途跋涉让她颇感疲惫,身体一沾床榻,便沉沉睡去。
未央给萧衡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走出房间,随手关上房门。
房门关上后,未央快步去找何晏。
——萧飞白的那种晕船体质,她委实担心他能不能从穷凶极恶的海贼手中逃出。
未央来到酒楼后院,见院中只有何晏三人,并没有萧飞白的身影,心下一紧,蹙眉问道:“还没有舅舅的消息?”
她的声音刚落,九曲长廊处便传来萧飞白轻快的声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月未见,又隔了几秋?”
“到底是我捧在掌心的未未,竟这般担心我的安危。”
萧飞白的话黏黏糊糊,未央松了一口气。
能将话说得这般欠揍,萧飞白的状况应该比她与何晏好上许多,最起码,没有受伤甚么的。
这般想着,未央侧身去瞧九曲长廊处的萧飞白。
只一眼,便让未央楞在当场。
未央记忆里的萧飞白,永远吊儿郎当的,一身锦衣,手里摇着价格不菲的描金折扇,尽显世家子弟的风流倜傥,一掷千金。
而现在的萧飞白,懒懒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原本摇着描金折扇的手,此时绑成粽子模样,沉甸甸地挂在胸前,活像是奄奄一息刚被医官从阎王手里夺回来的垂危病人。
未央微微一怔,连忙迎了上去,皱眉问道:“谁把你伤成这样?”
“还不是那个——”
萧飞白语气如旧说着话,随从推着他出九曲回廊,回廊处有台阶,他的轮椅便被逇了一下,身上痛感传来,他的声音便飘了起来:“——挨千刀的晋王。”
萧飞白咬牙切齿说道。
“倒是你,未未,没受甚么伤罢?”
萧飞白被随从推到未央面前,上下打量着未央,贴心说道:“晋王那厮伤我可以,伤你却是万万不能的。你放心,这仇我记下了,待我回了华京城,亲手砍下他的脑袋给你当酒杯。”
“你若仍是不解气,咱们便不让他死得这般痛快,先将他的手脚砍去,浸泡在烈酒里——”
夏日的阳光颇为刺眼,萧飞白余光瞥到未央身后负手而立的萧伯信。
萧飞白瞳孔微缩,与未央插科打浑的话戛然而止。
萧伯信身材挺拔,如松如竹,一如多年前,他一身盔甲,冒着满天风霜而来,解下身上猩红披风,裹在冻得瑟瑟发抖他的身上。
他对他伸开大掌,将小小的他牵在掌心,告诉他,他带他回家。
他掌心有着厚厚的茧,很硬,可也很暖。
八月的天气,燥热又烦闷。
“侯爷。”
萧飞白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的,沙哑的。
“飞白。”
萧伯信颔首,不怒自威,眸光深远。
萧飞白扶着把手,吃力地从轮椅上站起身,鲜血自他胳膊与身上绑着的厚厚绷带处溢出,染红了月白色衣裳与苍白绷带,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一般,直直地望着不远处的萧伯信。
微风徐徐而来,撩起萧飞白额间未竖起的碎发,他低头自嘲一笑,而后又抬起头,轻声问道:“一别经年,您……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