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刚被萧伯信施过针,身体极其虚弱,脸色亦是苍白如纸,像是随时会撒手人寰一般。
他看着一脸倔强的未央,慢慢坐起身,吃力抬起手,似乎是想拂去未央脸上的泪珠。
“我会护着你的。”
何晏眉峰下压,潋滟眸底聚着心疼,说道:“你不是你一个人。”
“你还有我。”
何晏轻轻拂过未央的脸侧。
未央挂着泪水的睫毛颤了颤。
何晏的指腹明明略显微凉,却在她脸上点了火,被他拂过的地方,如滚水开始沸腾起来,顷刻间便烧起了一片红。
未央冷硬要强的心,在这一刻软化下来。
很软很软的那一种。
那些被一个人被迫承担着一切的艰辛与委屈,似乎都在何晏的安抚下渐渐平息下来。
她不是被外祖父抛弃、被母亲忘记的孤女,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何晏。
何晏会陪着她的。
她可以一个人独吞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一个人汲汲营营,一个人摸黑前行,可她偶尔也会感觉很累,需要找个避风港稍坐休息。
哪怕那个避风港无法为她遮风挡雨,无法为她提供温暖的热水与惬意的新茶,但当她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在等着她时,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要的,仅仅只是一个地方,一盏为她亮着的明灯。
何晏,便是她孤立无援时的一盏灯。
何晏的指腹温柔扫过未央的脸颊。
未央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何晏。
何晏似乎被她看住了,觉得自己的动作颇为唐突,顿了顿,便准备收回手,漠然道:“我——”
下一刻,未央抬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将他微凉手指捧在掌心,轻声说道:“谢谢你。”
未央的声音不似往日疏离冷硬,动作亦是他们之间前所未有的亲昵,何晏眉头微动,眼底闪过一抹探究。
片刻后,何晏收回视线,淡淡道:“你无需谢我。”
“这本是我该做的事情。”
那年大雪纷飞,她踏雪而来,他便知道,未来纵然她要他的命,他也会给。
有些人,生来便是另一人的软肋。
未央是他的软肋。
心底的不可碰触。
何晏回握着未央柔软的小手,目光转向萧伯信,说道:“我会一直护着夫人,不会让她无枝可依。”
“夫人返回中土之后的生活,无需镇南侯挂心。”
他固执地将未央唤做夫人,尽管他知道,他与未央的关系,并不是真正的夫妻。
“至于镇南侯……”
何晏看了又看萧伯信,顿了顿,眉峰微微下压,方道:“待天下大定后,我与夫人再请侯爷出岛,共享天伦之乐。”
萧伯信剑眉微皱,目光在何晏与未央身上来回打转,最后落到二人相握的手上,迟疑片刻,说道:“你们……成亲了?”
未央正欲说话,却见何晏微微颔首,应了下来:“我求天子赐婚于我与夫人。”
说话间,他将未央的手握得更紧了,似乎是生怕她从他掌心溜走一般。
何晏一口一个夫人,让未央听得面颊微微发烫。
她想去反驳何晏的话,可又觉得无从开口,只觉得手指被何晏握在掌心的感觉让人分外安心。
竟让她生出几分就这样被他一直握着的冲动。
仔细想了想,大抵是因为他的那些安抚话。
她本是个极度缺爱的人。
上一世对严睿的依恋,对顾明轩的痴恋,仅仅是因为这两人曾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过,她便为这两人生,为这两人死,送去万贯家财还不够,最后又为这两人送了自己的性命。
想到此处,未央有些迷茫。
她曾以为自己对顾明轩是刻骨铭心的爱恋,可重活一世方明白,她那不是喜欢,不过感激罢了。
那么轰轰烈烈百转千回都不叫喜欢,那甚么才是真正的喜欢?
未央蹙眉看向何晏,有一瞬的迷茫。
未央最终也没有反驳何晏的话。
萧伯信长叹一声,说道:“也罢。”
“她有了夫婿,成了家,我也少几分牵挂。”
何晏眸光微沉,好看的眉头微微挑起,道:“侯爷当真对我放心得紧。”
“侯爷竟不怕我如严睿一般?”
何晏似笑非笑,声音带着几分揶揄之意,未央有些意外。
以往的何晏,声音永远是冰冷的,态度是疏离的,下压的眉峰里满是不耐,仿佛与人说上几句话,便能让他气闷好几日一般,今日何晏一改往常态度,虽是皮笑肉不笑,可言笑晏晏的态度依旧让人分外稀奇。
稀奇到未央不曾去留意他话里的讥讽之意,只觉得他眉梢轻挑的模样分外好看,三分邪气,七分戏谑,越发衬得他昳丽面容倾城无双,能将人的眼睛灼伤。
未央连忙收回目光,耳畔是外祖父低沉的声音:“你不会是严睿。”
“哦?”何晏眸光微转,轻笑出声:“但愿侯爷这次没有看错人。”
窗外送礼阵阵清凉海风,未央被何晏握着手,心道,你才不会是严睿。
她更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这般想着,茅草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未央侧脸去瞧,萧衡端着一碗汤药,动作欢快,声音娇娇俏俏:“父亲,药熬好了。”
浑然不是她记忆中的端庄持重模样。
未央回身敛眉,余光又瞥到萧伯信原本有些凝重的面容在听到萧衡的声音时,紧蹙着眉头舒展开来,眼底漫上浅浅笑意,声音也比刚才轻快几分,说道:“端过来罢。”
“哎,就来。”
萧衡答道。
二人惬意的相处模式落在未央眼底,未央有一瞬的失神,忍不住怀疑,自己来到海岛的举动,是否是一个错误。
外祖父与母亲,明明在这里过得这般好,这里虽然没有锦衣华服,奴仆成群,可对于他们来讲,却是桃花源一般的存在。
未央秀眉微蹙,陷入沉思。
萧衡将汤药送给何晏,何晏谢过萧衡,接下汤碗,低头喝药间,余光发觉未央细微的动作。
何晏动作微顿,随后将汤药一饮而尽,再次谢过萧衡后,又牵起未央的手。
未央觉察到他的动作,抬眸去看何晏。
何晏神色淡淡,漂亮的眼睛却是坚定的。
未央不安的心,又平静下来。
二人的亲昵互动被萧衡看在眼里,萧衡噗呲一笑,说道:“这般好看的小娘子,这般俊俏的小郎君,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堆,叫人不忍打搅。”
未央面上一红,连忙想抽回手,却又被何晏握得更紧。
何晏浅浅一笑,接着萧衡的话,道:“承姑娘吉言,我与夫人,定是要白头偕老的。”
萧衡又笑了起来,打趣何晏几句话,便拉着萧伯信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父亲,你忒没眼色了,人家小夫妻想说两句悄悄话,偏你坐在屋子里不肯走。”
萧伯信无可奈何,被萧衡拖走。
萧衡随手将茅草屋的房门关上。
屋里只剩下未央与何晏,未央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手指用力,抽回被何晏握得有些发烫的手,说道:“我不是你的夫人。”
“咳咳,”
何晏低低咳嗽着,漫不经心接道:“在我心里,你是,这便够了。”
未央攥着手,何晏的掌心似乎有火,将她的手指染得滚烫,她搅了搅帕子,想给手指去去温,但一切都是徒劳。
她的手,她的脸,甚至她的心,此时都是滚烫的。
烫得让人有些手足无措。
“可感情到底是两个人的事情。”
未央小声说道。
她没有何晏那般炽热的感情,尽管与何晏同生共死后,她觉得此时的何晏分外顺眼,再不是之前的阴鸷吓人,但让何晏去做她的夫君,与她去行夫妻之事,她心中还是别扭的。
何晏抬眸,看着面前脸色变来变去的未央,平静道:“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何晏的话太过偏执,将未央本来想说的“我不喜欢你”堵了回去。
未央抿了抿唇,低低道:“值得吗?”
为她出生入死,陪她漂洋过海,可她心里,依旧是不喜欢他的。
“若是她人,自然是不值得的。”
何晏淡淡道:“但当那人是你时,一切便是值得的。”
七月的天气,燥热又烦闷,何晏声音没甚温度,却无端撩起屋内温度。
未央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连带着耳朵也跟着热了起来。
“我……”
未央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何晏的话。
拒绝的话,她似乎说了很多次,对于何晏并没有甚么用处。
何晏还是最初的执拗,撞到南墙也不会回头。
何晏道:“你不用现在便回复我。”
何晏拢了拢未央的发,未央略显无措的眸光落在他眼底,让他下压的眉峰舒展一分。
何晏半倚在斑驳墙壁上,窗外日头被院内枝叶剪得细碎,徐徐落在他的肩头,如银河坠地,又如那年大雪纷飞。
他闭上眼,少女身上特有的子午花香略带甜香,萦绕在他的鼻间,轻嗅一口,仿佛如在云端。
何晏睁开眼,抚弄着未央鬓发的手,无意识地落在她有些发烫的耳尖。
轻轻捏了一下,看到她秀眉微蹙,脸色又红了一分,像极了金乌西坠后,天边彩霞偷喝了桃花酿。
何晏便笑了起来,慢慢说道:“来日方长,你我有的是时间。”
展颜轻笑的何晏少了往日的冷硬疏离,如漩涡一般将人纠缠其中,再也不放开。
未央呼吸一紧,打落何晏的手,丢下一句你好好养病,便逃似的出了房间。
以前她总是不懂,史书中让君王断送了江山的美人究竟有何魔力,今日之后,她明白了。
美人遗世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有些人,一举一动皆风情。
未央关上房门,倚在门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清新空气。
与何晏在一起久了,竟让她生出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过了好一会儿,未央方觉得自己好一些,抬手用帕子擦了擦额间的虚汗,心里想着以后要尽量避免与何晏单独相处。
他的眼睛生得太好看,好看到让人忍不住沉沦。
她不想沉沦。
未央深吸几口气,慢慢调整着气息。
就在这时,高高矮矮的篱笆外走来一个陌生男子,身上背着鱼篓,裤腿高高挽着,做渔夫打扮。
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皮肤是常年在日头下行走的蜜色,一双剑眉分外英武,眼睛更是炯炯有神,让人过目难忘。
只是可惜,他左眉有一道伤疤,让他少了几分俊朗,多了几分悍勇之气。
未央眉头微动。
这个人,好生熟悉。
好像在哪见过一般。
易海推门而入,欲摘身上鱼篓,余光瞥到站在院子中的未央,微微一怔,道:“你是——”
“海哥哥,你回来了。”
萧衡听到动静,从院子的另一边小跑着过来,接下易海手中的鱼篓,笑着与易海介绍:“这是父亲的故人,花了好多心血才找到这里来的。”
易海微微颔首,目光仍在未央身上打转。
未央笑了笑,道:“我叫未未,姓萧。”
易海眼底闪过一抹讶异,须臾间,又恢复平静,向未央抱拳道:“一别经年,姑娘可好?”
未央道:“多谢记挂,我很好。”
她终于想起在哪见过他了。
在数年前的母亲的葬礼上。
母亲最后一个愿望,是以萧家女的身份,葬回兰陵祖坟。
是以,萧家派人来接,易海便是其中之一。
想来也是那个时候,易海偷梁换柱,盗取母亲的尸体,解去母亲身上所中蛊毒,救活母亲后,带着母亲远赴海岛,找到外祖父这里。
思及往事,未央又看了易海一眼。
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人,委实是外祖父的心腹。
萧衡扒拉着鱼篓,问道:“海哥哥,你今日给我带了甚么回来?”
易海笑了笑,道:“有你最爱吃的海鱼。”
萧衡欢喜雀跃,道:“太好了。”
说着,她从鱼篓里捡起一条鱼,笑眼弯弯道:“我们晚上有鱼汤喝了。”
易海颔首,眼底一片温柔。
未央将二人动作尽收眼底。
——易海怕是不止是外祖父的心腹这么简单。
晚间萧衡做了鱼汤,未央喝着鱼汤,看着母亲灿烂笑脸,听着外祖父慈爱话语,越发觉得,自己来到海岛寻外祖父回华京,似乎是一个错误。
她不该打扰他们的平静生活。
他们好不容易拥有的天伦之乐,不应该再被华京城的风起涌云而打扰。
未央放下汤匙,双手托腮,看着母亲笑着喊着海哥哥。
如果可以,她也想如母亲这般。
只是可惜,有些人,生来血里便带刀。
又过许多时日,何晏身体转好,未央便向萧伯信辞行。
萧伯信眸光深了又深,送未央二人去码头。
未央不忍面对分离场景,早早地上了船舱,手指扒拉着帘子,偷偷看着岸边的外祖父。
海风卷起浪花,一叠一叠送到岸边。
萧伯信负手而立,任由浪花拍打着他的衣襟。
“何世子如何看当今天下?”
萧伯信突然问道。
海岛上的日子实在平静安逸,安逸到让何晏眉宇中的厌世气息都少了几分。
他眯眼看向一望无际的海面,淡然说道:“大国亡于外患,大朝亡于内忧。”
“大夏之大,世所罕见,前所未有,能摧毁这个庞然大物的,只有大夏自己。”
萧伯信长叹一声,慢慢道:“世子好眼力。”
何晏斜睥着萧伯信,漠然道:“君子藏器於身,待时而动,镇南侯这把刀,委实可惜了。”
萧伯信将海天相接的景致收在眼底,又闭了闭眼,两指按着眉心,道:“我老了,以后的大夏,是你们的天下。”
说到这,他微微一顿,睁眼看向未央,又道:“我将未未托付于你。”
“她是我萧家子孙,宁折不辱,若是世子不喜她了,只管放她离开。”
何晏一晒,没有回答,转身上船。
船只开动,未央放下了帘子,长长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
何晏见此,说道:“镇南侯会追上来的。”
“他不会。”
未央想也不想便反驳何晏的话,道:“他为大夏出生入死数十年,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年太平日子,他怎会放弃来之不易的安稳,再去华京城蹚浑水?”
船只飘飘荡荡,何晏解了身上外衫,披在未央肩上,眸光沉了沉,缓缓说道:“因为他是镇南侯。”
四镇之首,列侯之最,大夏的擎天柱,也是天子最后能够依赖的,最后一名绝世悍将。
尽管天子曾放任太子对他的算计。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的话虽然凉薄,可当天下不再太平时,将军依旧会披甲而起,挺枪立马,再定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