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气,海水并不算凉,可当全身浸泡在海水中,凉意还是会侵染人的五脏六腑。
未央浑身冰冷,打了一个哆嗦,很快发觉自己在华京城外的温泉山庄汤池子里学的泅水,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中根本不够用。
浪花一浪高过一浪,她如浮萍一般随波逐流着,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腥咸的海水所吞没。
明晃晃的日头划破海面,未央眼睛酸涩难忍,身体越来越重,使不上力气。
意识彻底消失前,她仿佛看到何晏身拖着一抹红,向她游来。
何晏眉峰下压到极致,薄薄的唇角抿成一条线,此时未央不用去猜度他的心思,也知他心中是分外不甘的——毒杀太子,晋王又被天子幽禁在三清殿,只需再斗赢其他几位藩王,天下九州便是何晏的囊中之物。
可偏偏,何晏在这个时候陪她来了北海郡,又在海域上遭遇海贼,同她一起丧了命。
这大抵便是大业未成身先丧。
未央只觉得心中分外对不住何晏。
若还有来世,她必要待何晏好一些,再不拿之前的防备的态度对何晏。
未央迷迷糊糊地想。
海水压下来,未央陷入一团黑暗之中。
求生的本能让她无意识地扑腾着,慌乱之中,她不知道自己抓到了甚么,只觉得自己身边的人身体微微一僵。
或许是因为手里有东西,她不再像最初那般惶恐不安,心绪慢慢定下来,随着海水漫无目的地漂流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未央再度醒来。
她是被冻醒的。
未央慢慢睁开眼。
海天一线,浪花将海水分割,拥簇着一团白色,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鹅卵石的岸边。
蔚蓝天际有水鸟划过,留下一缕灰色剪影,而后俯冲至海面,叼起一条不断挣扎着的肥美鱼儿。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海岛。
在出发之前,她曾抱着书看了好几宿,将北海郡附近的海岛摸得一清二楚,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海岛,哪里的海岛盛产甚么,哪里的海岛住着甚么样的人,又有着怎样的风土人情。
可她所在的海岛,不同于她所了解的任何一个海岛。
这里风和日丽,没有码头的喧嚣,像是不曾有人居住过一般。
未央环视四周,心中颇为奇怪。
大夏并非闭关锁国的前朝,自立朝之后,便与外界通商,无论是茫茫大漠中的贸易,还是海上的货运,都不曾停止,故而边疆与海域之处有着甚么关隘海岛,对大夏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一清二楚。
然而这个海岛,却不在大夏书籍的记录之中。
她这是到了哪?
这里又是甚么地方?
想了半日,未央心中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索性不去再想。
天边日头虽暖,但长时间泡在海水里的身体却是冰凉的。
未央紧了紧身上湿哒哒的衣服,寻找着何晏的身影。
她这般差的水性都活了下来,何晏的泅水之术比她好上许多,当也与她一样活下来,甚至还会早早地醒了,这个时候也在寻找着她。
未央手指撑在鹅卵石上,慢慢站起身,向周围看去。
不远处,何晏趴在岸边,龙胆色的衣裳湿成黑紫色,一支弩/箭扎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身下蔓延出一条血线来,那线直拖到水中,被海水冲成浅浅的红。
未央瞳孔微缩,下意识向何晏跑去。
“何晏?!”
然而她的高声呼唤并没有唤醒何晏,他仍是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微微露着的脸苍白如纸。
未央眉头突突地跳,跌跌撞撞来到何晏身边,手指微颤着,拨开何晏的发,并起两指,去探何晏的气息。
老天保佑,他可不能死。
未央胸口剧烈颤抖着,手指放在何晏口鼻下。
一下,两下,三下,何晏的气息极度虚弱,但不是没有。
未央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何晏身旁。
来找外祖父本是她的事情,何晏不能陪在她死在这里。
若何晏葬身此地,她会内疚一辈子。
未央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绪,目光转到何晏肩膀上的弩/箭。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帮她把弩/箭□□,把血止住。
何晏本就生得清瘦,若再继续流血下去,怕是会失血而死。
她与何晏身上的衣服都是锦缎,用来包扎伤口是不行的,只有贴身小衣是棉质的。
四下无人,未央迅速撩开外袍衣袖,将贴身中衣的袖子撕成几条,留作备用,又跑到身后树林中,摘了几片大树叶,回忆着何晏曾与她说过的海水中的暗流,寻找到了清水,用大叶子将清水装得满满的,放在何晏身边,用来给何晏清洗伤口。
做完这一切,未央小心翼翼撕开何晏肩头的衣服,露出他被弩/箭射/中的肩头,伤口处被海水泡得发白,点点血迹漫出来,将他瓷白如釉的肌肤染成浅浅的红。
未央握住弩/箭,轻声说道:“你忍着点,很快便好了。”
昏迷中的何晏眉头紧锁,未央咬了咬唇,手指稍稍用力,直将弩/箭从何晏肩头拔/出。
弩/箭带出一道血线,何晏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低吟声。
“不疼不疼,很快便好了。”
未央哄小孩似的安抚着何晏,拿着大叶子,用里面的清水给何晏冲洗伤口。
何晏眉头微动,淡淡的痛苦之色笼罩在他的眉宇中。
未央道:“再坚持一下,晏晏不疼。”
或许是她的温声劝哄有效,又或许是伤口疼得太久,让何晏有些麻木,她看到何晏紧蹙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极不安稳的睡颜慢慢平复下来。
未央舒了一口气,迅速用布条将何晏的伤口包扎好。
临近正午,日头越发炽热。
未央身上的衣服干了大半,抬手擦了一下额间的汗水,轻手轻脚将何晏背在自己身上。
何晏现在的身体,根本不能暴晒。
未央将何晏背到不愿处的树林下,轻轻将何晏放下,又取来大叶子,喂了何晏几口清水。
喂水之后,未央放下叶子,站起身,四处张望着。
何晏曾经与她说过,海岛上昼夜温差相差极大,白天是酷热难耐,晚间便是凉意入骨,何晏在海水里泡了几夜,又受了重伤,是万万不能再着凉的。
她得寻个能让他们过夜的地方。
树林一旁便是高低起伏的山脉,未央看了一圈后,目光落在一处黑黝黝的洞口处。
洞口离她不算太远,走过去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且她来海岛这么久,并无猛兽出来伤人,犹豫之后,她将何晏暂时安置在树下,自己快步向洞口跑去,检查洞口是否能让他们二人过夜。
天无绝人之路,山洞中并无野兽,只有几只不知名的海鸟的巢穴,鸟巢中有着十几颗鸟蛋,正好可以给重伤的何晏补身体。
未央大喜,从外面的树林处找了些柔软的枯草,在山洞中铺出一个简易的床榻。
何晏伤得太重,不能直接躺在冰冷的山地上,一来容易受寒,二来何晏的身体也受不住。
将山洞布置好后,未央连忙原路返回,将何晏重新背在身上。
何晏生得清瘦,压在她肩头,让她忍不住想起之前在小船上的场景。
那时候万箭齐发,何晏将她护在身下,她被何晏压在,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甚么,只觉得何晏一身骨头分外硌人。
当时觉得硌人,现在却只剩下庆幸了——何晏幸亏生得清瘦,若是生得膘肥体壮,她多半是背不动何晏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何晏在海边冻死。
未央吃力地将何晏背到山洞,轻手轻脚将何晏在枯草铺就的床榻上,又将多余的枯草聚在一起,再从外面捡来许多枯树枝,准备在何晏身边生火。
她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得差不多了,但何晏身上的衣服还未干,何晏伤得重,她不能让他再着凉了。
未央将柴火堆在一块,把鸟蛋埋在柴火一旁后后,在何晏身上翻找着火折子。
何晏走南闯北经商,名下又做的有海运的生意,多年的海运生涯让他习惯性地带着防水的火折子。
很快,未央找到火折子,将篝火生起。
略有些阴暗的山洞跳跃着火光,少了几分湿气,慢慢变得暖和起来。
未央脱了自己的外衫放在一旁,而后小心避开何晏的伤口,脱去何晏的衣裳,架在篝火上靠着,将自己干透的衣裳盖在何晏身上。
只是在脱何晏衣服时,她忽而发现,何晏的身体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养尊处优——他的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
未央动作微微一顿。
何晏不是被商户养大的孩子么?他只是年幼之时困苦些,怎会受这么多的伤?
下意识地,未央手指轻抚着何晏身上的伤痕。
那些伤痕深深浅浅,每一处都极有可能要他的性命,伤痕张牙舞爪着,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他过去经历了甚么
未央抿了抿唇。
原来世人眼中少年之际便撑起门楣的天纵奇才何晏,并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顺风顺水,青云而上。
未央默了默,将自己衣裳盖在何晏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有些心疼面前的少年。
何晏不比她大多少,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满门的血仇,无端的骂名,以及世人的冷眼,世家朝臣的不容。
他本是先太子幼子,他本该拥有富贵无极长乐未央的生活,可一朝事变,他从云端跌入地狱,自此挣扎在荆棘与泥污之中。
从最为尊贵的天家子孙,变成最让人瞧不上眼的商人,何晏失去的,不仅仅是身份。
未央眸光暗了暗。
她或许应该对他好一点的。
在这个对他满是恶意的世界,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束光。
未央慢慢俯下身,将脸贴在何晏的胸膛,轻声道:“你不要死。”
“快些好起来。”
金乌西坠,残阳如血,将世间染成殷红一片。
又过了许久,皎月初升,银光洒照大地。
何晏仍在昏迷之中,未央探了探他的额头,万幸没有起热。
未央稍稍放心,打了一个哈欠,贴着何晏躺下。
提心吊胆一日后,她现在极度疲惫,不消片刻,便进入梦乡。
次日清晨,未央是被身边的滚烫烫醒的。
刚醒来的未央脑袋有些懵,好一会儿才适应山洞的环境,余光扫过何晏,何晏俊美的脸上呈现着不健康的红。
未央微微一惊,连忙把手放在何晏额头上。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何晏起烧了。
山洞里的篝火早已熄灭,叶子中装的清水也用完了,她不通医术,根本分辩不出周围有没有对何晏有用的药草,若再继续在山洞待下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何晏病死。
未央咬了咬唇,将自己与何晏的衣服穿好,把何晏背在身上。
她不信这么大的海岛,竟没有一个人在此生活。
未央背着何晏,捡了一根树枝当拐杖,穿过崎岖山路,走过茂密树林,身上的何晏越来越重,也越来越烫,她几乎支撑不住。
可一想到何晏是因为她才沦落到这步田地,她狠狠咬了一下唇,疼痛感传来,咸腥味漫在唇齿间,她又恢复几分精神。
她朝着太阳的地方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人的声音。
她微微一喜,艰难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重重树影散去,热闹的集市出现在她面前。
或许是因为她太过狼狈,路上的三两个行人向她看来。
一个精壮汉子的目光略在她脸上停留,迟疑片刻,唤了一声:“阿衡,你这是怎么了?”
“你身上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