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漠然看了一眼萧飞白,便把目光移到马车上。
微风掀起轿帘的一角,依稀可见少女斜倚引枕的身影,纤细却也执拗,如风中竹,谷中兰。
何晏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向萧飞白道:“我回祖籍北海。”
萧飞白挑了挑眉,揶揄道:“好巧,我与未未也去北海。”
巧个屁,分明是何晏故意的——顶着商户何家的身份,便真把自己当北海何家了?
他与未未哪个不知,何晏天家子孙的身份。
何晏颔首,道:“即使如此,可一起同行。”
萧飞白拉长了声音,向马车上的未央道:“未未,何世子要与咱们同行,你怎么看?”
未央睁开眼,眼底闪过一抹讶色。
姜黎在外祖父身上下的有蛊虫,能顺着蛊虫的气息顺藤摸瓜找到外祖父曾在哪停留过,有姜黎一起同行,她找外祖父的事情会事半功倍。
她本来还在纠结,要如何向何晏开口,将姜黎暂时借给她一段时日用来找外祖父,哪曾想,她尚未想好说辞,何晏便带着姜黎一同过来了。
未央颇为意外,连忙将靠在引枕上的身体往外移了移,手指撩开轿帘,看了看马车外的何晏。
何晏一袭龙胆色的劲装,下压的眉峰有着一丝淡淡的厌世感,见她看过来,瞥了她一眼后,又把目光转向别处,好像他并无意与她一起去北海,不过是顺道而行,不得不邀请她一同上路罢了。
别扭十足的家伙。
未央撇了撇嘴,目光向何晏身后看去。
何晏车队里有着几辆马车,其中一辆马车周围护卫颇多,一手执马缰,一手按着腰间佩剑,警惕地留意着马车周围的情况。
这辆马车里,多半是关押着姜黎,所以护卫才会那般谨慎。
未央便笑了起来,说道:“那便一起去北海罢。”
“何世子时常往来北海,想来知道哪条路更为太平。一起上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何晏漠然颔首,轻纵骏马,在前方引路。
停在官道上的车队再度向北海的方向进发。
未央放下轿帘,重新躺回引枕上。
她又欠了何晏一个人情。
这么多的人情加起来,她要甚么时候才能还得清?
未央叹了一口气,闭眼揉了揉眉心。
这是最后一次,等找到外祖父,她便将欠何晏的人情全部还了去。
至于她幼年时期救何晏的事情,何晏曾在皇陵处救了她一命,一命抵一命,何晏再不欠她甚么。
现在的她,欠着何晏许多东西。
或许是察觉到未央情绪有些不大对劲,辛夷柔声问道:“姑娘不喜欢何世子?”
未央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觉得,我和他是两条路上的人,不该有这么多的纠葛。”
辛夷听此,蹙眉想了一会儿。
片刻后,辛夷看了看未央,小声说道:“何世子的出身是低了些,可也不至于跟姑娘不是一路人吧?我倒是觉得,何世子是个良配。”
从夏白了一眼辛夷,说道:“你才来几天,便知道何世子是姑娘的良配了?”
辛夷被从夏抢白,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声说道:“我是下九流的出身,瞧的东西与姑娘瞧的不一样,只觉得何世子白手起家,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很是不易。”
“似何世子这般幼年经历过大磨难的人,心智最是坚决,认定了的事情,一辈子也不会更改。何世子对姑娘有意,姑娘不妨试着接触一下何世子,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何世子一个机会。”
木槿秀眉微动,瞥了一眼一脸温柔的辛夷,问道:“你怎知何世子对姑娘有意?又怎知姑娘给不给何世子机会?”
辛夷面色微尬,眉间泛上一抹苦涩,手指局促不安地搅着手帕,轻声说道:“木槿姐姐忘了我是从哪里出来的了。”
“我十二岁被父亲迈进勾栏院,风月之中的事情,我最是了解不够。”
辛夷眼圈微红,话里满是心酸。
木槿微微一怔,只觉得自己此举揭了辛夷的旧伤疤,连忙改口道:“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
只是她实在怀疑辛夷与吴追的身份,就连那个笑着一口大白牙,看似毫无心机的杜萌,她瞧着也是不大对劲的,偏姑娘将他们留下了,她也不好多说甚么,只在言语之中小心试探着,生怕这三人路上对姑娘不利。
辛夷笑了笑,道:“我知道,咱们都是为姑娘着想。”
话题就此被岔开,谁也不好再提何晏。
马车上恢复了平静,未央舒服地躺在引枕小憩着。
大夏边疆虽与蛮夷多有摩擦战乱,但中原之地却是极其平稳,甚至风平浪静,又加上有何家与萧家的旗号打在前面,纵然有甚么劫匪,看到萧何两家,也歇了劫财劫色的想法。
一路上,未央可谓是顺风顺水。
未央颇为顺畅,让被天子幽禁在三清殿的晋王有些坐不住。
九天玄雷看似来势汹汹,但却并没有要了晋王的性命,月余的时间,让晋王将身体养得七七八八,发起火来中气十足。
“砰!”
晋王狠狠将矮桌上的茶具扫在地上,雨果天青色的瓷器摔得粉粹,晋王仍是不解气,又一脚将矮桌踹开。
“父王息怒。”
晋王世子抬了抬眼皮,说道。
晋王气喘吁吁,道:“你叫我怎么息怒!”
“她将我害得这般惨,设计引天雷,说成是我的天谴,我被幽禁三清殿不说,还被天子收了储君印章,如此一来,天下谁还认我这个储君?!”
晋王越想越气,恨不得肋下生双翅,飞去北海之地将未央千刀万剐。
可偏偏,他被困在三清殿,不仅哪里也去不了,就连一日三餐,也吃得分外不如意。
晋王心里窝着火,声音又比刚才大了许多。
晋王世子眉头微蹙,劝慰道:“父王,这到底是三清殿,供奉道家三清的地方,您这般大吵大闹,若被多事的道士们听到了,传到天子那里,只怕天子会觉得父王不敬三清,长长久久地将父亲圈在三清殿。”
晋王暴怒的声音戛然而止,胸口剧烈起伏着,不住地喘着粗气。
“那你说,为父该怎么办?”
在晋王世子的劝说下,晋王恢复了几分理智,低声问道。
晋王世子道:“未央不过一个女子,父王何必将矛头对准于她?父王应该担忧的,是其他藩王——”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晋王打断了。
晋王咬牙切齿道:“正是因为她是女子,一个女子将我耍得团团转,我才更要将她置于死地。”
“她不死,我心难安。”
晋王固执地将未央视为心腹大患,晋王世子心中低叹,又素知自己父王的性格,他苦劝无用,只得道:“父王想要她死,此事倒也不难。”
“只是天下人皆知父王与未央不睦,若未央出了意外,世人第一个怀疑的,便是父王。”
“滑天下之大稽。”
晋王不屑道:“我被困在三清殿半步不得出,她在被北海被水贼劫了,也是我干的?”
听到水贼二字,晋王世子眸光轻闪,笑了一下,说道:“父王倒是提醒了我,未央的外祖父是镇南侯萧伯信,萧伯信肃清海域,是靠水而生的水贼们恨之入骨的人物。”
“而今萧伯信战死海上,水贼们一腔恨意无处释放,若是得知萧伯信的外孙女抵达北海,想来会很乐意招待一下这位故人之后。”
晋王一喜,道:“那你快去安排。”
虽说未央那张好皮囊死在水贼手里颇为可惜,可总比活着继续给他添堵强。
晋王世子点头,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今日过来,除却未央之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与父王商议。”
未央的事情被解决,晋王心情大好,话音都轻快几分,问道:“何事?”
晋王世子眸中精光一闪,道:“一位皇叔昨夜乔装打扮来府上拜访儿子,欲与儿子结盟……”
殿外,道士们诵经的声音不绝于耳,殿内,晋王世子的声音仍在继续。
天色将晚,落日的余辉将三清殿染成金黄与殷红的交织色。
晋王世子身披夕阳,出了三清殿。
他走之后,不多会儿,一个小道士轻手轻脚从三清殿角门溜了出去,拿着腰牌,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天子所在紫宸殿。
紫宸殿内熏香缭绕,天子正在批阅奏折。
小道士被老黄门领进了殿,低头拜下,将自己听来的话细细说与天子听。
天子手持御批的动作顿了顿,鲜红墨迹在奏折上划出一道折痕。
天子便放下了笔,平静道:“此事朕知晓了,你回去罢。”
“看好晋王,但有风吹草动,只管来寻朕。”
小道士微微一怔,道:“陛下不派人通知未央姑娘一声?”
如果他没有记错,天子对这位镇远侯之后的未央姑娘可是分外宠爱的。
未央说做皇孙教引姑姑,天子便让她去做,她说与何世子和离,天子便许她和离,而今她又觉得伺候皇孙是见颇有风险的活儿,又找天子辞去教引姑姑的职责,桩桩件件,每一件都在挑战天子的底线,可天子全部许了她。
这样的宠爱,昭阳殿里的长乐公主瞧着都眼红。
既是这般的宠爱,又为何对未央姑娘见死不救,甚至连知会她一声也不愿意?
天子淡淡瞥了一眼小道士。
小道士打了一个哆嗦,连忙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话。
小道士退出紫宸殿,抬头看着被四角宫墙圈着的蔚蓝天空,擦了一下额角的冷汗。
——伴君如伴虎,瞧上去的宠爱,未必是宠爱。
小道士走后,天子疲惫地倚在靠枕上,手指按了按太阳穴,问身边的老黄门:“你说,朕是不是太狠心了?”
“她到底是伯信的后人,阿衡的女儿。”
老黄门给天子捧来一碗刚熬好的参茶,用汤匙盛了,送至天子嘴边,说道:“陛下不是镇远侯一个人的陛下,而是天下人的陛下。”
“若牺牲未央姑娘一人,能让陛下平复藩王之祸,换取大夏数十年的安稳,想来未央姑娘心中也是愿意的。”
天子含了一口参汤,低低垂眸,眸光幽深。
老黄门又劝慰道:“未央姑娘身上到底流着萧家人北北的血,为大夏,为陛下死,是她的荣耀。”
就如当年的镇南侯慷慨赴死一般。
天子闭目,低声道:“罢了。”
“你说得对,她到底是伯信的后人。”
伯信愿为大夏而死,想来她也是一样的。
……
此时的未央,并不知道华京城的风起云涌。
月余的时间,让她从华京城抵达北海。
北海的风土人情完全不同于地处中原腹地的华京城。
这里水货丰富,鱼儿鲜美,还有外邦往来的商船停靠在码头处,金发碧眼的番邦人操着并不流利的夏语,打着手势与码头上的商贩们沟通者。
未央站在码头处,将周围景致尽收眼底。
海风略带着咸腥,随着她的呼吸,冲入她的五脏六腑,她稍稍有些不适,用帕子掩了掩口鼻。
这便是外祖父一生为战的地方,鲜血将海水染得殷红,才有了码头今日的繁荣。
萧飞白摇着描金折扇而来,摇扇子的频率比往日慢了许多——无论他第多少次来到北海,都无法习惯码头上迎面吹来的咸腥海风。
萧飞白走到未央身边,说道:“何世子家大业大,有自己的商船,咱们无需租赁这里的船只,只用他的商船便可以。”
“何家的船刚靠岸,就在那。”
萧飞白指着停靠在码头另一处的庞然大物,对未央道:“三日后,船上的东西便会被卸完,咱们乘他的商船,沿着镇南侯行军的路线去寻找。”
说到这,萧飞白微微压低了声音,描金折扇半掩着面,小声对未央道:“我在路上能照顾你,到了海上就不行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莫被一肚子坏水的何晏骗了去。”
未央微微侧目。
甚么叫他照顾她?
一路而来,他不是在撩拨辛夷,便是在逗弄从夏,暧昧风流的话让她听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抽了从霜的腰间佩剑,送他上西天替白家清理门户。
他不给她添堵,她便烧高香了,何来照顾一说?
未央道:“照顾好你自己罢。”
“若再叫我瞧见你逗引我的丫鬟,我打断你的第三条腿。”
未央并未将萧飞白的话放在心上,直到上了商船,她才终于明白萧飞白话里的意思——萧飞白这厮竟然晕船,一上船便吐得昏天暗地,死去活来。
同萧飞白一样晕船的,还有她带来的许多护卫。
这些人生于中原,长于华京。
中原之地一马平川,华京城附近的几条河流,仅仅有着装饰作用——花船,销金窟的所在。
这些人极少上花船,况花船停靠在风平浪静的护城河中,哪能与狂风巨浪的海面相比?
一个巨浪打过来,未央身边的护卫们躺了一大半。
护卫们哀嚎声连天,未央巡视安慰一圈后,被杜萌抓住了衣袖。
往日里眼神清澈明亮,见人便笑出一口大白牙的杜萌,此时脸色蜡黄,说话时嘴唇都在打哆嗦,扯着未央衣袖,意识不清恳求着:“我生是燕地的人,死是燕地的鬼,如果我死在海上,姑娘可一定要把我的尸体送回燕地。”
“我铮铮燕地男儿,不能客死他乡——”
“好了,你死不了。”
从夏不耐烦地打掉杜萌的手,将木槿熬好的汤药送到杜萌面前,一脸的嫌弃,说道:“还铮铮燕地男儿呢,能不能有点出息?只是晕船而已。”
杜萌迷迷糊糊的,被从夏骂也不知道反驳,就着从夏的手喝下汤药后,海上巨浪打来,船舱微微颤动着,杜萌哇地一声,又开始吐得昏天黑地。
从夏被杜萌弄脏了衣服,揪着杜萌的耳朵骂出声。
杜萌就势抱着从夏的胳膊,口齿不清道:“别走,我害怕——”
木槿忍不住笑了笑,道:“他俩的关系倒是好。”
辛夷喂完别的护卫们喝完药,拿着空药碗走过来,笑着道:“从夏性子活泼,杜萌的嘴巴也是闲不住的,一路而来,他俩吵吵闹闹的,倒比寻常人的关系要好些。”
未央颔首,让人照顾好晕船的卫士。
木槿与辛夷到底是她的贴身丫鬟,不能长时间留在这里,照看护卫们,这些护卫们,还需要麻烦她带来的其他丫鬟,与没有晕船的护卫们来照顾。
只是这样一来,能帮着她寻找外祖父的人,便寥寥无几了。
未央秀眉微蹙,回到自己的船舱。
天边冷月皎皎,在涟涟海面上投下一串月光。
未央打开萧飞白上船前给她的地形图,辨别着自己的位置。
再有三日的时间,便会抵达外祖父“战死”的地方——沙门岛。
那个地方何晏与太子找了许多次,但总是一无所获。
可尽管如此,她仍将沙门岛作为第一目的地。
听姜黎话里的意思,外祖父察觉到姜黎在找他,设计将姜黎甩开,外祖父躲姜黎,不过是因为姜黎是太子的人罢了,躲何晏,多是不清楚何晏的身份,怕暴露自己后引来杀身之祸。
但她不一样,她是外祖父唯一的骨血,她害谁都不会害外祖父。
想来外祖父也明白这个道理,多半不会刻意躲着她,甚至会在知晓她的来意后,与她主动取得联系。
想到此处,未央越发觉得自己要大张旗鼓去寻外祖父。
只是这样一来,对外祖父怀恨在心的水贼们会报复于她,她的护卫折了大半,若在这个时候遭遇水贼,怕是要凶多吉少。
未央思来想去,唤来木槿,交代一番后,木槿笑着应下,直让未央放心。
三日后,商船抵达沙门岛。
沙门岛是夏人与番邦人群居的地方,民风彪悍,口音不一。
未央入住客栈,木槿则带领一队护卫,在沙门岛最繁华的茶馆坐下,花重金,买镇南侯萧伯信的下落。
众人纷纷侧目,其中不乏眸中闪过狠厉之色的水贼混在其中。
镇远侯的消息众说纷纭,各不相同,木槿听到日沉大海,便打着哈欠送了钱,回到客栈将消息告知未央。
是夜,夜沉星河,众人沉浸在甜美梦境中。
无数个手持钢刀的水贼,轻手轻脚摸到未央所在的客栈,水贼头领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水贼冲入客栈,心中只想着将镇南侯的后人砍成肉泥。
然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迎接他们的,是无数支穿胸而过的弩/箭。
哀嚎声连天,绝色少女正坐在软垫上,风轻云淡饮着茶。
脚踩在地面上,萧飞白方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描金折扇恢复了往日的速度,问未央:“你怎么知道会有水贼要杀你?”
未央淡淡道:“晋王恨我入骨,怎会轻易放弃能借刀杀人的机会?”
“更何况,外祖父断了这些人的财路,他们若不将我碎尸万段,怎能消心头怒火?”
这一夜,隐匿在沙门岛的水贼大多被未央杀死,只留下几个首领,待来日回到华京城时,再用来对付晋王。
心头大患被除去,未央这才开始认真寻找外祖父。
苍天不负苦心人,她在沙门岛磨了两月时间后,终于让她得知了外祖父最后去过的地方——养马岛。
养马岛是上古天子用来养马的所在,大夏取得江山后,延续了前朝的传统,仍将此岛用来养马,北海郡的战马,大多源自于此处。
未央得知消息后,便去与萧飞白何晏商议,商议之后,三人决定奔赴养马岛。
然而出发没多久,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骤然掀起滔天巨浪,金乌躲入云层消失不见,商船摇曳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中,如一叶孤舟般孤立无援。
何晏身披大氅,立在甲板上指挥着水手们。
然而就在这时,惊涛骇浪的海面上,突然冲出一艘巨轮,直直撞向商船。
巨轮的速度太快,又是隐藏在黑暗之中,商船躲避不及,被它撞得失去平衡,海水顷刻间便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