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垂眸轻轻一笑,将杯中甜香的果酒一饮而尽。
“少将军,”未央抬眉,看着烛火摇曳下的秦青羡,轻声说道:“我等不了你的。”
“人生的路很长,谁也陪不了谁一辈子。”
秦青羡英气的眉头拧成一团,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甚么,但最终甚么也说不出来。
他略带薄茧的手指捏着银质酒杯,仿佛有些烦躁,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大口喝着果酒,忽而发现,未央的果酒虽然甜香,但当后劲上来时,辛辣难忍不逊于他曾喝过的烧刀子。
“未央。”
秦青羡低低道:“你做事总是这么干脆果决,不给人留一点余地。”
就像那夜她身披星光,突然闯入他的世界,让他措不及防的同时,又颇为欣喜。
她有男儿的豪迈飒爽,又有女儿家的细腻温柔,是他生平所见最为独特的女子。
独特的她以特殊的方式闯入他的人生,又脚步匆匆离他而去,她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也不会等任何人追上她的脚步。
秦青羡闭眼,手指按了按紧蹙着的剑眉。
酒劲上来之后,让他的眼睛有些酸涩。
未央看了看秦青羡,心中低叹,说道:“没有未来的事情,何必给彼此留有余地?”
有何晏这只拦路虎的存在,皇孙当上天子的机会微乎其微,与何晏相争,不会落甚么好下场,倒不如让秦青羡带着小皇孙远走高飞,在雍州城平静过日子。
何晏纵然天纵奇才,但其他藩王亦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待何晏扫平其他藩王,小皇孙在雍州城也立起了人望,雍州又是抵御蛮夷的第一道防线,何晏未必会为当年的恩怨,便不惜引发众怒,来除去小皇孙与秦青羡——边关将士素来刚烈,何晏若真敢这般做,他们便敢拥皇孙为帝造何晏的反,甚至引蛮夷入关,断送大夏百年基业。
谨慎如何晏,是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少将军,一别两宽。”
未央端起杯中酒,遥敬着秦青羡,说道:“我祝你此后前程似锦,武运昌隆。”
秦青羡按着眉心的动作微顿,缓缓松开手,睁眼看着面前浅笑着未央。
未央神色一如既往,不施脂粉,亦不能掩去她的倾城国色,在摇曳着的烛火下,她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让人不敢直视的,除了她一貌倾城的脸,还有她决绝的话。
秦青羡慢慢伸出手,摸到桌上的银质酒杯,一个“好”字在他喉间滚了又滚,却始终吐不出扣。
而掌中的酒杯,此时也像有千斤重一般,让他无法端起。
天边冷月如霜,漫过窗台,在他与未央之间划出一道银河。
他看着未央,未央仍端着酒杯,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他终于端起杯子,遥遥应着未央,仰脖,将杯中酒灌进喉咙。
果子的清香与酒的辛辣在他口齿间晕开,他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起身,向未央拱拱手,算作道别。
他大步走出屋,夜风迎面吹来,扬起他鬂间的发,他闭了闭眼,扶了扶额角,抬头看着天边冷月。
未央的酒,太烈了。
秦青羡笑了起来。
屋内,从夏看了一眼秦青羡孤寂身影,忍不住向未央道:“姑娘,您不去送送少将军?”
未央笑了笑,说道:“不去了。”
“他总要一个人走的。”
秦青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幕中,未央长叹一声,慢慢品着银质酒杯中的果酒。
未央自斟自饮,木槿看了又看,声音里有着几分担忧:“姑娘,果酒虽好,但不可多饮,您……”
看开些吧。
未央放下酒杯,揉了揉眉心,道:“我知道。”
“给我煮碗醒酒汤来。”
木槿点头,忙去厨房去熬未央要的醒酒汤。
不多会儿,木槿端着醒酒汤又进了屋。
矮桌上,酒宴已经撤下,换成了未央平日里最为喜欢的小点心与水果,未央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小点心,神情懒懒的,精致面容上,有着酒后的微红,斜倚在绣着子午花的引枕上,微闭着眼,如失了兴趣的猫儿一般。
木槿默了默,将醒酒汤送至未央面前。
未央喝了醒酒汤,这才有了几分精神,对木槿道:“将府上所有的人都叫过来罢。”
木槿应下,召集府上所有的仆人与女官。
众人聚集在未央面前,未央饮了一口茶,声音清越:“我要去一趟北海,有愿意与我同去的人,便去木槿处报名,不愿意去的,可留在府上,也可以自行离去,我会将你们的身契还给你们,另外再给你们一笔安家费。”
外祖父行事谨慎,太子与何晏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都不曾找到外祖父,太子何晏尚且如此,她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便找到外祖父。
她一去北海多年,路上需要人照顾,府上也需要留人看守,至于华京各处的铺子与田产,更要交给可靠的人来打理。
在出发之前,她要安排好这一切。
未央声音刚落,众人便纷纷附和,有人说愿意与未央同去,有人说愿意留在府上,至于自行离去之人,则是少之又少——未央在外面的名声虽不大好,但对忠心服侍她的下人却是没话说,无论是月钱还是吃穿用度,无一不比外面宽厚。
更何况,若离了未央,他们未必能找得到更为合适的去处,倒不如一直跟着未央。
众人愿意跟着自己,冲散几分与秦青羡永别的酸涩,未央让木槿将众人登记造册,再让从霜从夏从中选出适合与她同去北海,以及留守府上的人。
木槿心细谨慎,从霜寡言但心中有数,从夏嘴上虽然没个把门,但对于府上大小事务一清二楚,三人协作,不过几日,便将人员名单呈了上来。
未央接过名单,扫了一眼。
木槿立在一旁,又道:“从霜姑娘说姑娘远行北海,护卫必不可少,便与我商议着,请些会武的人来保护姑娘。”
未央颔首,道:“这些你们自行安排便是,无需再向我汇报。”
木槿笑了笑,说道:“我也是这样与从霜姑娘说的。”
“这不,从霜姑娘前几日便在人牙子处选了人,现在在府上的院子里等着姑娘,只待姑娘看一眼,挑些自己瞧着顺眼的,来做姑娘的护卫。”
未央放下名单,起身道:“那便去看看罢。”
未央来到院中。
院子里站了五排年强力壮的男子,一排约有十人,穿着各色的打着补丁的衣服,大多低着头,略显拘谨地将手背在身后,只有一身着灰绿色衣裳的男子神色悠哉,好奇地张望着从长廊处走来的未央。
未央的目光落在男子身上。
他瞧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生得虎背狼腰,眉清目秀,只是皮肤略黑,一瞧便是没少在太阳下跑着的人。
他的背挺得笔直,立在一群低头垂眸的男子人,有着一种鹤立鸡群的英武之风。
未央挑了挑眉,问道:“你叫甚么名字?家是哪里的?怎么来我府上应征护卫?”
这样的一个人,不去当兵,来她这做个护卫,委实可惜了。
少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姑娘好,小的名唤杜萌,今年十七了,家是燕州边境的。”
“燕州这两年不太平,天子又不打算跟蛮夷开战,小的怕自己跟家人一样死在蛮夷的铁骑下,便南下从燕州来到华京城。只是这华京城的开销太大了,小的没来几日,盘缠便用尽了,在街上听说姑娘寻护卫,便来姑娘府上试一试。”
杜萌的口音是很典型的燕州话,一身彪悍之气更是带着燕地边关特有的凌厉,再加上他年龄不大,并无市侩之气,未央眉头微动,问了杜萌几句关于燕州的事情。
杜萌对答如流,一口大白牙与忽闪忽闪的清澈大眼睛,让人心生欢喜。
未央便点了点头,道:“你留下罢。”
“好咧,多谢姑娘。”
杜萌忙从队伍中走出来,立在一边。
未央陆陆续续又选了数十人,走到最后一排男人面前。
这些男人与刚才的没甚不同,未央收回目光,便准备让木槿与人牙子结账。
然而刚转过身,忽又被一个男子吸引住了视线。
那是一个身着铁锈红衣服的男人,年龄不过二十来岁,容貌并不打眼,气质更是平平无奇,唯一能让人瞧上两眼的,也就是他那身洗得发白的衣服,与左手虎口处的一道可怖刀疤。
未央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左手的刀疤上,问道:“你曾在北海当过兵?”
北海多水战,士兵与旁的地方不同,需要两手持兵器,与敌寇作战时,敌寇会优先攻击士兵的左手,故而在北海当过兵的人,大多左手带伤。
吴追点头,道:“姑娘好眼力,小人的确在北海当过兵。”
未央上下打量着吴追,又问道:“大夏素来厚待将士,既是当过兵,当不至于沦落到给人看家护院的地步。”
吴追苦笑一声,答道:“小人父亲好赌,在小人当兵期间欠下巨债,将小人的妹妹卖进了勾栏院。小人的秩俸全部凑在一起,也凑不够妹妹的赎身费,这才没了办法,来给姑娘做护卫。”
从夏拉了拉未央衣袖,小声道:“姑娘,他这么可怜,就留下他吧。”
未央拍了拍从夏的手背。
在北海当过兵,想来也熟悉北海地形,能在她找外祖父的事情上给她很大的帮助。
未央道:“你还差多少钱?”
吴追看了看未央,小心翼翼道:“一百七十两银子。”
从夏呀了一声,撅了噘嘴,道:“护卫一个月的月钱才三五两银子。”
吴追连忙道:“小人甚么都会干,赶马,洗衣服,做饭,劈柴,一个人能顶好几个人用——”
“谁要你一个大男人给我们洗衣服。”
从夏噗嗤一笑,打断了吴追的话。
吴追面色微尬,咬了咬牙,低声说道:“小人可以签死契,一辈子追随姑娘,为姑娘鞍前马后,出生入死。”
从夏微微一惊。
签死契,便不是单纯的雇佣关系了,而是未央的奴仆了。
从良家子应征入伍的士兵,到卑贱的奴仆,改变的不止是自己的身份,还有自己子孙三代人的身份——奴仆之后不得入仕。
可尽管如此,吴追的身价也不值一百七十两银子,小厮的价钱便宜,十来两银子便能买到一个不错的,根本犯不着花十倍的高价买一个吴追。
下意识地,从夏看向未央。
未央秀眉微蹙,似乎颇为惋惜,看了看吴追,道:“罢了,你也留下罢。”
从夏弯了弯眼。
她就知道,她家姑娘的心肠最好了。
未央选中了人,让木槿与人牙子结账,又让从霜拿了钱,与吴追一起去勾栏院赎吴追的妹妹。
做完这一切,未央又向萧家递了帖子——说起来她与萧家也算恢复了往来,况她寻找外祖父的事情,也需要告知萧家一声。
萧家很快便回了帖子。
县主在宫中陪伴公主,并不在府上,只说待萧飞白打猎归来,让萧飞白亲自登门相送未央。、
未央收下帖子,让木槿去备明日萧飞白到来的宴席。
木槿应下,未央便去忙田产与铺子的事情,待一切事情全部忙完,已是金乌西坠,月挂中天。
木槿捧来茶,未央喝着茶,从夏手指轻柔地给她揉捏着太阳穴。
从霜从外面走进来,对未央道:“吴追的妹妹赎回来了。”
未央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从霜道:“老鸨不放人,在院子里拉扯了很久。我搬出萧公子与何世子还有秦少将军,老鸨才不情不愿地将人放了。”
“哼。”从夏小脸气鼓鼓的,骂了一句:“狗眼看人低的老鸨。”
未央没太放在心上。
老鸨不舍得放人,无非是吴追的妹妹生得好,为老鸨挣了不少钱。
做皮肉生意的,素来利字为先,老鸨当然舍不得这颗摇钱树了。
从霜看了看未央,又道:“吴追的妹妹现在正在外面,非要给姑娘磕个头再走。”
木槿笑了笑,说道:“倒是一个知恩的孩子,姑娘不若见一见,也瞧瞧吴追的妹妹生的甚么好模样。”
未央颔首,道:“让她进来吧。”
木槿从夏从霜三人之中,木槿是最为心细的。
她要去北海的事情知情者并不多,怎就这般巧,来了一个在北海当过兵的男人来应征护卫?
从霜应下,转身出屋,将吴追与吴追的妹妹领进来。
妙龄少女一进门便跪了下来,纤瘦的肩膀微颤,无端将人的心软了去。
她对着未央重重拜下,声音若娇莺初啼:“姑娘再造之恩,小红永世难忘,唯盼姑娘一生顺遂,长命百岁,小红愿一辈子吃斋念佛,为姑娘祈福。”
老鸨可不会起小红这般俗气的名字,小红的名字,多半是吴追的妹妹之前的名字。
未央含了一口茶,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她的确生了一副好颜色,楚楚可怜,如娇花照水,虽与吴追经战场洗过的而略显粗犷冷冽的气质不同,但眉目之间,依稀可见与吴追有着几分相似。
“起来罢。”
未央心中疑惑渐消,问道:“你之后有甚么打算。”
少女眼圈红了红,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家里是万万不能再回的。”
木槿便道:“你身上可有甚么傍身本领?”
少女眼圈更红了,咬了咬唇,轻声说道:“我的针线还算精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常给人缝制衣服与帕子拿去换钱。”
说着,将自己手中的帕子举了举,道:“这便是我绣的。”
未央瞥了一眼,帕子上绣的是腊雪红梅,绣工精美不说,意境也是极美的。
木槿看了看未央,试探道:“姑娘,我与从霜从夏皆不擅长女工,不若将她留下,留在姑娘身边,给姑娘缝衣解闷也是好的。”
少女听此面上微喜,连忙跪拜请求未央留下自己。
吴追亦是颇为动容,跟着恳求未央。
未央眉头微动,道:“即是如此,那便留下来吧。”
吴追兄妹俩欣喜若狂,对着未央拜了又拜。
未央让二人起身,又道:“只是小红这个名字不大好,你既然来到我身边,我便给你再起一个名字。”
“‘辛夷’二字可好?”
未央扫了一眼木槿,说道。
少女一叠声应下。
夜色越来越深,未央让众人退下,叫了热水,洗漱之后,很快进入梦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祖父还活着的消息让她分外安心的缘故,这几日,她睡得极其安稳,再也没有刚重生时的夜不能寐,与半夜之时便被噩梦惊醒的事情。
次日清晨,天未大亮,未央尚在睡梦中,便被从夏摇醒了。
“姑娘,您醒醒。”
从夏说道:“萧公子来府上了。”
萧飞白过府,未央只得揉着眼,打着哈欠起身,心中将扰人清梦的萧飞白骂了一千百遍。
木槿捧着水进来为未央洗漱,未央半睁着眼,任由周围几人折腾自己的头发。
梳洗之后,未央无精打采去见花厅中的萧飞白。
她还未走进花厅,萧飞白轻笑着的声音便飘了出来:“未未何时收了这般漂亮的丫鬟?看来她的审美终于提高了。”
“她的那些丫鬟里,一个冷若冰霜,一个嘴快多话,还有一个跟块木头一样,事不关己不开口,哪有你这般温柔可爱?”
未央眼皮跳了跳。
大清早的,萧飞白带着他无处安放的风流又来了。
“舅舅,你这般轻薄我的丫鬟,县主知道吗?”
未央快步走进花厅,对着眼睛盯着辛夷看的萧飞白说道。
辛夷满面通红,见未央到来,松了一口气,忙快步走到未央身后,像是生怕萧飞白又与她说甚么没头没脑的话一般。
萧飞白见辛夷如此躲他,叹了一声,慢悠悠地回答着未央的话:“二婶娘若是知道了,必会问你讨了来。”
“想我一把年龄尚未成家,可是将婶娘急得生了好几根白头发。”
萧飞白没皮没脸,肆无忌惮,未央骂了他几句,便将话题转过。
——辛夷虽然在勾栏院待过,但面皮颇薄,若再纠缠这个话题,只怕她更为难堪。
未央饮着茶,与萧飞白说自己要去北海找外祖父的事情,想让萧飞白找些合适的人,在她走的这段时间里替她打理铺子与田产。
萧飞白一口应下,眸光轻转,笑道:“未未远行,我这个当舅舅的,怎能不陪着未未一同前去?”
“路上若是遇到对未未图谋不轨的歹人,舅舅可是会担心的。”
一席话被萧飞白说得黏黏糊糊,未央听得脚趾都不自然地勾了起来。
心里只想着,萧飞白幸亏是个男子,若是女子,必是祸国妖姬——甜腻腻的情话拈手便来,勾栏院的花魁都没他这般多情。
未央虽听不惯萧飞白的风流话,但萧飞白同行,她的安全便多了一层保证,当下便应了下来,与萧飞白商讨完让谁接手她的铺子与田产后,便着手安排出行事宜。
三日后,云淡风轻,吉,宜远行,访亲友。
未央的马车出了府,浩浩荡荡向华京城门而去。
长途跋涉去北海是个体力活,未央斜倚在马车的引枕上,闭目休息养精神。
马车外,不时传来萧飞白的声音。
萧飞白是华京城鼎鼎有名的人物,人缘好,交友光,无论走到哪,都有人与他答话。
他便骑在马上,轻摇从何晏铺子里顺来的新的描金折扇,笑眯眯地与向他打招呼的人说着话。
行了一路,他便说了一路,暧昧的话语让马车上的未央听得眼皮直跳,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与萧飞白一同上路,是否是个好的选择。
好在出了华京城,路上行人减少,萧飞白的话也少了许多,未央终于得了片刻的安静。
然而没过多久,外面又传来了萧飞白清朗的声音:“未未,对你图谋不轨的——”
马车外的萧飞白看着面无表情的何晏,硬生生将“歹”字咽下,摇着描金折扇的动作微微一顿,继续说道:“……人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