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一说,我突然发现他的确很值得人去喜欢。”
未央一手托着腮,说道。
未央的语气带着恍然大悟的惊喜,何晏只觉得心头闷了一口血。
何晏微微咬牙,死死绷住脸,张了张口,想说甚么,最终甚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张了张嘴,却甚么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他端起矮桌上的钧窑杯子,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杯中茶是刚沏上的,很烫,烫得他舌尖都是麻的。
“哪里值得喜欢了?”
何晏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指用力揉了一下太阳穴,看了一眼未央,低声问道。
何晏的情绪实在太过内敛,内敛到让未央只觉得他似乎有些口渴,又似乎是昨夜不曾休息好,揉捏着太阳穴提着精神,根本不曾想到何晏此时在极力压抑着无名火。
未央道:“哪里都值得啊。”
“少将军模样生得好,性格好,对我也很好。”
——她实在很感谢何晏,若不是何晏这般问起秦青羡,她根本不曾留意到自己身边竟有这般出色的少年郎。
未央笑眯眯道:“当然啦,出身也很好。”
这样的少年郎,委实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她的声音刚落,便发觉何晏眉峰下压到极致,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修长如玉的手指,更是将白皙的肌肤按出一片微微的红。
“晏晏,你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未央颇为不解,殷切问道:“若是不舒服,便让人传医官。”
不知为何,天家子孙享受着尊贵无比的生活,可身体却都不大好,天子膝下原来有二十多位皇子公主,如今死的只剩下一位公主。
她可不想让浑身上下散发着金光的何晏,如那些人一样,做了短命鬼。
何晏梗了梗喉咙,说道:“我无事。”
秦青羡的那张脸确实不错,对未央也算尽心,但一点就炸的脾气,究竟哪点好了?
至于出身,雍城秦家怎能与天家子孙相较?
但转念一想,哦,他现在的身份是商户,大夏商人的地位并不高,他的商户身份,低贱到给武将世家出身的秦青羡提鞋都不配。
何晏又开始烦躁起来。
生平第一次,他迫不及待想要恢复身份——这似乎是他唯一能压过秦青羡的。
未央听何晏声音虽比往日低沉了些,但语气终归是平缓的,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没事便好。”
何晏并起两指,揉着眉心,垂眸说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要与秦青羡结两姓之好?”
未央被何晏问得心虚起来。
说起来,何晏似乎是说过他喜欢自己的,现在问她这样的问题,她若说,自己是有心与秦青羡欢好的,以何晏比针尖还要小的心眼,会不会对秦青羡不利?
未央越想越替秦青羡担心。
秦青羡太过耿直,耍起手段来,十个秦青羡也不是何晏的对手。
未央偷瞄一眼何晏,何晏面沉如水,让人瞧不出他的心情如何。
何晏越是这样,未央心中越是没底。
都怪她一时嘴快,竟在何晏面前说了这么多的秦青羡的好。
未央心中腹诽着,斟酌着说道:“不能吧。”
感情之事讲究个两厢情愿,秦青羡不曾说过喜欢她,她再怎么欣赏秦青羡也无用。
何晏眉头微动,道:“不能?”
“是啊。”
未央点头,说道:“我与少将军相识不过一月,怎会这般快便结为夫妇?”
“倒是晏晏,华京城中对晏晏情根深种的贵女可是不少,我与晏晏尚未和离时,贵女们尚能自持身份,而今我与晏晏重归朋友身份,贵女们必然对晏晏穷追猛打。”
大夏民风开放,男欢女爱乃天性所在,并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未央话题一转,将事情引到何晏身上,笑眼弯弯问何晏:“只是不知,晏晏会如何自处?”
何晏潋滟眸光轻眯,一语道破未央的心思:“你担心我对秦青羡不利?”
未央略微睁大了眼,看了看何晏。
何晏又道:“你在担心他。”
更确定地说,如果他与秦青羡发生冲突,未央会站在秦青羡的那一边。
这个事实让他无比沮丧。
未央攥着锦帕的手指紧了紧,蹙眉道:“晏晏,少将军对我很好,若你无缘无故伤害他,我自然是担心他的。”
“更何况,咱们两个已经和离了,我与谁在一起开心,便与谁在一起。”
何晏的眉头拧得更深了,看着未央,低声问道:“你与我在一起不开心?”
“晏晏,在没解去蛊毒之前,我对你的了解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若非天子赐婚,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未央只觉得何晏问的这个问题分外没道理,说道:“被逼无奈嫁给你的我,与你在一起怎会开心?所以大婚之后,多是我在无理取闹。不要告诉我,你觉得整日里无理取闹的我是开心的。”
何晏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嫁给他的未央自然是不开心的。
他一直知道未央是不愿意嫁给他的,所以在又一次未央求他放过她时,他给了她一纸和离书。
那是他两世以来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若他不曾与未央和离,未央又怎会被严家人逼迫至死?
幸得上苍庇佑,让他重活一世,而今他只想将未央牢牢圈在自己身边,未央却只觉得他干涉她的事情,拼命想逃离他。
想到此处,何晏越发烦躁。
何晏用力按了按眉心,压了压心中烦闷情绪,深吸一口气,问道:“我要怎样做,你才会开心?”
他的声音刚落,便听到未央叹了一声。
他抬头,未央眸光悠悠,似秋水涟长,说道:“晏晏,你这又是何苦呢?”
“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呢?”
“因为你是未央。”
何晏轻声说道。
那年大雪纷飞,小小的未央闯入他的视线,将点心与绣着子午花的钱袋塞到他的手中,他那时便明白,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将她从脑海中抹去。
何晏油盐不进,未央只好换一个思路去劝解何晏。
未央道:“晏晏,现在的你,就像当年的我对顾明轩一样。你所喜欢的并不是我,而是那年对你伸出援手的人,无论那人是谁,你都会喜欢她,而并不真正喜欢我。”
“你喜欢的人不是我,而是对你施于援手的人。”
何晏长眉微蹙,张了张口,想说甚么,却甚么也说不出来。
耳畔未央的声音仍在继续:“所以晏晏,你并不是对我有执念,你执念的,是当年大雪纷飞中的人。”
蒙蒙细雨轻轻拍打着软轿,和着禁卫军们整齐划一的声音,如无端扰人清梦的嘈杂乐曲。
何晏指尖微微泛着白,声音低沉,说道:“可是那个人,是你。”
“如果那个人不是我呢?”
未央道:“你还会喜欢我吗?”
何晏哑然,如古井无波的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
“肯定不会的。”
未央继续说道:“晏晏,你执念的人不是我,又何必将我圈在你身边?”
何晏薄薄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答。
未央见此,便伸手拍了拍何晏的肩,道:“晏晏,我并非坐着说话不腰疼,我是从你这个阶段走过来的,对你现在的心境再了解不过。”
“正是因为了解,我才更要劝说你不要执着于我。”
“很多时候,朋友的关系比情人更长久。”
就如她与顾明轩一般。
若她当年不执着嫁给顾明轩,便不会因为顾明轩的背叛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想起为顾明轩分外疯狂的自己,她只觉得分外可笑可怜。
经历过那种事情后,她不希望何晏变得如当年的她一般。
说完话,未央给何晏斟满茶,将茶杯推到何晏面前,道:“晏晏,你这几日仔细想一想我说的话。至于让你烦心的晋王,则由我与舅舅去处理。”
——早在前几日,她便与萧飞白想好了怎么在太子下葬的时候对付耀武扬威的晋王。
何晏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眸,看着未央推在他面前的茶水,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未央深知这种事情旁人说再多也无用,最重要的事情是自己看开,何晏本就不是一个豁达的人,骤然听到她这般说,心中情绪只怕转了百转。
何晏现在最需要的,是自己静一静,将她刚才说的话捋一捋。
这般想着,未央解开何晏披在她身上的莲青色的大氅,仔细叠好,放在何晏的身旁,而后轻手轻脚,下了软轿。
未央的脚刚刚踩到经小雨朦胧而浸得湿软的地上,便听到软轿中传来砰地一声声响。
像是钧窑杯子骤然碎裂的声音。
未央微微侧目。
华美的帘子遮着软轿,她根本瞧不见里面发生了甚么。
多半是何晏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未央没太放在心上,转身离去。
队伍开始继续前行,未央回到小皇孙身边。
小皇孙到底年龄小,受不了长途跋涉的颠簸,又因父亲下葬的事情哭了许多时日,消耗了太多精神,被宫人带到软轿上小憩。
小皇孙不在,未央更为自在——小皇孙的父亲毒杀了她的母亲,她再怎么豁达,也很难以最初的热情去对待小皇孙。
细雨下个不停,未央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服。
随行的小宫人原本准备的有她的厚衣服,但不知为何,楚王身边的女官们忘记带了衣服,便差小宫人来她这里讨要。
楚王是最得天子欢心的藩王,且生性风流,身边的女官多是他的侍妾,未央只是皇孙的教引姑姑,小宫人不敢得罪楚王,便将她的衣服送了过去,导致未央现在无衣可穿,在寒风细雨中瑟瑟发抖。
秦青羡见了,让亲卫取了自己的外袍披在未央身上,又让亲卫们去问楚王要未央的衣服。
不多会儿,亲卫们一头雾水地回来了,向秦青羡道:“少将军,楚王根本不曾差宫人过来借衣服。”
“楚王殿下怕身边的女官们受冷,衣服被褥备了好几车。那个问未央姑娘身边小宫人借衣服的人,怕是其他藩王的人。”
秦青羡气笑了,说道:“普天之下,还有哪个藩王会为着自己的女官让宫人来借衣服?”
燕王是远近闻名的妻管严,身边一个女官也无,蜀王与王妃琴瑟和谐,亦不会与女官眉来眼去,至于其他藩王,更不会这般荒唐,只有风流成性的楚王,才干得出这般没品的事情。
未央眉头微动,问小宫人:“来借衣服的人长甚么模样?”
小宫人低头想了一会儿,将那人的容貌说了出来。
“衣袖上绣的是榆叶鸾枝?”
未央看了一眼秦青羡,问道。
小宫人连忙回答:“正是榆叶鸾枝。”
“此花世人常与梅花弄混,但奴婢家乡盛产榆叶鸾枝,故奴婢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未央眉梢微挑,挥手让小宫人退下。
只有晋州之地才有榆叶鸾枝,也只有晋王手下的人,才会将榆叶鸾枝当做装饰物绣在衣缘衣袖上。
“我去找晋王。”
秦青羡冷声道。
“罢了。”
未央拉住秦青羡,道:“只凭一个榆叶鸾枝,是无法指证晋王的,此事若传了出去,旁人只会觉得咱们无理取闹。衣服没了便没了,你的衣服比我的暖和多了,我再去软轿上避避雨,倒也不会冷。”
“到底是给太子送葬,咱们还是少生些事端为好。”
秦青羡不情不愿点头,越发厌恶晋王的妇人之行——用这种下作手段来针对一个女子,算甚么英雄好汉?
秦青羡让小宫人带着未央去软轿上休息。
太子下葬,送行的贵人颇多,贵人们有自备软轿的,也有宫人们备好提供给贵人们休息的。
未央是皇孙的教引姑姑,按照天家的规制,她也有宫人备下的软轿。
未央低头看了一眼沾了不少泥土的绣花鞋,颇为心疼。
鞋面上绣的是她最喜欢的子午花呢。
小宫人一脸为难,站在原地没有动。
秦青羡剑眉微挑,声音微凉,道:“怎么?听不懂未央的话?”
秦青羡动了怒,小宫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道:“少将军息怒,非是奴婢不带未央姑娘去休息,而是随行的软轿实在没有这么多。”
“涨胆子了,连我都敢骗?”
秦青羡手指轻抚着腰间的佩剑,话里满是威胁。
他怕晋王又搞什么幺蛾子,带着亲卫守在宫门,亲眼看着所有人走出宫门,晋王的人马老老实实,他这才与亲卫们出了宫门,追上队伍。
他守在宫门时,那么多的软轿从他面前经过,小宫人竟然说没有软轿供未央休息,分明是看未央身后无任何靠山,借此刁难未央。
秦青羡眉眼似剑,气质如刀,整个人如拉满的弓弦,锋利又危险。
小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未央拉了一下秦青羡衣袖,道:“没有便没有罢,没甚么大不了的,何必跟一个小宫人过不去?”
小宫人感激地看了一眼未央。
秦青羡不满道:“你总是那么好心。”
“我亲眼看着软轿从我面前经过,那么多软轿,莫说一个你了,纵然十个你,也是戳戳有余的。这个小宫人,分明是故意让你淋雨踩泥。”
未央听此,上下打量着小宫人,语气转冷:“我没有得罪你罢?”
小宫人见未央面有不悦之色,连忙解释道:“姑娘明鉴,并非奴婢有意为难姑娘,而是那些软轿,全被晋王殿下征用了去。”
未央与秦青羡对视一眼。
“晋王?”
小宫人忙点头,说道:“出宫之时,少府怕贵人们不曾准备软轿,便安排奴婢们备足了软轿,只是这些软轿在出宫之后,大多被晋王殿下征用了。”
未央秀眉微动,问道:“是所有的都被征用了,还是只有咱们这一殿被征用了?”
小宫人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旁的宫殿尚有三五辆软轿剩余,咱们这殿里只有一辆软轿。”
未央目光悠悠,道:“原来是这样。”
小宫人怕未央迁怒于自己,又解释道:“来带走软轿的人是晋王的亲卫,他们说,咱们殿里只有皇孙尊贵,留一顶软轿给皇孙便够了,至于其他人,都是下人罢了,有甚资格坐软轿的。”
“那些人到底是晋王殿下的亲卫,奴婢们不敢阻拦——”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见未央身旁的秦青羡面沉如水,手指将精钢打造的剑柄攥得咯吱咯吱响。
小宫人心头一颤,不敢再说下去。
未央挥手让小宫人退下:“下去吧,这事不怪你。”
小宫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谢过未央,一路小跑离开秦青羡的身边。
“这哪里是征用软轿,这分明是针对你。”
秦青羡冷声道。
他就知道,晋王心眼比针小,怎会这般轻易放过让他与未央?
他性格暴虐,一点就炸,晋王不敢拿他开刀,便把主意打在未央身上,借着太子下葬的事情来磋磨未央。
如此手段,当真令人不齿。
未央道:“他是天子亲封的储君,如今又主持太子下葬事宜,有的是法子让我难受。更何况,他亲卫的话不无道理,教引姑姑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伺候皇孙的宫人罢了。”
秦青羡面上蒙着一层寒霜,道:“他还有完没完?!”
“别这么莽撞。”
未央连忙拽住秦青羡,眸光轻闪,笑着道:“我有更好的法子,你要不要听?”
细雨微凉,未央的声音却是温热的,她呼吸间的热气飘在秦青羡的脸颊,秦青羡不自然地侧了侧脸。
秦青羡只觉得被未央热气扫过的脸颊有些发烫,声音莫名变了调:“甚么法子?”
未央不曾留意到秦青羡的异样,只以为他仍在晋王的寻事而气闷,便道:“说起来,大夏的皇储们,得到天子敕封后,都是要祭天来证明自己名正言顺,是天命之人。”
“咱们的晋王,似乎不曾祭过天。”
秦青羡颔首,英气的脸微微泛着红。
未央抬头看着雾蒙蒙飘着小雨的天,揶揄一笑,继续说道:“我前几日与舅舅聊起晋王,舅舅让我给他想个法子,我便随口与舅舅说了一个法子。”
——那个法子是她死后在书里看到的剧情。
太子死后,天子更属意燕王做太子,便让燕王代替自己主持太子的下葬事宜。
朝臣世家们知晓天子的心思,无不将燕王当做未来储君对待,然而送葬路上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朝臣世家乃至天子都收了尊燕王为储君的心思——燕王在高台上主持太子葬礼时,玄雷自九天而来,直直劈向燕王。
这是大夏立朝百年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一时间朝野上下流言四起,说燕王非天命之人,才会引发天谴。
燕王虽在亲卫们的护卫下捡回了一条命,但此事给了他极大的打击,怀疑自己是否当真不配做九州之主,才会遭此大祸。
自此之后,燕王淡了夺嫡之心,带着燕王妃回到燕地,再不问华京事务。
燕王是藩王之中实力最为强盛的藩王,他的退出让华京城的势力顷刻间发生了扭转,晋王在顾明轩的辅佐下,一举发动兵变,成功登上皇位。
而改变燕王与晋王命运的那场天谴,书中也曾披露,是顾明轩为了除去燕王故意设置的。
那根本不是天谴,而是顾明轩利用道家之术引来的。
回想书中剧情,未央眸光微转。
这引雷之术本不得台面,她虽与萧飞白提过,但觉得太过缺德,并未让萧飞白去实施,而今看来,与处处针对她的晋王相比,她实在是光明磊落——毕竟晋王曾用这个法子坑害过燕王,她如今这般行事,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未央的声音刚落,秦青羡便道:“你说的法子,萧飞白向我提过。”
秦青羡抬眼看了看雾蒙蒙的天,道:“萧飞白让我给他准备了许多东西,我本是不愿意的,他说是你出的主意,我这才让人将东西寻了来。”
“这个主意虽好,可的确损了些。”
秦青羡看了看又看未央,深觉自己对她了解不够透彻——初见时牙尖嘴利的俊俏少年郎,怎就成了心思刁钻的女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