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飞白默默地将原本想揶揄何晏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他这位表弟睚眦必报死心眼,他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为好。
毕竟,未未是他这位好表弟的执念。
萧飞白瞥了瞥脸上黑得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的何晏,觉着自己很有必要做些甚么,于是曲拳轻咳,说道:“待会儿我把秦家的混小子引开,你寻个机会,与未未说两句话。”
他虽不大看好未未与何晏,但更不看好未未与秦青羡。
愣头愣脑连敌人都分不清的莽撞小子,有甚么资格抱得美人归?
何晏强迫自己将注视着未央与秦青羡的目光收回,微微颔首。
萧飞白用扇柄拍了拍何晏的肩膀,说道:“想开点,未未对你的态度不也好了许多?”
何晏眉峰下压如越不过的丘壑,薄唇抿成一条线。
未央虽对他不再防备,但对秦青羡更加热情,如此算来,与他的关系也算不得缓和。
想到此处,何晏越发烦躁。
何晏没有答话,萧飞白知他心情不好,便不再多说,只是手指轻摇着描金折扇,饶有兴致地看着不远处的未央。
未央被秦青羡扶住肩膀,堪堪没有摔倒,她站稳之后,抬头向秦青羡绽出一个灿烂笑脸。
萧飞白的听力一向比旁人好,未央的声音穿过禁卫军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送到他的耳内。
未央道:“多谢少将军。”
“谢甚么。”
秦青羡说道。
萧飞白挑了挑眉。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秦青羡在说这句话时,语气似乎与寻常不大一样。
萧飞白又看向秦青羡。
日光稀薄,秦青羡面色有些不自然,未央站稳之后,他扶着未央的肩膀的手很快便收了回来,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轻握成泉,似乎有些紧张。
萧飞白扬眉,摇着这扇的动作顿了一下。
看来不是他的错觉。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秦青羡,怕是对他家小未未动了心。
这可不是甚么好兆头。
意气风发敢与天公试比高,对别人桀骜不驯,对自己细心体贴的少年将军,可比阴鸷沉默寡言的何晏招人喜欢。
不行,他必须要做些甚么——何晏性子虽不大讨喜,但心思却极其透彻,而秦青羡,是个连仇敌都分不清的混小子,两者相较,他更支持何晏与未未在一起。
尽管这个支持,不过是从矮个里拔高个。
萧飞白啪地一下合上折扇,刚才只是对何晏半应付式的去引开秦青羡,此时却开始认真考虑,如何将秦青羡引得远远的,且长时间不在未未眼前晃悠。
秦青羡不在未未身边,何晏才有机会多与未未说话。
萧飞白这般想着,只待队伍停下来,便将秦青羡引走。
太子下葬,哪个时间做哪件事,都是太史令提前推衍好的,到了时间,队伍停下休整。
萧飞白穿过就地休整的禁卫军,去找未央说话。
“未未呢?”
萧飞白摇着这扇来到秦青羡面前,问道。
秦青羡冷哼一声,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倒是一旁的小皇孙,见到秦青羡过来,奶声奶气说着话:“未央姑姑去换衣服了。”
刚下过小雨的天气有些阴冷,未央衣服单薄,去一旁的马车加衣服。
萧飞白自然是知道的,这般问,不过是主动与秦青羡攀谈罢了。
萧飞白时常与县主一同去拜访公主,与养在公主身边的小皇孙关系颇熟,捏了一下小皇孙的脸,谢过小皇孙,又状似无意对秦青羡道:“刚才的事情,多谢少将军。”
“若非少将军,只怕我家未未要在贵人面前失仪了。”
“你以何种身份对我说这种话?”
秦青羡冷声道。
他本不欲搭理萧飞白,但架不住萧飞白几次三番与他搭话,终于开口说道。
“自然是以未未舅舅的身份。”
萧飞白目光悠悠,笑眯眯说道。
秦青羡手指紧握成拳,堪堪忍住想要一拳将萧飞白笑脸揍歪的冲动——萧飞白现在的身份是镇南侯唯一的儿子,萧家与秦家同为武将世家,关系颇好,他再怎么恨极了萧飞白是白家遗腹子的事情,在明面上,还是要给萧家几分面子的。
秦青羡扭过脸,不去瞧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讨厌气息的萧飞白,说道:“恬不知耻。”
为了活命,隐姓埋名冒认他人为祖宗的事情,也只有不折手段的白家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萧飞白眉梢轻挑,扇柄按在秦青羡的肩膀上,道:“少将军似乎对我误会颇深?”
一旁的小皇孙亦是一头雾水。
他知道小叔叔不大喜欢萧飞白,平日里在姑姑殿中碰面了,略说两句话便走了,可不喜欢归不喜欢,最起码的武将世家们对彼此的尊重还是有的,而不是像今日这般,恨不得能将萧飞白生吃活剥的态度。
小皇孙拉了拉秦青羡的衣袖,软乎乎说道:“小叔叔,不能这样对萧公子的。”
“这样不好。”
秦青羡本就不耐,被甚么也不知道的小皇孙这般一劝,被压抑着的心头火蹭蹭蹭地升了起来。
“萧飞白,你敢不敢与我借一步说话?”
秦青羡目光如剑,气质如刀,看着面前轻笑着的萧飞白,冷冰冰说道。
萧飞白笑得一脸和煦,道:“求之不得。”
小皇孙知晓秦青羡的暴虐脾气,怕四下无人,秦青羡会对萧飞白出手,连忙又拉了拉秦青羡的衣袖,紧张说道:“小叔叔,你别杀萧世子。”
“未央姑姑会伤心的。”
“杀我?”
萧飞白眸光轻转,笑道:“皇孙殿下请放心,他还没那个本事。”
小皇孙眨了眨眼。
秦青羡掰开小皇孙的手,道:“杀他只会脏了我的剑。”
听秦青羡这般说,小皇孙才稍稍放心,对着秦青羡挥了挥肉乎乎的小手,道:“小叔叔早点回来。”
“知道了。”
秦青羡胡乱应了一声,转身走向一旁的树林。
皇陵修建在风水上佳的山上,山上古树伸展着枝丫,肆无忌惮地生长着。
雨后的树林散发着荒野特有的幽静,坚硬的岩石层经过小雨的浸染,变得有些松软。
秦青羡踩在上面,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萧飞白跟在秦青羡身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青羡终于停下。
厉风自前方而来,萧飞白嘴角微勾,侧身躲过,轻笑着说道:“少将军不是说杀我会脏了你的剑么?”
“你哪只眼睛看我用剑了?”
秦青羡不屑道。
他腰间佩剑是用来杀敌的,岂会被萧飞白脏了剑身?
秦青羡说着话,手中动作却并未停下,他的掌风再来,萧飞白堪堪挡下。
萧飞白胳膊架着秦青羡咄咄逼人的厉掌,动作有些吃力。
他倒是小瞧秦家的混小子了,年纪轻轻,武功却颇有父兄之风,假以时日,必能成为独当一方的绝世悍将。
只可惜,这位悍将骁勇有余,智谋不足,满门被太子所害,却仍替太子卖命,更是拼了命地去护太子的独子。
惨死在太子毒计下的秦家人,若是知晓秦青羡的作为,只怕是气得七窍生烟。
萧飞白挑眉,道:“少将军,你不信我所说的话,却信我是白家人。”
“你的行为,是否太过自相矛盾?”
秦青羡面沉如水,攻势不减,道:“白家人皆是用心险恶之徒,你的话,不过是挑拨我加害皇孙罢了。”
“未央心思单纯,中了你的毒计,但我可不是这么好骗的。”
说话间,他化掌为拳,直击萧飞白不曾防备的肩头。
萧飞白受此重击,动作顿了一下,跄踉退了半步。
天边日头被轻云遮掩着,肆意生长着的枝叶更是将原本稀薄的阳光遮去大半,下过小雨的树林越发显得阴森幽静。
萧飞白略白的肌肤,在一片绿色的环境中更加白了几分。
“咳咳。”
萧飞白轻轻咳嗽着,懒懒抬眉瞧着化拳为掌的秦青羡,说道:“习得好武艺,货与帝王家,你当真是秦家的好儿子。”
满门都被太子害死了,还在替太子做事。
“可叹,可悲。”
萧飞白扇柄轻点着被秦青羡击中的肩头,声音有点飘:“秦家的人都似你这般死脑筋么?”
“这个问题,你大可入黄泉亲自问她们。”
秦青羡攻势再来,萧飞白却全无抵抗,他的掌在秦青羡脖子处改为抓,只需再轻轻一扭,便能取了萧飞白的性命。
县主不知萧飞白真实身份,或许会为萧飞白的死与他为难,但那又有甚么关系?
萧飞白是镇南侯唯一的“儿子”,他亦是秦家最后一点血脉,天子不可能让他给萧飞白抵命,不过是重重责罚他一顿罢了。
他没甚好顾虑的。
只是未央那里,他不大好交代。
未央与萧飞白的关系颇好,多半会因为萧飞白的死而不再理他。
想到此处,秦青羡剑眉微蹙,动作停了一下。
“怎么?”萧飞白笑得一脸的不知死活:“想明白了?舍不得下手了?”
秦青羡寒星似的眸轻眯,手指微微用力,萧飞白的话便说不下去了,颜色极好的白色肌肤因窒息而微微泛着红。
见他动了杀心,萧飞白这才开始挣扎,手脚齐上阵,方从秦青羡手中挣脱。
“咳咳——”
萧飞白剧烈咳嗽着:“混小子,你当真下得了手!”
“白家谋害秦家对我们白家有甚好处?秦白两家同为边关战将,皆知唇寒齿亡的道理,你秦家满门忠烈,我白家亦是世代镇守边关,纵然嫁女入皇城,可也不会糊涂到为了虚无缥缈的皇位,便将浴血奋战的同袍坑害了去。”
——先太子的储君之位尚且不稳,哪里轮得到他姑姑生下的皇孙继承大统?
再者,先太子宫妃颇多,子嗣更是不止姑姑膝下的儿子,哪怕先太子登基,先太子的继承人也不止姑姑的儿子,姑姑的儿子能否在夺嫡之中胜出,更是未知之数。
白家世代为将,怎会为了眼前的从龙之功利益,便将整个家族搭上?
延绵百年的世家,素来求稳不求贵。
“你纵然不信白家,但是兰陵萧家呢?镇南侯萧伯信呢?”
萧飞白道:“若白家当真是用心险恶之徒,镇南侯手刃白家误国之众尚且来不及,怎会冒着满门被灭的风险,将我收养在膝下?”
听到镇南侯的名字,秦青羡眸光变了变。
四镇之首,列侯之最的镇南侯,生平最恨的是坑害同袍之人。
秦青羡手握成拳,指尖微微泛着白。
秦青羡道:“必然是你父兄巧言令色,哄骗了镇南侯。”
“你说的这句话,你自己信不信?”
萧飞白扬眉,说道:“南方宿将之首的镇南侯,岂是这般轻易被蒙蔽之人?不过你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我父亲在临终之前,曾写下一封血书,求镇南侯呈报天子。”
“镇南侯便是看了那封血书,才决定将我留下。”
参天的古树葱葱郁郁,树下的秦青羡面上明明暗暗,剑眉压着寒星一般的眸,似乎在极力忍耐着甚么。
萧飞白笑了一下,忽而有些心疼眼前这个十四五的少年。
年轻人嘛,火气大,就跟当年的他一样,执着家族被灭的真相,才引起太子的警惕,导致镇南侯与萧衡遭了太子的毒手。
萧飞白道:“镇南侯没有死,他还活着,待太子下葬后,未未便会去寻他的下落。你若不信我的话,可等未未找到了镇南侯,亲自去问镇南侯真相。”
秦青羡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萧飞白,像极了一头炸毛的小狼崽子。
萧飞白便又道:“你不信我,不信未未,镇南侯你再不信,天下可还有你信的人?”
“我等镇南侯。”
秦青羡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似在刀剑上滚过一般:“若我知晓你在骗我,萧飞白,我必会将你大卸八块。”
“好说,好说。”
萧飞白笑着回答道。
秦青羡转身离去。
他刚走出两步,身后再度飘来萧飞白带着笑意的声音:“少将军,你我恩怨暂解,不知是否能暂时合作一下?”
“你秦家素来将天下置于家族利益至上,想来出身秦家的你也是如此。而今晋王被天子封为皇储,待天子主持太子的葬礼,到处打压不服从他的朝臣世家,端的是威威赫赫,好一位未来天子的威风。”
秦青羡停下脚步,萧飞白的描金折扇拍在他的肩膀上。
他厌恶拨开,萧飞白便刷地一下打开这扇,四月下过小雨的天气微凉,萧飞白却是感觉不到凉意一般,悠哉悠哉地扇着风。
秦青羡忽而有些后悔,刚才没有掐死萧飞白。
萧飞白道:“晋王如此跋扈,我一个‘居心否测’的白家后人尚且瞧不上,不知敢为天下先的秦家后人的少将军有何态度?”
秦青羡冷声道:“我自有法子收拾他。”
“别啊,”萧飞白眸光轻闪,低声笑道:“众人拾材火焰高,我有更好的法子对付他,且不会暴露你我二人的身份,不知道少将军肯听否?”
怕秦青羡不答应,萧飞白又补上一句:“这可是我的好外甥女未未给我出的主意。”
听到主意是未央出的,秦青羡剑眉微动,态度不似刚才冷硬,道:“未央与你说了甚么?”
淅沥沥的小雨再度自天边降临,萧飞白与秦青羡从树林中走出来。
萧飞白满面笑容,秦青羡虽面无表情,但并无初入树林时的一脸杀机。
小皇孙见了,颇为疑惑。
“小叔叔,萧公子与你说甚么了?”
他刚才还在担心他们两个会不会在树林里打起来呢。
秦青羡随手摸了摸小皇孙柔软的发,漫不经心道:“男人之间的事,小孩子家家别问这么多。”
小皇孙扁了扁嘴,不情不愿道:“我很快就长大了。”
“未央呢?”
秦青羡没理会小皇孙的牢骚,见未央没在小皇孙身边,周围也没有未央的身影,忍不住问道。
小皇孙道:“被何世子派人请走了。”
“何晏?”
“对啊。”
小皇孙点头,圆滚滚的眼睛眨了眨,说道:“何世子这几日天天来找未央姑姑,来得可勤快了。我身边的人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未央姑姑很快便会与何世子和好啦。”
没由来的,秦青羡忽而觉得胸口有些堵。
尤其是,当小皇孙脆生生地说着夫妻二字时。
秦青羡拍了一下小皇孙的头:“大人的事情你少琢磨,未央早就与何晏和离了。”
“不是甚么夫妻。”
秦青羡有些暴躁,小皇孙满脸委屈,踮着脚尖眼巴巴地盼着未央早些回来,他好找未央告状——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叔叔,只有未央姑姑才能制得住。
此时被秦青羡与小皇孙一同牵挂着的未央,受了何晏的邀请,在何晏分外华美的软轿上喝着茶。
钧窑的杯子,水沉香的矮桌,檀香炉里燃的是传说中能拨云见日的明天发日香。
未央轻啜一口茶,环视着软轿里的一切。
与只差在脸上写上我很有钱的萧飞白不同,何晏的巨富,是不显山露水的,需要人细细体验才能察觉,如他内敛阴郁的性子一般,很难让人猜到他的心思如何。
未央放下水杯,问道:“晏晏邀我过来所为何事?”
“是我与商议何时启程去找外祖父吗?”
她与何晏昨夜刚见过面,将能说的事情全部说开了,委实不知何晏今日找她又有何事。
想来想去,大抵也只是外祖父的事情了。
然而让未央意外的是,何晏轻轻摇头,道:“不是。”
“那是甚么事?”
未央蹙眉问道。
何晏握着茶杯的手指微紧,抬眸看着面前一脸疑惑的未央,犹豫片刻,斟酌着说道:“我与你的约定,你还记得吗?”
“甚么约定?”
未央一头雾水。
何晏薄唇抿成一条线。
她果然忘了。
“呀,想起来了。”
未央一拍额头,笑了一下,说道:“你说的我不嫁,你不娶,三年之后你再来求娶我的约定吗?”
还别说,如果不是何晏问起来,她还真不记得这样的约定——大夏民风开放,她又韶华正好,为甚么不能与俊俏的小郎君们说上几句面红耳热的话?
何晏颔首。
记得便好。
只要记得,他便能循循善诱,让她与秦青羡稍稍保持下距离。
何晏这般想着,然而未央又一次让他失望了。
未央道:“这般荒谬的约定,晏晏提它做甚么?”
“荒谬?”
杯中的茶水有些烫,何晏紧握着水杯,掌心被烫后,潋滟的眸光变得幽深。
“当然荒谬了。”
未央欢快的声音仍在继续:“你大好男儿,我风华正茂,若不趁此机会享受人生,岂不白白辜负了你我的年龄?”
“你虽然与舅舅交好,但不能学舅舅那般,一把年龄了,仍不知娶妻。”
未央看了又看何晏,诚恳说道:“你生得这般好看,家中又是巨富,必然有很多贵女欢喜你的。你不必扭捏你我之间的荒唐约定,只管接受她们的喜欢便是。”
“如果我非要扭捏呢?”
何晏静静看着未央,漠然说道。
细雨蒙蒙拍打着软轿,虽有轿帘相阻,可未央还是感觉凉意侵染了进来,自何晏的眼底扩散,很快蔓延到软轿的每一个角落。
让人的骨头都是冷的。
未央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道:“你怎这般死心眼?”
她才不要为着三两句话,便放弃享受人生的机会。
何晏松开茶杯,取下一旁自己莲青色的大氅,披在未央肩头,淡淡道:“我本就不是豁达之人。”
“你不愿意遵守约定,是因为秦青羡么?”
何晏突然问道。
“你……很喜欢他?”
何晏的声音很轻,压抑着的不确定的情绪。
未央秀眉微动,秦青羡红衣如火的身影闯入她的脑海。
经何晏一提醒,她忽而发觉,秦青羡的确很值得人去喜欢。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对旁人桀骜不驯,只对自己细心有加。
他为数不多的好脾气,全部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