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少女脆生生的声音响在耳侧,让何晏有一瞬的失神。

何晏敛眉,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手指微微收紧,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他等这句话,很久了。

片刻间,他又调整好心绪。

烛火昏黄,他倒了一杯水,喂到未央唇边,平静道:“是我。”

未央就着他的手喝了杯子里的水,漂亮的眸子波光流转,如秋水潋滟。

“我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情。”

未央歪了歪头,说道。

何晏垂眸道:“想起便好。”

未央看着面前衣着分外精美的何晏,很难将他与多年前衣衫褴楼的小男孩联系到一起。

可他的面容,依稀还有着当年的痕迹,昳丽无双,艳绝天下。

她刚刚醒来,脑袋里昏昏沉沉的,许多事情涌入脑海,让她颇为不适。

思及自己前后不一的性格,她不禁感叹,姜黎的蛊毒委实厉害,感慨之后,何晏的脸便撞入她的视线。

一瞬间,那些关于何晏的记忆,她全部想起了。

当年雪中送炭之恩,她自然要何晏报答的。

别的暂且不论,若不是她给了何晏白手起家的资本,何晏哪有今日的富甲一方?

莫说富甲一方了,只怕何晏早就冻死在雪地里。

如今她问何晏要些报答,想来何晏不会拒绝。

这般想着,未央试探着问道:“当年的话,你还记得吗?”

说好的苟富贵莫相忘,她不能让何晏轻易将她糊弄了去。

何晏抬头,眼型是漂亮勾人的桃花眼,让人瞧上一眼,便忍不住在他眼底荡啊荡。

未央有些喜欢。

“自是记得。”

何晏声音平缓说道。

未央听此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

“你让姜黎给我解去蛊毒,算是报答了我一番。”

未央掰着手指算了算,心里盘算着,如何让何晏报答她剩下的恩情。

何晏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镇南侯现在尚在人间。”

“外祖父还活着?”

未央微微一怔,瞳孔稍稍放大,一时之间,顾不得让何晏报答她的恩情了,连忙问道:“他现在在哪?”

“他还好吗?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未央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何晏一一回答道:“他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他很好。”

“之所以不来找你,是怕连累你。”

“他能连累我甚么?”

未央不满,情绪有些低落。

可转念一想,要杀外祖父的人是太子殿下,外祖父死里逃生,自然是不敢回到华京城的,只能在边陲小镇隐姓埋名过日子。

想到此处,未央又有些心疼,赫赫威威的四镇之首列侯之最的镇南侯,落魄到隐姓埋名,他的日子,该过得有多艰苦?

未央眼圈红了红,道:“挨千刀的太子。”

“你只毒死他,实在太便宜他了。”

何晏莞尔,拂了拂未央鬂间睡得有些松散的发。

夜风徐徐而来,将殿内的烛火吹得有些散。

何晏微凉的指腹拂过未央的脸颊,未央怔了怔。

她还是第一次见何晏的笑。

小时候的何晏也是不爱笑的,仇大苦深的,仿佛旁人欠他几吊钱一般,长大之后,他身上的阴鸷与对世界所不喜的厌世感越发明显,更是让人望之生畏,不敢上前与之亲近。

可当他蓦然一笑时,便如冬雪初溶,云霁风轻,刹那间,世界万物仿佛尽皆失去颜色,天地之间的水光在他眼底晕染开来。

这样的笑,说句倾城绝色也不为过。

未央想说一句你笑的时候可真好看,又怕唐突了何晏——毕竟她与何晏的关系算不得亲密。

尽管何晏说他很是喜欢她。

不好夸何晏好看,未央便道:“现在太子被你毒死了,外祖父是不是能回华京了?”

何晏颔首,道:“待太子下葬后,我便派人去找镇南侯。”

未央秀眉微动。

如此一来,何晏便又还了她一份恩情。

若这样算下去,她对何晏的那点恩情,何晏很快便能偿还完了。

未央蹙了蹙眉。

不行,与恩情相比,她更希望何晏能将万贯家财分她一半——严家人不通庶务,又安于享受,母亲留给她的那些家产,被严家人挥霍得所剩无几,她不能坐吃山空,眼睁睁看着家中存粮见了底。

未央便道:“外祖父为人谨慎,未必会相信你的人。”

“太子毒杀我的母亲,我纵然不迁怒皇孙,可也没办法以之前的态度对他,等太子被送入皇陵后,我便寻个借口,离开皇孙,亲自去找外祖父。”

她的母亲死于太子之手,她再怎么豁达不记恨皇孙,也做不到帮助皇孙夺嫡,最好的办法,是找到外祖父。

晋王虽为皇储,但大夏藩王权重,无不觊觎皇位,外祖父只要还还活着,便是众多藩王拉拢的对象,她根本无需再担心晋王会报复于她。

再者,她亲自去找外祖父,也免得再承何晏的情。

未央这般想着,说出自己的打算。

何晏见未央态度坚决,便只好答应下来。

夜色渐深,未央到底是皇孙身边的教引姑姑,不好长时间离开皇孙,便从床榻上起身,准备回到皇孙的宫殿。

何晏手里提着宫灯,在未央前方引着路。

宫道处有巡逻的禁卫军走过,并着往来匆匆的小宫人们,前者虽目不斜视,可眼角余光却落在何晏与未央身上,而小宫人们的目光更是不加掩饰,好奇地打量着明明已经和离的两人。

天边月色皎皎,宫灯摇曳昏黄,配着周围人探究目光,何晏纵然知道未央对自己无意,此时却也觉得他与未央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何晏眸光轻闪,一边走,一边与未央说着话。

解了蛊毒后的未央,少了几分之前的愤世嫉俗,更少了对他的防备,无论他说甚么,未央都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且一边说,一边笑,仿佛她与他,是相识多年旧友一般。

何晏嘴角漫上一抹极淡极淡的笑。

很快到达皇孙所住的宫殿,未央停下脚步,止住话头,看了又看何晏,似乎有甚么话要说。

何晏眉头微动,道:“怎么了?”

未央眨了眨眼,道:“我刚才便想说,你笑的时候很好看,以后多笑笑,别整日里板着脸,仇大苦深的,像旁人欠你几吊钱一般。”

宫门处的烛火落在何晏眼底,何晏抿了抿唇。

未央蹙眉,似乎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过于唐突,毕竟她与何晏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这种可以说打趣的话。

都怪今日的月色太美,才让她失了分寸。

未央腹诽着,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描补一二,耳畔便响起了何晏的声音:“我记下了。”

“以后在你面前多笑。”

天边皎月如浸了水的玉色,何晏轻轻一笑,月光和着烛光,徐徐洒在他脸上。

未央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果然好看的人就是要多笑。

未央又看了一眼何晏,这才与何晏辞别,转身回殿。

何晏送走未央,提着宫灯,走在宫道处。

想着未央刚才亲昵说着他笑的时候很好看的话,忽而觉得,往日他不怎么喜欢的皇城,此时变得可爱起来,甚至就连他最讨厌的鲜艳的红色宫墙,此时也变得顺眼起来。

让姜黎给未央解蛊毒,是他两世里做的最为正确的一件事。

何晏这般想着,只觉得自己与未央的关系拉近不少。

然而次日清晨发生的事情,让他再度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未央与他亲密,可与旁人的关系更为亲密。

这样算起来,未央与他并不算得亲密。

太子灵柩送入皇陵之中,未央牵着小皇孙的手,走在太子灵柩后面。

秦青羡一改往日的鲜艳大红色的衣裳,换成了月色长袍。

月色本是素雅低调的颜色,偏秦青羡气质冷冽张扬,硬生生将与世无争的月色衣裳,穿出了张牙舞爪的混世魔王之感。

让人想忽视他都难。

而他与未央的动作,更是引得何晏频频向他看去。

清晨的阳光稀薄,刚下过小雨的华京城略有些凉意,未央穿着教引姑姑的宫装,在一众近卫们的衬托下显得身材纤瘦,衣裳单薄。

秦青羡月色长袍外面罩着一层十样锦的长衫,见此便脱了外衫,随手搭在未央身上。

未央并未拒绝,笑眼弯弯与秦青羡说着话。

因为离得有些远,何晏并未听到未央与秦青羡说了甚么,只看到秦青羡听到未央的话,眉间的戾气消散了大半,锋芒毕露的眉眼柔和起来,俯身与未央交谈着。

一个英武逼人,一个娇俏灵动,二人并肩而行,画面竟分外好看。

而未央手中牵着的小皇孙,活脱脱的将未央与秦青羡衬得如一家三口般。

尽管未央与秦青羡的年龄,不可能生出这么大的孩子来。

三人说说笑笑的模样落在何晏眼底,何晏只觉得刺目无比。

萧飞白手里摇着描金折扇,撞了一下何晏肩膀,挑眉问道:“你昨夜不是说,与未未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么?”

“我怎么瞧着,未未似乎与旁人的关系更为缓和?”

岂止是缓和,未未看着秦家那混小子的目光,灿烂得可以跟天边的星辰相媲美。

以往的未未,待人哪有这般的热情?

她纵然笑,笑里也是略带三分提防七分警惕的,让人忍不住怀疑,她究竟经历了何事,才生出了这般谨慎的性子。

刚下过小雨的路并不算好走,未央一时不查,脚踩在泥泞里,身子向一旁歪去,秦青羡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肩膀。

萧飞白将二人动作尽收眼底,合起这扇,摸了摸下巴,下意识地向身旁的何晏看去。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何晏,此时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脸色两字来形容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何晏此时像极了给亲爹上坟的孝子贤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