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十三章

“你做甚么?”

何晏的话音刚落,一旁便响起小皇孙奶声奶气的声音:“快放开未央姑姑。”

小皇孙迈着小短腿走过来,拽着何晏的衣袖,想将何晏拉开。

“你与未央姑姑已经和离了,未央姑姑现在是我的,我不许你碰她。”

小皇孙皱眉不悦道。

何晏瞥了一眼极力想将他拉开未央身边的小皇孙,眉头微动,直将怀中的未央抱得更紧了。

“你!”

小皇孙气结,气呼呼道:“我告诉皇爷爷,说你轻薄未央姑姑。”

说着,小皇孙便要往外走。

何晏伸出一只手,并起五指成手刀,落在小皇孙脖颈上。

小皇孙动作微顿,身体软绵绵地倒在地毯上。

何晏抬手,勾起小皇孙脖子上挂着的长命百岁锁,随手放在袖子中。

“你做了甚么?”

未央推开何晏,去看闭眼昏迷的皇孙。

何晏道:“没甚么,只是让他安静一会儿。”

这般聒噪的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未央查看小皇孙的身体,发觉小皇孙并无异样,只是被何晏打在后颈,陷入了昏迷而已。

未央这才放心,俯身抱起小皇孙,将他送入屏风后的床榻上。

何晏眉头微动,道:“太子杀了你母亲,你不恨皇孙?”

“你也说了,那是太子所为。”

未央将皇孙放在床榻上,掖了掖被角。

母亲是她最为亲近之人,她怎会不恨太子?她也因太子毒杀母亲的事情,迁怒于小皇孙,可看到小皇孙稚气无辜的面容,她只剩下纠结——皇孙对太子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甚么都不知道,便要承担父亲的过失,这对于皇孙来讲,并不公平。

但道理她都懂,她还是无法以最初的热情对待皇孙。

不苛待,不亲密,是她与皇孙最好的距离。

未央垂眸道:“我虽恨太子,但不会任由你加害皇孙。”

现在的情况,皇孙必须活着。

何晏抿了抿唇,道:“知道了。”

太子已死,皇孙年幼,对他的威胁远不如几位藩王,他无需杀皇孙来惹未央不喜。

何晏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皇孙的母亲,姜黎。”

未央微微一怔,道:“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太子并不是好色之徒,身边的宫妃并不多,只有三五个陪着他的老人,姜黎便是其中一个。

姜黎对外的身份是良家女,在太子身边待得久了,这才得了太子的青眼,断断续续侍寝几月后,姜黎生下了小皇孙。

太子缠绵病床多年,虽有其他宫妃在侧,但其他宫妃的孩子不是胎死腹中,便是生下不久便早早病逝,故而太子对唯一的孩子皇孙颇为看重。

姜黎母凭子贵,也得了一个侧妃的位置。

世人常叹姜黎有福气,太子瞧着不像久寿之人,一朝天子崩天,太子相继去世,皇孙便是大夏的统治者,到那时,姜黎便是一国之母,尊贵无比。

然而世人眼中颇为有福气的姜黎,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在皇孙八/九岁的时候,便撒手西去,只留皇孙与太子父子俩在人间作伴。

何晏道:“她没有死。”

只是被他控制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查父亲兵变逼宫的真相,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顺藤摸瓜查到太子与姜黎身上。

姜黎是太子手中最为锋利的刀,曾为太子除去无数个太子不方便动手的人,比如镇南侯萧伯信,比如未央的母亲,太子失了姜黎,便等于断了臂膀。

只是可惜,姜黎对太子忠心耿耿,情根深种,他抓住姜黎近一年时间,始终不曾从姜黎口中得知甚么有价值的消息,不过是她除去了那些人,做了哪些事。

这些事,她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丝毫不牵扯太子。

想起那个痴情女人,何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对未央道:“我现在带你去见她。”

未央道:“她在皇城?”

何晏颔首,道:“明日是太子出殡的日子,我答应过她,让她来送太子最后一程。”

未央心中一动。

何晏肯做出如此让步,想来是姜黎复出了巨大代价换来的——是给她解蛊,还是其他?

想来两者都有。

她身上的蛊虫解去,那些原本属于她的记忆,会再度涌入她的脑海。

想到此处,她有些期待,幼年时的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有着怎样的心性与脾气。

未央跟上何晏的脚步,原本因被抹去记忆成为旁人手中棋子而倍感伤怀的心情,此时变得轻快起来。

很快,她便能找回从前的自己了。

这一次,她要将自己的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

未央跟着何晏走出大殿。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恋恋不舍地停在空中,将何晏的影子拉得极长。

何晏对外的身份虽然是商户,但因他是天子面前的红人,故而时常出入宫廷,宫人们对他的到来见怪不怪,远远地看到他,便连忙一路小跑过来见礼。

何晏微微颔首,随手打赏小宫人。

小宫人面上的笑意更浓了,弓着腰相送何晏。

未央眉梢轻挑,有些好奇将何晏养大的商户是怎样的性情,才能教出这般的何晏——他幼年艰难,食不果腹,纵然一时出头,他仍是世人瞧不上眼的低贱商户出身,可这并没有影响他的气度与才情。

他的背永远挺得笔直,眉峰下压,敛着眼底的潋滟眸光,薄唇微抿,尽显清贵威仪。

未央忽而有些明白,那些华京城的贵女们嘴上说着何晏身份卑贱,可当何晏迎面走来时,她们还是会频频向何晏投去目光的原因所在。

这样的一张好皮囊,又这般的心思手段,除却出身略有瑕疵外,委实是贵女们心中的夫婿第一人选。

可惜何晏娶了她,又被她闹到天子面前退了婚,此时华京城的贵女们,大多对她又爱又恨——爱她让何晏恢复了自由身,恨她狠狠落了何晏的面子。

想到那些贵女们心中恨她恨得牙痒,却也不得不做出一副端庄面容来,只能手握着锦帕,搅了又搅,以此来将心中恶气暂消的模样,未央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性格张扬,性子又有些跋扈,虽有乡君做母亲,但父亲的出身注定让她备受贵女们的鄙视,而今想到那群高高在上的贵女们对她百般嫉妒却又无可奈何,她心中颇为畅快,以至于让她有了一种与何晏结婚并不吃亏的错觉。

未央抿唇轻笑。

何晏余光瞟到未央细小动作,下压着的眉峰动了动。

他刚才走入大殿时,残阳如血,将未央的眼角染得微红,她抬眸,眼里蕴着水气。

那一刻,除却将她揽入怀中外,他心中再无任何想法。

他第一次见这样脆弱的未央。

可不过半刻钟的时间,未央面上全无刚才的脆弱之感,她脚步轻快,粉/嘟/嘟的唇轻轻翘着,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何晏有些不解,频频向未央看去。

“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何晏又一次向未央看来,未央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

“没有。”

何晏回答道。

未央便问:“那你看甚么?”

何晏眸光蕴开,淡淡道:“你发间的子午花甚是好看。”

未央抬手,抚了抚何晏所说的子午花,心中颇为疑惑,何晏一个大男人,怎会关注女人家的首饰?

转念一想,何晏是做生意起家的,铺子里经营的东西琳琅满目,女人的衣服首饰,是他铺子里最为挣钱的东西,既是挣钱,他自然关注。

他看她发间的子午花,多半是琢磨着她这发簪若拿去铺子里卖,能赚多少钱。

想到此处,未央便道:“这子午花发簪是华京城一个老银匠打的,你若是喜欢,我便送给你。”

这支发簪并不算贵重,难得是精巧,上了年龄的老银匠都做得出来,何晏拿着发簪去找银匠,而后大批量打造发簪,在他铺子中售卖,并不算一件困难的事情。

何让姜黎为她解毒,她帮何晏扩张生意,如此也算投桃报李。

说话间,未央摘下发簪,递到何晏面前。

何晏接过发簪,手指轻轻捻着簪体,深邃的眸光闪了闪。

这是未央送他的第一件东西,且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何晏小心翼翼收好子午发簪,细心地放在衣袖中——女子送男子自己用的东西,是有定情之意的。

萧飞白没有骗他,只要他对未央好点再好点,他与未央,终究还是会在一起的。

何晏的动作落在未央眼底,未央莞尔。

果然是做惯生意的人,一旦发现商机,有利可图,一支并不算贵重的子午发簪,在他眼中也是如获珍宝的。

未央轻笑。

何晏下压着的眉峰舒展开来。

她果然对他的态度改观了许多。

两人心情颇好,一路而来的气氛也缓和了许多。

何晏想起临行时萧飞白对他说过的话,让他在未央面前多说多笑,莫整日板着脸,瞧上去暮气沉沉的模样,小女孩家家,最喜欢的意气风发打马依斜桥的少年,而不像他这种阴鸷得有些吓人的人。

“你日后若是得了空,可去我铺子里逛上一逛,若遇到喜欢的簪子,只管拿了去。”

想来想去,何晏决定从女孩家的衣服首饰入手——未央好打扮,他与未央聊这些,也算投其所好。

何晏这般想着,然而他的话落入未央耳中,便换了一层意思——何晏觉得她的眼光好,让她多去他的铺子逛逛,指导一下华京城时下流行的首饰。

未央道:“好,待此事了结后,我便去你铺子。”

何晏再怎么自幼做生意,但男人与女人的眼光到底不一样,他喜欢的东西,女孩家未必喜欢,让她帮忙指点一二,也是为了让自己铺子的生意更加繁荣些。

这对她来讲,委实不费甚么事,何晏让姜黎帮她解蛊,她很承何晏的情,莫说只是让她指点首饰了,让她画几个发簪图样她也是乐意的。

未央笑着应下。

何晏下压着的眉峰又舒展一分。

夕阳西下,二人在首饰发簪的事情上聊得分外投机。

当然,是自己以为的投机。

宫道很快走到了头,再转过九曲长廊,便是姜黎所在的地方。

何晏眉头微动,只觉得往日里分外漫长的路程,今日格外短暂。

他有心绕远路多与未央说上几句话,又怕未央身体里的蛊虫长时间不解去,对未央的身体不利,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带着未央走了最近的路——左右未央已经答应了他的邀请,他与未央的相处,不急在这一时。

何晏带着未央来到一处颇为偏僻的宫院。

把守在宫门处的禁卫们向何晏见礼。

何晏点头,带着未央走进宫院。

推开斑驳殿门,潮湿又略带霉味的空气铺面而来。

未央有些不适,用帕子掩着口鼻,轻轻咳嗽着。

何晏往殿内走的动作停了一下,对未央道:“你稍等片刻,我带姜黎出来。”

“不用。”

未央蹙眉咳嗽着,道:“她毕竟是皇孙的生母,若是被人瞧见了,只怕对你我不好。”

“这里都是我的人。”

何晏道:“你安心等着便是。”

何晏态度坚决,未央只好立在廊下等着。

微风袭来,殿内的味道随着微风又飘了出来,未央只觉胸口异常闷燥,按着胸口不住干呕起来。

身体上的强烈不适让未央有些头晕眼花,未央半倚在漆色掉了大半的宫墙上。

好生奇怪。

她虽养尊处优,但不至于闻到一些异味,便难受成这个样子。

难不成是因为姜黎对她下的蛊毒的原因?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未央的五脏六腑突然又开始翻江倒海,未央脸色煞白,扶着宫墙再度干呕起来。

何晏刚将姜黎带出来,长廊尽头未央的模样便落在他眼底,他加快步子,冷声对姜黎道:“这是你的原因?”

姜黎道:“不错。”

何晏扶着未央的肩膀,随手将自己的帕子塞给未央。

未央在何晏的搀扶下面前站稳,吃力地睁着眼,看着面前的姜黎。

姜黎穿着小宫女的衣裳,模样与夏人没有太多的不同,只是颧骨略微高些,皮肤也不大白,与稚嫩的小皇孙略有几分相似。

这便是毒杀她母亲,又对她下蛊,抹去她记忆的人。

未央不知道从来生出来的力气,一把攥住姜黎的手腕,千万句话涌上口齿间,然而身体上的剧烈不适却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意识彻底消失前,她仿佛听到姜黎冷笑的声音:“何世子,你似乎很紧张她。”

何晏紧张她吗?

仔细想想,似乎的确是紧张的。

可是他的紧张藏得太深。

上一世,她至死都不曾发觉。

这一世,若非她重生,得知自己的悲惨下场而提前做了部署,这才误打误撞得知何晏对她的紧张。

何晏的喜欢,委实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未央闭上眼,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何晏将未央揽在怀里,声音骤冷:“将她身上的蛊毒解开。”

姜黎似笑非笑,道:“何世子,你是在求我,还是在要求我?”

夕阳余晖完全落下,微弱的宫灯映在何晏脸上,何晏眸光明明暗暗,潋滟眼眸轻眯,写满威胁之意。

姜黎对何晏眼底的威胁不屑一顾,冷笑出声:“你在威胁我?你觉得现在的我还会怕你吗?”

“你或许不知道吧?你若不带她过来,她或许能多活一段时间,但她一旦挨了我,身上的蛊虫感受我的气息,不消三日,蛊虫便会将她的五脏六腑啃咬得一干二净。”

姜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癫狂,看着何晏怀里的未央,恨不得大笑出声。

“何晏,你也有今日!”

“你毒杀太子殿下,灭我姜家满门之际,可曾想过有今日的报应?”

“何晏,你狡诈无信不择手段,合该让这个女人死在你怀里!”

何晏薄唇紧抿,静静听着姜黎咒骂他的话。

“解蛊。”

何晏冷冷吐出两个字。

姜黎道:“下辈子罢!”

她的话音刚落,何晏从怀中取出一物,姜黎微微一怔,瞳孔骤然收缩,双手抢过何晏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做工极其精致的银质长命锁,在微弱宫灯下闪着温暖的光泽。

“宝儿——”

姜黎双手捧着长命锁,刚才的嚣张癫狂一扫而光,肩膀抖得不成样子,颤声问道:“你把宝儿怎么了?”

何晏淡淡道:“你知道我的手段。”

皎皎月光悄无声息爬上夜空,静谧的月色如碎了一地的玉屑,均匀地洒在姜黎身上,将姜黎原本并不算白的皮肤照得如霜色一般。

姜黎紧紧攥着长命锁,贝齿咬着干裂的唇,面上满是不甘。

“我再说一遍,解蛊。”

何晏冰冷的声音再度响在她的耳侧,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就是这个人,将她从太子身边掳走,屠杀她姜家满门,粘稠的血流了一地,她绝望大哭,他负手而立,站在血泊之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如看卑微的蝼蚁一般。

“我解。”

姜黎声音沙哑,浑然不见刚才的气焰:“但我有一个请求……”

“你有甚么资格与我谈要求?”

何晏平静道。

姜黎呼吸一滞,手中的银锁将掌心勒出浅浅的红印。

“如果我说,镇南侯现在还活着呢?”

姜黎抬起头,迎着何晏幽深阴鸷的目光,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情,说道:“南疆的蛊毒虽然厉害,但只对寻常人有用,对武功高强之人并无太大用处。”

“更何况,镇南侯是久经沙场之将,身强体壮,寻常蛊毒纵然入他肺腑,亦不能将他杀死。”

何晏眉头微动,似乎在斟酌姜黎话里的真假。

姜黎继续道:“那年我乔装打扮混入军营,将蛊毒下入镇南侯所喝的茶水中,在他身边查看了许多时日,他身体并无任何异样,甚至还隐隐发觉了我的存在。”

“我怕身份暴露,便不敢多留,在镇南侯查到我身上北北之前,便从军营中溜了出来。”

对镇南侯用蛊,本是下下之策,太子殿下另有其他布置,她纵然任务失败,也没甚么大不了。

怀着这种心理,她离开军营,没过多久,便传来镇南侯战死边关的消息。

她只以为是太子殿下得手了,回到华京,向太子道喜,太子将她揽在怀里,长眉微蹙,道:“阿黎,这件事并非孤所为。”

她微微一怔,忙从太子怀里挣开,道:“不是你,又有谁?”

太子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垂眸看着她,手指轻抚着她的脸,温声道:“你方才说,镇南侯似乎察觉了你的存在?”

她点头,面上满是不解。

太子便笑了起来,面上虽满是病容,可仍是分外好看的。

太子道:“镇南侯这只老狐狸,怕是另有其他打算。”

“罢了,由他去罢。萧家满门忠烈,纵然为一时意气护着白家的人,但也不会帮着白家对付孤。”

往事涌上心头,太子温润的面容又浮现在姜黎眼前,姜黎眼圈红了红,哽咽说道:“太子殿下说,镇南侯或许是诈死逃生。”

“太子虽说放镇南侯一条生路,但我始终悬心不下,便趁着一次出宫的机会,沿着旁人说的镇南侯的战死之地去找镇南侯的尸体。”

“我的蛊虫虽然对镇南侯无用,但却能告诉我镇南侯是生是死。”

姜黎摊开掌心,长长的指甲在皎皎月色下泛着好看的玉色。

“直至今日,我下在镇远侯身上的蛊虫还活着。”

姜黎道:“只是可惜,镇远侯实在狡诈,我几次三番沿着蛊虫的气息去找他,但总被他逃了去。”

何晏眸光轻眯,道:“这倒是个有价值的消息。”

姜黎恳切道:“那你能放了我的宝儿吗?”

何晏道:“解了我夫人的蛊,再找到镇南侯,我便许你见皇孙一面。”

月光清冷,姜黎连忙点头。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何晏的手段,只要何晏肯放过宝儿,让她做甚么她都愿意。

“我需要银针,烈酒。”

天边月色皎皎,未央做了一场大梦。

梦醒之后,衣衫浸湿。

摇曳的烛火让未央渐渐适应殿内的光线,何晏昳丽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未央歪了歪头,声音略带几分迟疑:“你是……”

“晏晏?”

说好苟富贵勿相忘的,他都富甲一方了,怎还不把家中财宝分她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