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没由来的,未央起伏不定的心突然静了下来。

很静很静的那一种。

未央披着秦青羡鲜红锦衣,云锦贡缎柔软的触感在她掌心流淌,原本因萧飞白与何晏的话而搅得心绪不宁的心口,此时平静如寂静夜色。

“他与我说了很多事情。”

未央道:“很多……我原本不知道,被蒙在鼓中的事情。”

秦青羡剑眉微挑,撩开轿帘,长腿一跨,上了马车。

他身上穿的是由细碎鳞片做成的精致薄甲,这种甲衣穿在禁卫军的身上,行动之间难免会发出细碎的盔甲相撞的声音,然而当甲衣披在他身上时,他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

仿佛他穿的,并不是鱼鳞甲,而是便于行动的锦衣武服一般。

他避开皇孙睡着的地方,盘膝坐在未央身旁,看着未央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眉眼,皱眉问道:“甚么事?”

未央闭目,复又抬手,将微蹙着的眉心揉开,道:“关于我,关于母亲,关于外祖父,以及还有许多人的事情。”

“我本以为,外祖父是为大夏战死边关,母亲是得知外祖父的死讯,又被父亲背叛,怒急攻心,这才撒手西去——”

说到这,未央声音微顿,侧脸看向一旁的秦青羡。

秦青羡此时的心情,大抵与以前的她一样,以为自己敬爱的家人死于沙场,而并非旁人刻意的构陷,白家人的拒不支援,不过是战略上的认知错误,而非有意置秦家于死地。

未央后面的话,便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若将这些事情告诉秦青羡,秦青羡会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用生命维护着的皇孙?

他拼死相护的,其实是他的仇人之子,他恨之入骨的,不过是替旁人背锅的代罪羊。

未央抿了抿唇,最终道:“我现在心里很乱。”

“若是乱,便告诉我原因。”

寂静夜色中,秦青羡的声音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看着未央,声音清朗:“我说过,你救我一命,我腰间佩剑,愿为你而战。”

夜风袭来,搅动着轿帘轻拍在马车上。

鎏金瑞兽里的檀香吐出袅袅云雾,红色的芯藏于其中,明明暗暗。

或许是熏香有静心凝神的作用,又或许是秦青羡的红色锦袍太过温暖,以至于让未央有一瞬的失神,自母亲去世后便再也不曾被温暖过的心,此刻仿佛被人捧在火炉旁,跳跃着的火光迸发着的温暖,让她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谢谢你,少将军。”

未央裹紧了身上的红色锦衣,像是将世界裹在自己身上一般。

“这有甚好谢的?”

秦青羡毫不在意,瞥了一眼未央舒展开来的眉眼,心中微动,便道:“你一筹莫展的样子,丑死了。”

“还是现在更为好看些。”

子午花向阳而生,正午时刻盛开,花枝绚烂,却也短暂,日头西斜,她便悄然落下,她的一生,只有一次盛开。

绽放时轰轰烈烈,凋零时寂静无声,半日的时间,便是她的一生。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她灿然绽放的模样,比之寻常花朵更为热烈疯狂。

未央便是子午花。

她身上,有着别人没有的巨大能量,她应该永远是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顾盼神飞,灿若明霞。

秦青羡道:“我瞧着你那个舅舅不像是甚么好人。”

“他若欺负了你,只管告诉我,他身后纵有兰陵萧家替他撑腰,我亦有法子替你收拾他。”

未央秀眉微动。

秦青羡对萧飞白的厌恶来自于萧飞白的模样像白家人,在秦青羡的认知里,白家是造成秦家战死边关的元凶,所以他才会对萧飞白如此深恶痛绝。

可若是,这一切都是一个误会呢?

夜色越来越深,睡梦中的小皇孙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口中喃喃唤道:“小叔叔,我要骑大马。”

秦青羡轻笑,伸出手,将小皇孙身上的被褥掖了掖,又将小皇孙露出来的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塞进被褥里。

熏香无声燃着,剥落的尘埃积压了一层又一层,散发着好闻的淡淡香气。

熏香微弱的红光映照在秦青羡的脸上,将他棱角分明五官里的清凌盛气化去大半,只留下浅浅的温柔蕴在他的眼角眉梢。

未央手指微微攥紧了身上的锦衣。

秦青羡作为秦家最后一丝血脉,他需要知晓秦家战死的真相,但不是现在的时间。

若她现在将真相告知秦青羡,以秦青羡的刚烈,谁也说不好,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秦青羡对她关怀备至,她不能拿秦青羡的性命做代价,让秦青羡知道真相。

未央道:“舅舅也是一个苦命人。”

秦青羡不置可否。

未央又道:“至于他与我说的那些话,我现在还没想好该如何告诉你。”

秦青羡挑了挑眉,道:“随你。”

“我今夜过来,只是想告诉你,你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孤身一人。”

秦青羡的目光从小皇孙身上收回,落在未央略有些踌躇的面容上,说道:“你的身后,有我。”

冷月如霜,将轿帘边缘染上一层浅浅的白。

远处的篝火烧着树枝的低吟,静谧的夜里偶尔响起战马的响鼻音。

秦青羡的声音响起,将周围杂音尽皆压去,一遍遍响在未央的脑海。

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未央轻轻一笑,道:“好。”

“待到了皇城,我便将一切事情告诉少将军。”

秦青羡剑眉微动,目光徐徐。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萧飞白与未央说的话,更多的是关于他。

未央的心事重重,是因为他的事情?

秦青羡嘴角微扬,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夜色渐深,秦青羡跳下马车,悄然无声落在地上,回头对未央道:“早些休息。”

“待到皇城,我听你说你的为难事。”

未央颔首,眼角微弯,向他绽出一个轻轻浅浅的笑。

看着少女明艳笑容,秦青羡忽而感觉,被夜风拂过的脸,突然有些烫。

秦青羡不自然地收回目光,正欲转身离去,身后又响起未央的声音:“少将军。”

“嗯?”

秦青羡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皎皎月色倾泻而下,均匀洒在未央如玉的面容上。

未央秀眉微蹙,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秦青羡扬眉,道:“怎么,现在便想与我说?”

“没有。”

未央道:“只是想问少将军,若少将军一直坚持的东西,不过是一场笑话,少将军又会如何处之?”

“我所坚持的东西?”

秦青羡立于风中,夜风扬起他额间的碎发,他目光灼灼,看着未央,说道:“我坚持的是忠君爱国,护佑九州百姓。”

“我心中的信念,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是笑话一场。”

说到这,他声音微顿,清凌凌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落在未央微微松了一口气的脸上。

秦青羡道:“萧飞白与你说的是关于我的事情?”

“是,也不是。”

秦青羡的眉头拧了起来。

未央道:“少将军,你若信任我,便给我几日时间,待到华京城,我便将萧飞白的话完完整整告诉你。”

小皇孙奶声奶气的梦话响在未央的耳侧,未央默了默,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尽管她恨毒了太子,可现在的局势,小皇孙不能死在秦青羡手上。

“我自然是信你的。”

秦青羡眉眼英挺,眸光似天边寒星,他展眉,尽显少年将军的洒脱磊落。

“你叫住我,是想让我做个心理准备?”

未央笑了笑,道:“少将军聪明过人。”

秦青羡莞尔,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向你保证,无论回到华京城后,你与我说了何话,我都不会冲动。”

他虽然暴虐,但能牵动他脾气的事情并不多。

未央笑道:“那便好,一言为定。”

说话间,她伸出手,似是想跟秦青羡击掌为誓。

秦青羡忍不住笑了笑,抬手迎上她的掌心。

夜风微凉,她的掌心却很暖,也很软,灼得他的掌心开始烫起来。

秦青羡收回手,薄甲裹着的衣袖带起一阵风。

未央有些意外秦青羡的快动作。

这位少将军,做甚么都是风风火火的。

秦青羡转身,大步回到自己的营帐,闭目而躺,双手枕于脑后。

那张宜嗔宜喜的脸,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秦青羡笑了笑,抬起一只手,敲了敲眉心。

四月了,春天早就过完了。

次日清晨,车队再度启程。

小皇孙依旧对未央分外依恋。

未央看着小皇孙稚气面容,心中越发纠结。

她告诉自己毒杀母亲是太子所为,小皇孙甚么也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孩子,然而这样的话在她心头响了千万遍,她依旧无法以原来的热情对待皇孙。

未央情绪不高,小皇孙颇为疑惑。

秦青羡纵马走在马车旁,随手挑开轿帘看向马车上的小皇孙与未央。

见未央兴致淡淡,便对小皇孙道:“未央姑姑这两日心情不大好,你莫惹姑姑生气。”

小皇孙歪了歪头,不解道:“为甚么心情不大好?”

秦青羡打了一个哈欠,懒懒道:“小孩子家家怎么这么多问题?”

“二嫂嫂派人接你,你收拾一下,我让人送你过去。”

小皇孙撇了撇嘴,慢腾腾地抱着自己的小抱枕,依依不舍对未央道:“未央姑姑,你不要心情不好,我很乖的,照顾我一点也不累的。”

未央心中一软,对太子的厌恶又多了一层——这般懂事的小皇孙,怎就有太子那般狠毒的父亲?

秦青羡送走了小皇孙,又对未央道:“若是心绪难安,便好好休息。”

“我让二嫂多留皇孙两日,不让他来烦你。”

“我没有烦小皇孙。”

未央说道。

只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他。

秦青羡挑眉,目光悠悠:“你口不应心的模样,一点也不好看。”

未央面上有些不自然。

车队很快抵达了华京城。

太史令择了太子下葬的良辰吉日,皇城各处开始忙碌起来。

皇孙被公主留在了自己的宫殿里,皇孙的殿里便只剩下未央并一众宫人,排演着给太子送葬的事宜。

这日排演完毕,未央便让人给秦青羡送了信。

秦家的事情,不能一直瞒着秦青羡,如今皇孙在公主身边,她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事情真相告知秦青羡。

未央这般想着,将一身红衣如火的秦青羡迎进殿,遣退身边伺候的宫人,轻啜一口茶,将萧飞白告诉她的事情娓娓向秦青羡道来。

窗外残阳如血,给宫殿各处披上一层殷红新装。

秦青羡手指按在身侧的矮桌上,无意识地收紧。

未央的话终于说完,金丝楠木的矮桌发出一声轻响。

未央垂眸,不敢去看秦青羡此时的表情。

——哪怕她这几日多次向秦青羡透露秦家往事,秦青羡也说自己绝不会冲动行事,可她依旧不相信,秦青羡在听完她的话会无动于衷。

那些是秦青羡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血亲,还有铮铮铁骨的十万儿郎,不是她略说几句话,便可以抚平的创伤。

“萧飞白……原来真的是白家人。”

秦青羡的声音很低,像是在极力忍耐着甚么。

他抬眸,看着面前略有些紧张的少女,道:“白家的人,狡诈无信,萧飞白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废太子逼宫是事实,白家任由秦家战至最后一人是事实,太子为我秦家长跪紫宸殿不起更是事实。”

“未央,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白家人。”

秦青羡胸口微微起伏着,寒星似的眸像极了出鞘的利剑。

未央道:“我明白。”

“我告诉你这些事,是因为我觉得,如果这些事情是事实,我不应该瞒着你。你作为秦家最后一点血脉,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这些不是事实!”

秦青羡突然道:“萧飞白是白家后人,白家因太子而灭了满门,他心中必然嫉恨太子,所以才会编造出这般荒谬的事情来哄骗你我。”

“皇孙年幼,身边只有你我二人,若你我信了萧飞白的话,因太子之事对他存了恨意,到那时,无需旁人动手,你我便会杀皇孙泄恨。”

秦青羡痛苦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轻声道:“未央,我们不能中萧飞白的奸计。”

“更不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太子敦厚纯善,怎是他口中的用心险恶之徒?”

未央默了默,没有接话。

秦青羡分析不无道理,可她更信萧飞白的话。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自己活在一本书中,萧飞白与何晏的话,将书中她想不明白的疑团全部解开,让她不得不信。

未央没有答话,秦青羡又道:“而今晋王为皇储,他性子狭隘,容不得皇孙,其他藩王更是虎视眈眈,未央,我们得护住皇孙。”

“皇孙……是太子殿下唯一的骨血。”

说到最后,秦青羡的声音微哑:“太子为秦家求得一线生机,更让秦家冤屈大白天下,我得承他这份情,不能恩将仇报。”

他的声音极低,不知说给未央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未央双手捧着杯子,杯子中升腾着的雾气萦绕在她眼前,她看着缭绕雾气,道:“不管我信不信萧飞白的话,我都会护着皇孙的。”

护住皇孙,便是护住自己——晋王不能登基。

至于其他藩王,在没有了解他们的品性之前,她不敢从皇孙的阵营中轻易撤退。

未央道:“但若此事当真是太子所为,我会请离皇孙身边。不过你放心,在这之前,我不会对小皇孙做甚么。”

秦青羡颔首,道:“你能这样想,那便最好不过了。”

说完这句话,秦青羡起身,向殿外走去:“明日便是太子殿下送往皇陵的日子,我出去瞧瞧禁卫军们准备得如何了。”

夕阳西下,将他英武的身影拉得极长。

殿外传来小皇孙的声音:“小叔叔,要抱抱。”

未央放下茶杯,向院中看去。

从公主殿中归来的小皇孙看到秦青羡,便小跑着撞在秦青羡身上,对着秦青羡伸出手。

因秦青羡是背对着她,她看不到秦青羡的脸色如何,只看到秦青羡并没有如往日一般飞快将小皇孙抱在怀里,扔在半空逗弄小皇孙。

秦青羡的身体似乎僵了僵,停了一会儿,才将小皇孙抱起来,问道:“怎么不在二嫂嫂那里了?”

小皇孙并没有留意秦青羡略显迟疑的动作,双手环着秦青羡的脖子,道:“我想小叔叔与未央姑姑了。”

秦青羡摸了摸小皇孙的发。

未央收回目光,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

哪怕秦青羡口口声声说不信萧飞白的话,但萧飞白的话,还是在他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事关数十万儿郎与秦家满门性命,秦青羡怎会无动于衷?

院中的秦青羡与小皇孙说了几句话,便将小皇孙放下,小皇孙送走了秦青羡,小跑着来殿内找未央。

“未央姑姑,我怎么觉得,小叔叔今天心情好像不大好。”

与未央说了一会儿话后,小皇孙突然问道。

未央道:“少将军想家人了。”

“家人?”

小皇孙的眼睛又红了起来,垂眸道:“我也想父王与母妃了。”

“若是母妃还在,父王或许就不会死了。”

小皇孙喃喃道:“母妃的医术很厉害,她偷偷养了很多虫子,那些虫子都听她的话,她一定能将父王医好的。”

未央眉头微动。

虫子?

大夏的医官,是极少用虫子来治病的,只有南疆的巫女,才会养虫炼蛊。

未央忽而想起,自己年幼之时做的一个奇怪梦境。

梦境中,一只小虫爬上了她的手指,她吓了一跳,想要甩掉,刚抬起手,那只虫却不见了,随后她感觉很累,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她看不清周围景致,只依稀看到,一个女子来到她身边,对她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再后来她的梦醒了,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顾明轩。

小小的顾明轩立在楠竹亭里,对趴在竹桌上睡着的她蹙眉道:“你怎么在这睡着了?”

说话间,顾明轩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温和道:“别着凉了。”

“乡君虽然去了,可你还有严右丞,还有我。”

正午的阳光温暖,顾明轩温柔的声音被她牢牢刻在心里。

她披着顾明轩的大氅,心中暗暗发誓,长大之后,她要嫁给顾明轩。

往事涌上心头,未央揉了揉眉心,随口问小皇孙:“这倒是件稀奇事,殿下的母亲居然会养虫子治病?殿下不怕那些虫子吗?”

“母妃养虫子的事情旁人都不知道,只有我和母妃与父王知晓,母妃不让我说给旁人听。不过未央姑姑不是旁人,我才告诉未央姑姑的。”

小皇孙又道:“那些虫子很乖,我才不怕呢。”

小皇孙咬了一口芙蓉糕,将虫子的模样说给未央听。

未央微微一怔,蹙眉看向一脸稚气的小皇孙——小皇孙所说的虫子,与她梦到的虫子一模一样。

未央忽而想起,那夜萧飞白在树林中与她说过的话:未未,你的记忆怎地这般差?幼年的事情,你当真不记得了么?

“皇孙的母妃,是南疆人?”

未央轻声问道。

小皇孙睁大了眼睛,看殿内并无其他宫人,才道:“未央姑姑怎么知道我母妃是南疆人?”

“母妃对外面的身份是良家女。”

未央手指微微收紧。

原来不是她记忆差,而是她曾经的记忆都被人抹去了。

那些关于她曾扑在萧飞白怀里放声大哭,她曾在大雪纷飞的季节里对何晏伸出援手,那些本该在她回忆里留下浓重一笔的事情,都被皇孙的母亲刻意消去了。

她以为的重活一世,命运便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努力挣扎了这么久,她仍是旁人手中的棋子。

未央轻笑,前所未有的疲惫笼罩着她。

殿外突然响起小宫人的声音:“何世子。”

何晏逆光自殿外走来,血红的夕阳将他衣缘鬓发染得微红,他阴郁目光落在未央身上。

未央抬起头,眼底蕴着残阳与水气。

何晏抿了抿唇,大步向未央走来,将坐在软垫上的未央,揽在自己怀里。

“不要怕。”

何晏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