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羡无比烦躁,后悔刚才没有一剑杀了晋王。
可转念一想,天子立晋王为皇储,不过是想保住皇孙的性命——晋王的皇位来得名正言顺,才不会跟一个什么不懂的奶娃娃计较,甚至会为了一个宽和仁厚好名声,会更加优待皇孙。
毕竟现在的皇孙,实在太小了。
主少国疑,身边又无强臣辅佐,只有他一介武将,怎坐得稳天下之主?
秦青羡揉了揉眉心,余光瞥见脸色有些凝重的未央。
忽而想起,晋王登基,皇孙或许能活,但他与未央,大多是活不了的。
秦青羡停下了脚步,让宫人抬着小皇孙的步撵先行一步。
未央见此,便知秦青羡与她有话要说,便放慢脚步。
果不其然,秦青羡向她抱拳道:“夫人,请借一步说话。”
未央颔首,与秦青羡绕开宫道,来到宫道旁的一处小花园中。
四月的天气,花稀叶阴薄。
未央立于树下,有斑驳日光落在她身上,纵然满身血污,她亦是一处风景。
秦青羡便有些明白,何为书中所言的倾城国色。
这样的一个人,陪他去赴死,委实可惜了——太子对秦家有大恩,他为皇孙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未央是局外人,不过是偶然被他撞见,抓来哄皇孙,又被他半胁迫地抱着皇孙去守灵,这才身陷夺嫡之中,得罪了晋王。
想到此处,秦青羡心中有些愧疚,便道:“天子有意立晋王为储君。”
“此事我从何世子处得知了。”
未央笑了笑,道:“晋王若为天子,只怕你我要大难临头。”
秦青羡剑眉微蹙,道:“你放心,我会尽力护着你。”
未央有些意外。
眼前的这个少年,忠君爱国,对父辈们颇为尊崇,最是瞧不上忤逆不孝之人,她将严家一家老小赶出家门的事情,便是在他道德底线处起舞,故而他才会得知她的身份后,便对她疏离起来,这会儿怎么又会对她关怀备至?
想了想,大抵是因为他是武人,没有何晏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她到底救他一命,他如今关心她,只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并无他意。
想通之后,未央坦然接受秦青羡对她释放的善意。
宫道处,宫人领着何晏而来。
宫人眼尖,看到花园处与秦青羡说话的未央,便道:“那不是夫人吗?世子爷,要不要奴婢将夫人唤过来,与世子爷一道去往陛下寝宫?”
大夏民风开放,男女之间说几句颇为正常,并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更何况,未央刚与秦青羡并肩作战,此事有话要讲,也在情理之中。
何晏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树荫下的未央,冷声道:“不用。”
宫人见何晏面上有些不喜之色,不敢再说,只在前方引着路。
未央并没有看到宫道上的何晏,只是听秦青羡说着话。
秦青羡道:“此事因我而起,便该由我去承受结果。我本不该将你搅入局中,只是事发突然,而你——”
说到这,秦青羡声音微顿,叹了一声,道:“罢了。”
“待到天子寝殿,天子若问,你只需将一切事情全部推在我身上,只说是我要你哄皇孙,是我让你抱着皇孙去灵堂,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与你无关。”
“晋王听此,当会不再与你为难。”
顿了顿,秦青羡又道:“你是天子赐给何晏的妻子,晋王纵然跋扈,终究要顾忌几分天子赐婚的颜面。”
未央心中一暖。
她本以为这位少将军是位莽撞之人,不曾想,倒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便道:“少将军的话,我都记下了,多谢少将军替我打算,只是不知,少将军自己有何打算?”
晋王是万万不能登基的,哪怕天子将他立为新的储君。
秦青羡道:“皇孙是太子唯一的骨血,太子对秦家有大恩,前方纵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护着皇孙。”
未央秀眉微动,忍不住想起秦家的往事。
雍城秦家,乃北方武将之首,世代镇守北地边境,数年前,天子对北狄用兵,尽起秦家儿郎,然而这一仗死伤惨重,数十万大军,无一生还。
战报传至华京城,天子勃然大怒,追究主将过失,秦家由炙手可热的武将之首,变成人人喊打的败军之师。
危难之际,是当时还是皇子的太子挺身而出,言秦家乃是沙场宿将,怎会败得如此惨烈?此事必有原因。
太子长跪紫宸殿,天子这才下令彻查秦家战败之事,还秦家一个清白。
太子待秦家如此,秦青羡如此护着皇孙,也是报太子当年仗义执言之恩。
想到此处,未央眸光轻闪,问道:“少将军是仁义之人。”
秦青羡嗤笑,似乎对“仁义”二字颇为不屑。
未央道:“只是不知,少将军在来兰台殿之前,可曾见过天子?”
“见过。”
秦青羡挑眉,有些不解未央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
未央斟酌着用词,道:“不知天子龙体如何?”
秦青羡面上有些不耐,直接道:“你想问什么,直说便是,无需吞吞吐吐。”
未央轻笑,不再犹豫,道:“敢问少将军,以少将军之见,天子还有几年阳寿?”
秦青羡微怔,上下打量着未央,双手环胸,慢慢道:“天子只是一时悲恸而陷入昏迷,龙体并无大碍,以我之见,三五年之内,朝中应无国孝。”
“这便好。”
未央松了一口气,道:“我有一计,不仅能保皇孙无虞,更能保你我性命,不知少将军愿不愿意信我?”
怕秦青羡疑惑,未央又补上一句:“我与何世子很快便会和离了,晋王不会顾忌天子赐婚便不会我下手。”
秦青羡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未央继续道:“我与顾明轩的事情,少将军想来也略有耳闻,纵然晋王放过我,顾明轩也会寻我的麻烦,所以少将军,我与你现在是一条绳的蚂蚱,不存在我将事情推在你身上,便能保住性命。”
“此时的我,比你更害怕晋王登基。”
听到害怕二字,秦青羡剑眉微挑,道:“说说看,你的打算。”
未央眸光轻闪,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秦青羡思度片刻,寒星似的眸陡然一亮,道:“你的意思是——”
未央笑着道:“天子若将晋王封为皇储,少将军大可不必与他争锋,只替小皇孙求了雍王的位置来。”
“雍城乃是少将军的大本营,纵然秦家此时只余少将军一人,但秦家余威尤在,小皇孙去了雍城,想来是分外安全的。至于晋王么……”
“皇储之位的确尊贵无比,但也是众矢之的。”
秦青羡接道。
大夏立朝百年,镇守四方的藩王不止晋王。
太子病逝,皇孙年幼,天子年迈,对皇位起了心思的,怎会只有晋王一人
楚王、燕王、蜀王,这些藩王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若得知晋王做了皇储,其他藩王必会生事,而且会在晋王刚被立为皇储的时候生事——晋王初为皇储,根基不稳,这个时候除去晋王,是最好的机会,而不是等到天子崩逝,晋王为帝后,再去起兵造反。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天子将晋王立为皇储,其实是为了保护皇孙。”
未央轻轻一笑,说道。
秦青羡上下打量着面前未央。
未央又道:“所以少将军,我们要配合天子,莫让天子一个人唱独角戏。”
秦青羡星眸轻眯,手指微紧,片刻后,他自嘲一笑,道:“看来是我莽撞了,你若不说,只怕我要误解陛下的用意了。”
不仅是误解,若到必要时刻,他不介意压上秦家百年名声,来兵谏天子——在得知天子有意立晋王为皇储的那一刻,他便让身边的亲卫联系与秦家交好的武将,提防天子昏聩,晋王掌权。
未央笑道:“少将军是当局者迷。”
“不。”
秦青羡摇头,道:“是我不曾考虑这么多。”
这似乎是武将的短板,太过意气用事,纵然长于皇城,身处政治中心,也很难与朝中的那些老臣一样,天子一个眼神,他们便知天子何意。
想到这,秦青羡看了看未央。
若是未央留在他身边,他的情况似乎能改观很多。
秦青羡挑挑眉,忽而想起一件事——未央刚才说她即将与何晏和离。
四月孟夏,青草萋萋子规啼。
秦青羡心情大好,一时间觉得日夜啼血的子规都不那么惹人厌了。
秦青羡道:“咱们先去找天子,莫让天子久等。”
未央不知秦青羡心中想法,只以为秦青羡颇为认可她的话,微微颔首,跟着秦青羡走出花园,向天子寝宫而行。
二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未央道:“少将军出身将门,性格刚烈,宁折不弯,这本是好事,只是少将军的刚烈,莫被旁人利用了。”
秦青羡剑眉微动,余光瞥了一眼未央,心中微暖。
他的族人尽数战死边关,他在华京城野蛮生长,从来无人规劝他,更无人担心他被旁人利用。
秦青羡抿了抿唇,忽而有些羡慕何晏。
这般好的一个女子,何晏怎舍得与她和离?
秦青羡神游天外,只觉得路上的时间过得很快。
不多时,秦青羡与未央来到天子寝宫。
天子先召集的是藩王宗室与朝臣世家,商议皇储之事,议完之后,才会接见未央。
秦青羡将未央安置在偏殿,让小宫人好生照看未央。
小宫人连连应下,秦青羡带着小皇孙来到天子寝殿。
寝殿颇大,幽冷龙涎香掩着淡淡的苦涩药味,藩王宗室朝臣世家们按照身份立成四排,见秦青羡领着小皇孙进来,纷纷向他看来。
床榻上的天子,此时也在老黄门的搀扶下坐起了身,晦涩目光落在秦青羡身上。
这个人,浑身都是刺,他实在忧心,秦青羡能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会不会在他刚刚宣布完立晋王为皇储,便拔剑兵谏。
可他实在来不及与秦青羡细细商议,太子去的太突然了,根本没有给他时间让他布置一切。
立晋王为皇储,是他能为皇孙做的最好的打算,也是唯一的打算。
天子眉头深皱,虚虚咳嗽着,老黄门连忙给天子揉胸捶背。
小皇孙一路小跑过来,抱着天子道:“皇爷爷,我好想您。”
天子拂了拂小皇孙的发,声音微弱,道:“爷爷也想你了。”
祖孙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小黄门便将皇孙领在一旁。
皇孙虽然年龄小,少不更事,但这几日发生的一切,让他知道自己一定要乖乖的,皇爷爷不会害他,小叔叔也不会害他,他只需要听他们的话,便够了。
皇孙乖乖地坐在一旁。
天子见皇孙如此乖顺,心中越发心酸,然而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仍是不怒自威的大夏天子。
“今日召集众卿来此,是有要事宣布。”
天子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秦青羡。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秦青羡,似乎与往日些不同,但他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不同。
天子心中忐忑着,说完立晋王为新的太子的事情。
他的声音刚落,众人齐齐看向秦青羡,或幸灾乐祸,或饶有兴致,颇为期待秦青羡给他们带来新的惊喜——秦青羡在太子灵堂上差点将晋王杀了的好戏,他们还没看够呢。
至于原本应该着急的众多藩王,此时面上一派风平浪静,只是余光用打量着秦青羡——有秦青羡这个刺头当前锋,他们乐得在后面捡现成的结果。
万众瞩目中,秦青羡站起了身。
殿内众人目光越发炽热,天子身边的卫士们面色凝重,手指悄悄按上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然而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秦青羡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激烈,他只是平静道:“陛下此举甚为英明。”
一时间,殿内众人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而秦青羡的下一句,又让他们觉得没有出毛病。
秦青羡道:“只是不知,晋王为储君,皇孙又该如何安置?”
众人心中了然。
这才是秦青羡的作风嘛。
只要天子说皇孙为藩王,秦青羡下一刻依旧会是他们所熟悉的华京混世魔王。
天子斟酌道:“阿羡以为该如何安置?”
秦青羡笑了笑,道:“晋王为储君,皇孙则为藩王。”
“雍州地处北地边境,离华京城颇远,敢问陛下,皇孙可为雍王?”
天子晦涩眸光中闪过一抹惊讶,殿内众人更是大惊失色——易燃易爆炸的混世魔王秦青羡,怎会这般轻易便接受了晋王为皇储的事情?
他不是最忠心太子,愿为太子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吗?
众人大惑不解的神情被秦青羡尽收眼底。
秦青羡心中冷笑,想起未央在路上说过的话——莫被旁人利用。
这些敬畏着他的,恐惧着他的人,无不想利用他。
天子久久未说话,秦青羡又道:“陛下?”
“唔,雍州……雍王,”天子思度片刻,深深地看了秦青羡一眼,道:“便如阿羡所谏,立皇孙为雍王。”
秦家儿郎战死边关后,接替秦家守雍州城的,是天水姜家。
姜家亦是满门忠烈,皇孙在雍州,进可稳定帝位,退可保身家性命。
天子道:“而今皇孙年幼,待他年满十五,便让他去雍州就藩。”
五年的时间,若藩王势力可除,皇孙便无需就藩,立为太孙直接继位,若藩王势大,便去雍州自保。
天子环视殿内众人,沉声道:“众卿意下如何?”
朝臣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没有说话。
宗亲藩王面上满是不愿,大多立在原处没动,唯有宗正府下的宗正卿与宗正丞站了出来,道:“陛下英明。”
宗正府出头,剩下的宗亲们也纷纷开始站队,藩王们见大势已去,只得强压下心中恶气,面上应承下来,心里却盘算着如何除晋王而代之。
三公见此,也跟着符合,至于九卿,素来以三公为尊,见三公们同意,自己便连忙跪地高呼天子英明。
晋王面上是遮不住的喜色,对着天子拜了又拜。
天子让伺候自己多年的老黄门亲自将晋王搀起,道:“皇弟为储君,按照祖宗礼法,朕本该让太常卿择一时间带皇弟祭天告知祖宗。奈何太子病逝,朕心痛难以自制,身体越发不中用,便暂将祭天礼缓上一缓,待朕身体痊愈后,再领着皇帝告知列祖列宗。”
此话一出,众多藩王心思立即活跃起来——不能登台祭礼的储君,算什么名正言顺的储君?
天子今日立晋王,不过是形势所逼罢了,纵然日后他们寻晋王的麻烦,天子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储君之位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想到此处,藩王面上的笑意真诚了几分,纷纷恭贺晋王。
晋王心中原本极其忐忑,本以为天子必会追究自己下令杀死皇孙之责,自己只能冒险走兵变之路夺取皇位,哪曾想,天子到底年龄大了,畏惧如日中天的他,直接将储君之位双手奉上。
储君之位到手,祭天又何必急在一时?
晋王连忙道:“一切都听皇兄的。”
天家和乐融融,众人跟着附和,又在寝殿中说了一会儿话,天子精神有些不济,众人便退出寝殿。
秦青羡拍了拍小皇孙的头,对小皇孙道:“你多陪陪陛下。”
皇孙太小,有些话他说了也无用,倒不如让皇孙多跟着天子,学一学为君之道。
以前太子仍在,哪怕缠绵病床,也帮着天子理政,天子想着太子的病总归会有好的那一日,便不曾将皇孙当做继承人,以至于皇孙这般大了,还是懵懂无知。
而今太子病逝,皇孙不能再稚嫩下去了。
皇孙重重点头,道:“我一定会听皇爷爷的话的。”
秦青羡笑了笑,又与皇孙交代一番,这才离开天子寝宫。
秦青羡走后,天子与皇孙说了一会儿话,皇孙年龄小,昨夜睡得晚,今日在灵堂处又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不多会儿,便有些犯困,天子便让小黄门抱着皇孙去一旁休息。
小皇孙揉着惺忪睡眼,恋恋不舍向天子告别。
天子眸光微暗,心中越发难受。
小皇孙彻底消失在视线,天子道:“去查一下,阿羡见朕之前与谁说过话。”
这般缜密的行事,并不是秦青羡的作风。
老黄门应下,连忙去查。
不多会儿,老黄门道:“少将军在花园处与何夫人说了许久的话。”
“何夫人?”
天子眸光微动,道:“便是救下皇孙的那一个?”
“正是。”
天子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叹了一声,低声道:“若是朕的瑱儿若在便好了。”
老黄门听到这句话,眼皮跳了跳。
瑱儿,是先废太子的小名。
数年前,先废太子为谋皇位,害秦家与数十万将士战死边关,天子勃然大怒,拿废太子追问原因:“这天下终有一日是你的,你为何这般着急,竟做出如此狠辣之举?!”
废太子却道:“古往今来,父皇可曾听过四十年的太子?”
“父皇,我出生之日便被您立为太子,而今整整四十二年!”
“父皇,我等得太久了!”
废太子的话,彻底寒了天子的心,天子尽诛废太子子嗣,与所有牵连此事的皇子公主。
回想往事,老黄门越发小心翼翼,道:“而今皇孙陪在陛下身边也是一样的。”
天子本是恨毒了废太子,可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提起废太子。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天子上一次提起废太子,便死了两位皇子,几位公主,以致自己膝下只剩下一位公主并一位皇子,天子这才将那唯一的一位皇子立为了太子,也就是新病逝的太子。
不知这次天子提起废太子,是想除去谁。
老黄门心中越发不安,余光偷偷打量着天子。
天子面上没甚么表情,似乎在追忆往事,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子终于再度开口,道:“把何晏唤过来吧。”
老黄门应下,连忙让人去请何晏。
天子在想起废太子的时候,总是让何晏陪着他。
像是想起了甚么,天子又道:“何晏的那个妻子,倒是个胆大的,让她一起过来,朕要好好奖赏她。”
老黄门点头,又派小黄门将未央一并请来。
此时的未央,正在偏殿饮茶。
天子身边的人,多是踩低捧高的,似未央这种身份,到这里只有遭冷眼的份儿,但秦青羡临行前特意嘱咐了,让人好生照料未央,小宫人不敢大意,一会儿送茶,一会儿送点心,还怕未央烦闷,说些趣事给未央解闷。
未央听得忍俊不禁。
这行宫之中,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这些人若去了市井,只怕那些说书人的饭碗要保不住。
未央笑着与小宫人说话,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未央连忙起身,向窗外看去。
秦青羡与李季安一前一后而来,未央起身相迎,小宫人连忙冲茶。
路上李季安与秦青羡说了未央与严家人的矛盾,解开了秦青羡心中谜团,再见未央,对她不禁多了几分同情。
秦青羡略带怜悯的目光不加掩饰,未央忍不住笑道:“季安兄与少将军讲了什么,让少将军这般看我?”
李季安笑了笑,道:“少将军问了我一些关于女公子与家人的恩怨。”
未央与李季安关系颇好,听此嗔道:“都道家丑不可外扬,季安兄倒好,将我家丑事大而化之,说与少将军取笑。”
美人轻嗔薄怒皆风情,未央更是美人中的美人,纵然衣衫上满是血污,依旧掩饰不了她的绝色。
秦青羡剑眉微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嫉妒何晏的好运道。
但转念一想,未央说她快要与何晏和离了,心中不免畅快起来。
廊下的小黄门脚步匆匆,向秦青羡李季安见礼之后,面上堆满了笑,对未央道:“夫人,天子唤您过去呢。”
“夫人”二字落入秦青羡耳中,秦青羡轻哼一声。
未央并未留意秦青羡的小动作,起身整了整衣襟与鬓发,道:“少将军与季安兄稍后,我去去便回。”
李季安颔首,秦青羡略微点头。
未央在小黄门的带领下,一路来到天子寝殿。
幽冷的龙涎香闯入呼吸间,未央略有些不适,掐了掐指腹,稳了稳心绪——这可是面见天子,她不能失仪。
未央低头垂眸,余光瞧见何晏龙胆色的衣摆,心中了然,在小黄门的引路下向只看到高高软垫,但看不到天子的天子见礼。
“未央拜见天子,愿天子寿与天齐,福祚绵长。”
“平身罢。”
头顶传来苍老但不失威严的声音,未央起身,小宫人送来软垫,未央正坐在软垫上。
她刚刚坐下,又听到了天子略微迟疑的声音:“萧衡是你甚么人?”
“正是家母。”
未央回答道。
天子便笑了一下,道:“有其母必有其女,怪不得你能护住宝儿,萧衡竟然是你的母亲。”
未央哭笑不得。
母亲去世多年,天子仍能记住母亲,可想而知,母亲当年与外祖父闹得是何等热闹,竟在天子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许是母亲的缘故,她总觉得,天子的声音比刚才平和了三分,与她说了几件母亲的趣事,勾得她轻笑不已,殿内小黄门亦是笑声连连。
她看着面前须发皆白的天子,忽而觉得,世人敬畏的天子,其实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人罢了,没甚么可怕的。
这般想着,她心中与何晏解除婚约的想法越发强烈。
老黄门捧来一碗参汤,天子一饮而尽,随手从老黄门手中接过锦帕,擦了一下嘴,又问未央:“你立下大功救下宝儿,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一旁的何晏,饮完了杯中茶,将茶杯放在矮桌上,茶杯与矮桌交触,发出一声轻响。
未央挑了挑眉。
事到如今,她才不怕他。
未央略整衣襟,向天子再度拜下,道:“未央别无他求,只求天子解除未央与何世子的婚事。”
一瞬间,寝殿内安静得几乎能听到绣花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未央跪在软垫上,肩膀绷得笔直,额头贴在软垫上。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她的膝盖开始酸胀,肩膀也跟着微微颤抖——倒不是怕,而是跪得太久了。
寝殿之内,天子终于再度开口:“你不喜欢朕赐给你的婚事?”
“天子赐婚,本是光耀门楣之事,未央万万不敢推辞。然未央与何世子,在此之前并不相识,且何世子是风雅博学之人,未央却俗不可耐,生平只知钻营。未央深知自己配不上何世子,万不敢误了何世子的终身,故而大胆请求天子,解除未央与何世子的婚事。”
未央声音清越,响在寝殿。
她的声音刚落,耳旁又响起天子不辨喜怒的声音:“所以便是不喜欢朕的赐婚?”
“你难道不怕朕杀了你?”
未央笑了笑,道:“未央今日面见天子,便做了最坏的打算。”
天子听此,瞥了一眼一旁的何晏。
何晏还是旧日模样,不悲不喜,面无表情,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未央今日的言辞。
天子叹了一声,道:“你宁愿死,也不愿意与何晏在一起?”
何晏垂眸,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对他的抗拒,从来是不加掩饰的。
未央轻笑,道:“天子刚才说过,未央母亲是刚烈之人。”
“过刚易折,情深不寿,你母亲是刚烈之人,也是薄命之人。”
这句话虽是天子回答未央,天子却是对着何晏说出此话,仿佛情深不寿四字,是说给何晏听的一般。
何晏淡淡饮茶,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天子犯了难。
这桩婚事,本是何晏求他的。
镇南侯萧伯信是大夏赫赫有名的人,其女儿萧衡,亦是不逞多让。
他颇为喜欢萧衡刚烈性格,又因萧伯信的战功赫赫,便将萧衡封做兰陵乡君,萧衡死去多年,他仍记得那个刚烈明媚的少女的模样。
以至于晋王提起顾明轩欲与萧衡唯一的女儿退婚,另娶旁人时,他心中是不悦的。
是何晏,说自己对兰陵乡君的女儿情根深种,求他成全。
那日小雪,梅园红梅深深浅浅,何晏就着腊雪红梅,细细说着未央的事情。
未央喜欢甚么,不喜欢甚么,何晏如数家珍。
他听此,这才放了心——世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最爱你的人,便是最恨你的人。
何晏是前者。
他便赐婚何晏与未央。
镇远侯与其子为大夏战死边疆,他对镇远侯的后人,终归是要眷顾几分的,以免寒了沙场宿将们的心。
何晏与未央大婚当日,他还派了宫人前去观礼,以此来表明哪怕镇远侯战死多年,其后人仍是圣眷长隆。
可哪曾想,未央对他的眷顾不屑一顾。
天子揉了揉眉心,只觉得清官难断家务事。
未央坚决与何晏退婚,难不成是还念着曾经的未婚夫顾明轩?
天子这般想着,便开口问道:“你退婚之后,有何打算?”
未央听此,心中松了一口气,道:“未央孑然一身,不敢言打算,只是觉得皇孙天真可爱,若是可以,未央想留在皇孙身边,照顾皇孙。”
天子揉眉心的手指顿了一下,放下手指,上下打量着未央,忽而想起,老黄门说的秦青羡来之前与未央说了许久的话。
秦青羡横冲直撞,并非心思缜密之人,方才他册立晋王为储君,秦青羡没有大闹寝宫,便是得了未央的指点。
想到此处,天子眉头微动,沉声道:“你可知你在说甚么?”
皇孙需要的不是照顾,而是引导与辅佐。
未央的心思,足够辅佐皇孙,而她的出身,做皇孙身边的教引姑姑绰绰有余。
可他能信任未央吗?
皇孙是他最后的骨血了。
未央道:“未央出身兰陵萧家,萧家子孙为大夏抛头颅,洒热血,未央为女子,不能沙场杀敌,继承外祖父的遗志,唯一能做的,便是替陛下照顾好皇孙。”
说完话,未央对着天子拜了又拜。
恍惚间,天子想起那年萧伯信出征前,也是这样,一身盔甲,红色披风翻飞着,对他拜了又拜,说:“伯信出身兰陵萧家,萧家世代镇守南方海域,子孙为大夏抛头颅,洒热血。而今贼寇来犯,伯信自当为国尽忠,荡平贼寇,平定海域。”
他离座,俯身将萧伯信搀起,问道:“伯信何时还朝?”
萧伯信爽朗一笑,道:“得胜之日,自当凯旋还朝。”
萧伯信是热血男儿,一诺千金重。
可惜,萧伯信这次失言了,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往事涌上心头,天子闭了闭眼。
若秦家儿郎仍在,若萧伯信纵马凯旋,他又怎会被藩王掣肘,不得不册立晋王为储君?
当年的沙场宿将,而今凋零过半,他是时候,再为大夏增添一些新鲜血液了。
片刻后,天子道:“起来吧。”
未央缓缓起身。
天子看着面前明艳女子,道:“你与萧衡,都像极了伯信。”
未央默了默。
她知道,自己这一次又赌赢了——母亲虽与外祖父决裂,但心中仍是挂念着外祖父的,她小的时候,母亲曾学着外祖父的口气说话,其中说的最多的,便是这句话:萧家子孙为大夏抛头颅,洒热血。
萧家世代忠于大夏,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无数萧家儿郎的鲜血,才换来了天子的信任,她的出身萧家,让天子放心将皇孙交给她。
如同秦青羡纵然是华京城闯祸不断的混世魔王,将长剑架在藩王脖子上,天子依旧不会责罚秦青羡一样。
萧家与秦家,撑起了大夏的脊梁。
天子道:“去吧,你且收拾一番,待皇孙醒来,朕再派人寻你。”
未央点头,拜别天子。
未央出了寝殿,幽冷龙涎香不在她身边萦绕,而她与何晏的婚事,也终于圆满解决,她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得今日的天,似乎格外的蓝。
未央脚步轻快,去往偏殿,见了李季安,便笑道:“季安兄,今日怕是又要劳烦你了。”
秦青羡眉梢轻挑,道:“你与何晏和离了?”
“你倒是胆大,天子赐婚都敢推辞。”
李季安轻啜一口茶,眸光幽深,看向未央。
未央轻轻一笑,道:“既是不喜欢,又何苦委屈自己?”
秦青羡道:“你和离狠狠扫了何晏面子,难道不怕何晏报复你?”
“不怕,我现在有靠山。”
未央眸光轻闪,道:“天子允许我留在皇孙身边了。”
了却压在心中多日的婚事,未央心中极其畅快,催促着李季安为她与何晏和离的事情写契书,又说等伤好了,请秦青羡李季安二人吃饭喝酒。
三人说说笑笑,窗外日头西斜,小黄门脚步匆忙,来请未央梳洗沐浴。
梳洗之后,小黄门带着未央熟悉皇孙新的住处——太子病逝,天子怕皇孙再出意外,下令让皇孙跟着自己居住。
皇孙的住所,是天子寝宫中的一处宫院。
宫院早已被打扫好,小皇孙正在里面玩乐,得知未央过来,连忙撇下身边的宫人,小跑着想撞入未央怀抱,可又想起未央身上有伤,便在离未央半步的时候停下了,小脸上满是担忧,道:“未央姑姑的伤好一些了吗?”
未央俯下身,摸了摸小皇孙的额头,道:“好多了。”
天边残阳如血,将宫院染得殷红一片,未央用左手牵着小皇孙,正欲走进殿内,忽而发觉,右前方的花草从中,有一盆她极为熟悉的东西——朝阳草。
未央心头一惊。
何晏的动作竟然这般快?!
皇孙刚刚搬入新的宫殿,他便将朝阳草送了进来,皇孙年龄小,正是爱玩的年龄,稍微不留神,便会碰到混在花草中的朝阳草,朝阳草是上古奇毒,寻常人根本不知道如何解毒,长此以往,皇孙必死无疑。
可何晏为什么要置皇孙于死地?
天子明明已经册立晋王了,何晏没必要再对皇孙下手。
未央眼睛轻眯,恨不得将眼前的朝阳草全部塞进何晏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