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巧的木剑闯入皇孙视线,皇孙揉了揉眼。
这偌大行宫,只有秦青羡才会送他刀剑之类的东西,旁的宫女侍从们怕他磕着碰着了,莫说木剑了,连稍微尖锐点的东西,都不会送到他面前。
皇孙揉了揉眼,伸手接过未央手中的木剑,道:“是六叔的,对不对?”
未央道:“皇孙真聪明,正是少将军让小人给您送过来的。”
她的性格有些暴躁,也不够温柔,自小便不大受小孩子的喜欢,让她来哄小皇孙,对她来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深知自己哄不了小孩子,便在来兰台殿的路上,细细思量了皇孙粘秦青羡的原因——秦青羡是个比她还暴躁的主儿,说句易燃易爆炸也不为过,这样的秦青羡都能将小皇孙哄得服服帖帖,她不会哄小孩,难道还不会学着秦青羡是如何做得嘛?
很快,她便想明白了。
太子缠绵病榻,子嗣不丰,子女夭折大半,膝下只剩下小皇孙一人,这种情况下,宫人们自然分外紧张小皇孙的安危,整日里哄着,捧着,生怕小皇孙出意外,让太子绝后。
宫人们长时间的过度关注,限制皇孙的自由,让小皇孙深感无趣,而狂傲不羁的秦青羡,则给了小皇孙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秦青羡会带着小皇孙爬树,逗鸟,练武,甚至骑马,这些都是宫人们万万不敢带着小皇孙玩的项目。
两者相较,哪怕秦青羡不怎么喜欢带着小皇孙玩闹,小皇孙依旧很粘秦青羡,每日期待着秦青羡带给他新的惊喜。
想通其中关节,未央便准备学秦青羡一般,不走寻常路。
当然,她不能跟率性而为的秦青羡相比,她要把握好对待小皇孙的度,不能做得太过,惹了小皇孙的不喜。
小皇孙拿着木剑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道:“我就知道六叔对我最好了。”
——一点也不责备秦青羡懒得搭理他,只让未央拿着木剑糊弄他的事情。
小皇孙道:“前几日六叔说教我练剑,他的剑太重,我拿不动,便央着他,让他给我买一把小剑。”
“他好几天没来找我了,我还以为他忘了,没想到,他竟然亲自给我做了一把剑。”
未央看了看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木剑,心道皇孙您委实想得有点多。
三五日的时间,怎会把木剑打磨得如此光滑?分明是秦青羡差人买来应付小皇孙的。
未央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不显,道:“皇孙想学剑吗?小人来教您。”
顾明轩世家出身,习得一手好剑术,以前的她曾将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磨出了血泡,只为顾明轩说一句她剑术不错。
然而顾明轩心心念念的是柔柔弱弱的严梦雅,而不是剑法凌厉的她,任她练剑到天黑,顾明轩也不会瞧她一眼。
往事涌上心头,未央只觉得曾经的她被猪油蒙了眼。
呸,现在的她才不会为了一个臭男人来委屈自己,她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者有利于自己的事情。
比如说,耍剑舞逗小皇孙开心。
皇孙睁大了眼睛,道:“你愿意教我剑术?”
他的声音刚落,周围宫人便连忙向未央使眼色,未央只当看不见,对着小皇孙伸出手,道:“小人先演练一遍,皇孙若是喜欢,小人再来教您。”
皇孙忙将木剑递给未央。
未央接过,随手挽了一个剑花。
皇孙拍手叫好,宫人们却直冒冷汗,不等未央继续,便上前制止未央的行为。
未央眉梢轻挑,看了看小皇孙,面上有些为难之色。
皇孙见未央停下动作,立刻斥责宫人:“你们这帮人,自己偷奸耍滑不愿意陪我玩也就罢了,好不容易有人陪我玩乐,你们又拦着他。”
“当心我将这件事告诉姑姑去,打你们的板子。”
皇孙年龄虽小,但气势颇足,一席话,让宫人们不敢再阻拦未央。
未央轻轻一笑,手持木剑,衣带翻飞。
皇孙看呆了眼。
窗外廊下的县主,此时也停下脚步,隔着镂空窗台,看着殿内舞剑的未央。
“县主,要不要奴婢——”
县主抬手打算身后丫鬟的话,只是静静看着未央。
她这个模样,倒有几分刚烈决绝的萧衡的模样。
只是可惜,刚烈决绝像了萧衡,识人不清也像了萧衡。
殿内的未央舞完剑,小皇孙眉开眼笑,缠着未央教他。
县主收回目光。
这空荡荡的宫殿之中,死了太多的人,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笑声了。
县主转身离去,不再进入殿中,只是吩咐丫鬟道:“让飞白来见我。”
丫鬟道:“宫门的守卫极严,咱的人不一定能出去。”
“出不去,便闯出去。”
县主凤目轻眯,道:“我倒是想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拦萧家的人。”
哪怕太子薨逝,但天子仍在,公主与皇孙亦在,容不得其他藩王兴风作浪,染指皇位。
丫鬟应下,选了几个武功高强的侍从硬闯宫门,去找萧飞白。
殿内的未央并不知道县主来过,仍在逗弄着小皇孙。
她说话风趣,又会剑术,模样长得又极好,不过半日时间,小皇孙便对她依恋起来,舍不得放她离开。
但夜色深沉,小皇孙又被何晏喂着朝阳草的毒,哪怕她让从霜解了一部分毒性,小皇孙的身子骨仍是没有普通孩童的身体好,若再熬夜,只怕对小皇孙本就不好的身体是雪上加霜。
未央哄着小皇孙睡觉。
小皇孙不想睡觉,只缠着未央,让未央给他讲故事。
未央面上颇为为难,道:“若是让公主知道了皇孙只与小人玩乐,连睡觉都不愿,公主担心皇孙身体,必会责罚小人,将小人赶得远远的,不让小人在皇孙身边伺候。”
小皇孙皱眉,小手握成小拳头,道:“不会的,姑姑最疼我了,才会赶走我喜欢的人。”
未央目光悠悠,道:“是嘛?”
小皇孙不由得有些心虚。
姑姑将他身边伺候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任他如何哭闹皆无用。
小皇孙泄气道:“好吧,我睡了,不过你不能走哦。”
“我睡醒之后,第一个看到的人要是你。”
未央随手给小皇孙掖了掖被角,道:“放心,小人会一直守着您的。”
小皇孙得了未央的保证,这才不情不愿闭上眼睛。
从霜带来的三黄汤解了小皇孙身上一部分的毒,少了毒性的折磨,小皇孙睡得极其香甜,不再像往日一般夜里惊醒好多次。
宫人们不知原因,只以为未央来到宫殿之后,小皇孙不仅不哭闹了,就连睡觉也变得安稳起来,心中暗暗称奇。
这件事很快传到公主的耳朵里。
长信宫灯昏黄,公主手指扶着额头,面上满是疲惫之色,道:“将萧家那小子唤过来,本宫要见他。”
宫人领命而去,不多会,将未央带到公主面前。
公主上下打量着未央。
秦青羡时常在路上抓人回来应付皇孙,次数多了,她便懒得去管,故而刚才未央刚到兰台殿时,她并未仔细瞧,略说了几句,便打发未央去伺候皇孙。
而今灯下观未央,方发觉此人容貌不在何晏之下,何晏是昳丽中略带三分厌世,此人是灿若明霞,皎若秋月,让人见之忘俗。
公主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怪不得能让萧飞白嘱咐宫人给她拿软垫,又让冷心冷肺的何晏送她大氅穿。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人天生便是以容貌颜色待人的性子,莫说萧飞白与何晏了,就连她那小侄子,也喜欢让生得好看的人来伺候自己。
公主抿了一口茶,道:“你叫什么名字?”
未央道:“回公主的话,小人名唤未未。”
公主哦了一声,并未留意未央的名字,只是道:“本宫瞧着小皇孙很是喜欢你,想将你留在皇孙身边伺候,你若是愿意,本宫便差人告知萧公子一声。”
未央连忙拜下,道:“全听公主殿下的安排。”
她求之不得,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留在皇孙身边,才能取得公主的信任。
公主便差了宫人,去找萧飞白。
不多会儿,宫人一脸为难地回来了,垂头丧气向公主道:“殿下,宫门守卫说陛下此时昏迷不醒,他们怕有心人作乱,谁也不能擅离宫殿半步。”
公主揉了揉眉心,声音柔柔的,道:“罢了,那便改日再与萧公子说这件事。”
未央有些意外。
大夏曾出过数位摄政太后皇后与公主,权势是最好的靠山,女子的地位便跟着水涨船高,远非女子地位颇低的前朝。
身份高,便养就了大夏公主们骄矜跋扈的性格,参与朝政夺嫡,活跃在政坛之中。
眼前的这位公主,可是大夏唯一的一位公主,天子膝下最后一个子嗣,按照往年天家公主的行事作风,不与皇孙藩王争夺皇位,便是安分守己了,这位公主倒好,一个秩俸不过六百石的宫门守卫,便将她随意打发了。
公主的性子这般仁弱,未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未央思虑片刻,道:“这些守卫宫门的卫士的胆子也太大了些。”
“公主乃万金之躯,做什么事情难道还要经过他们的批准?”
“皇兄新丧,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守卫们谨慎些,也是应当的。”
公主眼睛红红的,说话有些有气无力:“我们还是不要生事的好。”
一瞬间,未央忍不住怀疑眼前的公主身上是否流了天家李氏的血——没有不争权夺势的皇族,大夏的夺嫡是历朝历代中最为残酷的,不仅有皇子藩王,公主县主们也粉墨登场,书写了一章又一章的传奇。
而眼前的这位公主,莫说夺嫡之心了,柔柔弱弱的,浑然不像生活在刀光剑影中长大的杀伐果决公主,更像是市井中娇养着长大随遇而安的小女儿。
未央终于明白,为何兰台殿的卫士们过千人,却被几个宫门守卫困在兰台殿与外界不通消息的原因了——公主不发话,谁会冒着得罪晋王的风险叫板宫门守卫?
公主无意与守卫们相争,未央不好多说。
她刚来一夜,说太多,只会引起公主的不满。
未央便捡了几件皇孙的趣事说,公主略微颔首,面上有些恹恹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未央见此,便不再多说,辞别公主,回到小皇孙的住所。
天子陷入昏迷之中,行宫宫门大多被晋王所把控,谁也不知道天子是否还能醒来,一旦天子崩天,大夏便是晋王的囊中之物。
她不能看着公主继续与世无争下去。
公主性子软,不愿与晋王相争,她便从皇孙身上入手。
皇孙到底是公主唯一的侄子,自幼跟着公主长大,公主自己受些委屈也就罢了,难道忍心看着小皇孙与她一样被欺辱?
未央打定主意,在宫人安排的住所中沉沉睡去,只待明日清晨,便想法子哄皇孙出兰台殿。
次日清晨,天未大亮,未央便起身洗漱换衣。
她现在是伺候皇孙的人,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做睡到日上三竿的千金大小姐。
未央将何晏送给自己莲青色大氅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想着日后寻个机会,将声音掐得软糯甜腻,当面好好谢他一番,以此来回报他对自己的一番“心意”。
只是不知道,他听到她练了许多次的声音,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是眉峰下压略显不耐,还是眸光潋滟轻轻一笑?
想到此处,未央忍不住有些期待——说起来,她活了两世,还从未见何晏笑过。
那般倾城绝色的一张脸,若是笑起来,想来是不亚于断送了大周几百年基业的褒姒。
未央笑了笑,将大氅放好,起身去找小皇孙。
这个时间了,小皇孙也该起床了。
未央走在长廊,尚未入殿,便听到小皇孙断断续续的哭声:“未未呢?我要未未。”
“奴婢马上去请。”
宫人的声音有些急,未央加快步子。
未央绕过长廊,便撞见出殿找她的宫人。
宫人满头大汗,拉着未央手腕便急匆匆进殿,一边走,一边道:“你总算来了,皇孙哭了有半刻钟了。”
未央有些不好意思。
她还以为自己起得足够早了,哪曾想,小皇孙比她还要早。
到底是小孩,哪怕身体不济,精力也不是大人能够相比的——明明昨夜她陪小皇孙玩到深夜的,她自己累得不行,本以为小皇孙也是如此。
“皇孙,小人来晚了。”
未央连忙道。
小皇孙在床榻上打滚,衣服都未换,仍是昨夜穿的那一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略微露着苍白的肌肤。
他听到未央的声音,停止了哭闹,坐起身想与未央说话,转念一想未央不守信用,说好让他醒来第一个看到他的,小小的脸便又耷拉了下来,扁了扁嘴,道:“你说话不算话。”
未央使出浑身解数,哄了好半晌,才将小皇孙哄好。
小皇孙面上重新露出笑容,周围宫人们松了一口气。
太子是小皇孙的父亲,太子去世,按理讲小皇孙是要守灵哭灵的,哪怕小皇孙身体弱,但面子上还是要做一做的,避免日后被御史言官们说皇孙不孝,不为父亲守灵。
大夏以孝治国,寻常朝臣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轻则贬官,重则流放,朝臣如此,天家更要以身作则。
可现在,晋王欲夺皇位,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晋王不仅不让皇孙去守灵,还让宫门守卫把守着兰台殿,断了兰台殿与外面的消息,公主性子好,皇孙又小,晋王大权独揽,最有可能问鼎帝位,世人见风使舵,恭维晋王尚且来不及,怎会替一个拎不清的公主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皇孙出头?
再者,公主那种性子,他们强出头也无用。
未央看着笨拙挽着剑花的小皇孙,不着痕迹将话题转到太子身上。
想起死去的父亲,小皇孙没了兴致,练剑的动作停了下来,委屈巴巴道:“我好想父王。”
为提防外戚权大,威胁皇权,大夏宫妃们的出身大多不高,皇孙的生母早逝,自幼不是跟着太子,便是跟着公主,对太子与公主极其依恋。
“可是他们都说父王死了。”
小皇孙圆滚滚的眼睛水汪汪的,吸了吸鼻子,问未央:“死是什么意思?父王为什么要死?”
“父王是不要我了吗?”
小皇孙越说越伤心,眼泪不住往下掉。
未央拿出帕子,轻轻给皇孙擦着泪,温柔道:“太子殿下最喜欢皇孙了,怎会不要皇孙呢?”
“真的嘛?”
小皇孙睁大了眼睛,抓着未央的衣袖,道:“那你能不能带我去找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