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向少年拜下,低头垂眸间,长长的睫毛掩去了计谋得逞的欢愉之色。
少年打量着未央,双手环胸道:“我瞧你牙尖嘴利,会哄小孩子不?”
未央笑了笑,道:“回贵人的话,府上的小郎君们最喜欢与小人一起玩闹了。”
少年道:“既是如此,便跟我走,替我哄个小孩。”
小宫人面上堆满笑,小心翼翼道:“少将军,公主只请了您一人,况皇孙金尊玉贵,岂是寻常侍从能够接触的……”
他的话尚未说完,少年眉梢轻挑,冷哼一声,道:“公主怪罪下来,自有我担着,你怕个什么?”
少年态度坚决,小宫人只好又道:“可晋王有令——”
“天子尚在,晋王算个什么东西?”
少年面上不喜,道:“再多嘴,拔了你的舌头下酒吃。”
小宫人不敢多话,连忙退下。
未央略与木槿从霜说两句话,便跟着少年前往兰台殿。
木槿不知未央有何打算,见未央被人带走,便与从霜商议,要不要去找萧飞白。
从霜面无表情道:“姑娘的事,咱们做下人的,还是少管闲事为好。”
木槿一怔,手指搅了搅帕子,不再说话。
未央跟随少年去往兰台殿。
能在行宫之中横着走,且不把晋王放在眼里的人并不多,面前的少年是唯一一个。
少年名唤秦青羡,是雍城秦家最小的儿郎,秦家在大夏素有战神之称,乃北方武将之首,世代为大夏镇守北地边境,极得天子宠信,天子膝下唯一的公主,嫁的便是秦家二郎。
数年前,天子为彻底解决威胁北方边境的蛮夷,尽起秦家儿郎,领兵数十万,深入蛮夷腹地,然而情报有误,又因大司农押送的军粮被蛮夷阻截,秦家儿郎所率军队粮草耗尽,战死边关。
秦青羡那年正在襁褓之中,并未随军之中,这才活了下来。
大战之后,天子深觉愧对秦家,便将小小的秦青羡带在身边教养。
天子太过溺爱秦青羡,直将秦青羡养得比天家公主皇子还要骄纵跋扈三分,是华京城中有名的混世魔王。
而当年的大司农,本可以位列三公,为大夏丞相,因当年的失误,遭到天子贬斥,但追究其原因,责任并不在他,他不过是受连带之责,故而天子并未将他贬官,仍让他做大司农。
天子虽未处置他,但也没再启用他,多年之后,他的同僚们个个高升,只有他在九卿之一的大司农的位置上一坐多年。
秦青羡逐渐长大,生平最恨之人,便是间接害死秦家满门的大司农。
未央深知秦青羡的喜恶,这才利用林家寻她麻烦的侍从,让秦青羡注意到她——秦青羡是要去见小皇孙的,但小皇孙荏弱爱哭,秦青羡是刚烈武将之后,两人性格并不相投,奈何小皇孙最爱缠着秦青羡,秦青羡没有法子,只能每日应付式地陪小皇孙玩上一会儿。
秦青羡的应付,是真的应付,在找小皇孙的路上若是遇到了有趣的人,便将那人带到皇孙面前,由那人去哄小皇孙。
公主虽不喜秦青羡对小皇孙的敷衍,但秦青羡是秦家唯一的血脉,模样又与她战死的驸马颇为相似,便不忍责备秦青羡,只由着秦青羡任性胡来。
秦青羡步子轻快,道:“萧家亦是武将世家,你是萧家的人,想来也是懂武的。”
世间文人相轻,武人却是分外和谐,秦家满门死的只剩下秦青羡一个,萧家亦是死伤惨重,只剩下萧仲仁支撑门庭。
因着这个原因,秦青羡对萧家人的印象颇好,而未央刚才怒骂林家侍从的话,更是深得他心,一边走,一边与未央说着话。
未央道:“在少将军面前,谁人敢说懂武?”
这位少将军,脾气上来了连大司农都敢揍。
秦青羡笑了笑,寒星一般的眸少了刚才对林家侍从的戾气,明亮又清澈,像是被秋水洗过一般。
秦青羡随手从跟着他的小宫人手里拿来一支小小的木剑,递给未央,道:“这是我前几日给皇孙做的,你用这个哄他。”
未央接过。
秦青羡又道:“你既然会哄小孩,便与皇孙多待一会儿。”
未央秀眉微动,试探道:“少将军不一同前去?”
秦青羡道:“我有其他事要忙,将你送过去便走。”
他才不耐烦哄那个爱哭鬼,若不是二嫂每日派人来请他,他才懒得去。
太子薨逝,行宫宫门大多掌握在晋王手中,他得过去看看,晋王到底想做什么。
未央很快便想到秦青羡要去做什么,想通之后,眸光轻闪——天无绝人之路,她终于遇到一个能与她联手对抗晋王的盟友了。
只是她与这个盟友初相识,话不好多说,待日后有了机会,她在与秦青羡好好分说晋王的所作所为。
未央跟随秦青羡来到兰台殿。
一路上,未央把头垂得极低,生怕自己遇到萧家的人——她的二外婆阳翟县主,此时在兰台殿陪伴公主。
县主是天家宗室女,金尊玉贵养大的人,唯一受过的窝囊气,便是幼年的她给的,她上次为顾明轩去求二外公,县主还对她冷嘲热讽。
她的模样与母亲颇为相似,若是让县主认出了她,怕是又会生出许多麻烦来,县主又与公主交好,她取信于公主的事情,只怕县主也会从中作梗,为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还是避着县主为好。
只要她哄住了小皇孙,便能借小皇孙取信公主,之后劝说公主,让公主觐言天子,让天子不要立晋王为皇储。
未央将头埋得低低的。
她扮做是萧家的侍从,身份不高,是没有机会跟着秦青羡见到公主与县主的,只会被宫人们随手一指,派在小皇孙身边,哪曾想,秦青羡却准备带她进大殿。
未央怔了怔,没挪步。
秦青羡一手按剑,高高马尾与红绸子混在一起,扬在夜风中,挑眉看着未央,道:“怎么,不敢见公主?刚才与林家侍从吵架的勇气哪去了?”
未央眼皮跳了跳。
她哪是不敢去见公主?
她倒是巴不得快点见到公主,但公主身边的阳翟县主果果,委实让她不敢冒头。
未央犹豫着没答话,秦青羡有些不耐,道:“男子汉大丈夫,磨磨唧唧像什么样子?”
说话间,秦青羡一手拽着未央的胳膊,将她扯进大殿,道:“二嫂,日后别再叫我陪小皇孙了,我今日给你推荐一个人,他能将小皇孙哄得服服帖帖。”
秦青羡力气很大,未央几乎是被他拖进殿,脚下尚未站稳,便又听秦青羡道:“哟,县主也在,正巧,他说他是萧家的人,萧家的儿郎们最是喜欢与他玩闹,你瞧瞧,认识不认识?”
未央:“……”
未央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路而来,她小心翼翼,千防万防,唯恐自己遇到县主,秦青羡倒好,直接将她拖到县主面前,还替她自报家门,生怕县主看不到她。
亏她刚才还在心中将秦青羡谢了又谢,觉得秦青羡是她唯一的盟友。
“萧家的人?”
县主的声音威严中略带一丝凌厉:“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未央只得硬着头皮抬起头。
现在这种情况,她若不依着县主的话抬起头,县主必会起疑,让人强迫她抬头,然后假装认不出她,公报私仇将她交给禁卫军处置。
长信宫灯冉冉,檀香自鎏金瑞兽的口中缓缓吐出,县主一身紫锋色宫装,坐在公主身旁,殷红的唇描得锋利。
未央的视线一点点上移,只见县主凤目高挑,不怒自威,竟比一旁的略显柔弱的公主还要有气势三分。
县主凌厉的目光落在未央脸上,凤目骤然轻眯,未央心头一紧,只觉得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终,正欲开口分辩一二,却见县主微微颔首,声音缓慢:“的确是我府上的人。”
“瞧着像是飞白身边的,因模样生得不错,能说会道,府上的小郎君们颇为喜欢与他玩耍。”
未央略微一怔,颇为意外。
县主竟然没有认出她?
转念一想,她的母亲去世多年,县主只怕早就记不起她母亲的模样,至于她的模样,谁会牢牢记住一个让自己下不了台的人的模样?
县主这般说话,不是帮她,而是身份使然——私带外人进入行宫是大罪,县主哪怕不认识她,也要将她认做萧飞白身边的侍从。
未央松了一口气。
秦青羡道:“岂是能说会道?”
“他的舌头不是舌头,倒比我的佩剑还要锋利三分。”
说着,将刚才未央与林家侍从的对话说给公主与县主听。
县主呷了一口茶,眸光微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未央。
公主眼睛微红,斜倚在引枕上,声音温温柔柔的:“的确是个聪明孩子。”
“你既然有事要忙,便让他留在皇孙身边吧。”
秦青羡便不在兰台殿停留,略嘱咐未央几句,便起身离去。
小宫人带着未央去找小皇孙。
小皇孙刚睡醒,整个人恹恹的,见只有未央过来,不见秦青羡的身影,扁了扁嘴,眼泪便落了下来:“我要六叔。”
“除了六叔我谁也不要。”
小皇孙哭得抽抽搭搭,忙坏了周围的宫人内侍,然而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也不曾将小皇孙哄好。
众人一筹莫展,未央便知自己出场的机会到了,这才慢悠悠拿出秦青羡给她的小木剑,在小皇孙面前晃了晃,道:“皇孙,您看,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