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面上的嫌弃之意太过明显,萧飞白便道:“别这样看着我。”
“拜你母亲所赐,如今的萧家,只剩一个空壳子。”
未央秀眉微动。
这句话倒是一句大实话。
母亲当年因萧飞白与祖父决裂之时,不仅将萧家所有财物搬到天子赐下的兰陵乡君府,就连萧家名下的田产铺子,也一并在宗正府与右扶风的见证下过在母亲的名下,可谓是搬空了萧家。
话虽如此,可眼前的萧飞白,委实不像个缺钱的主儿。
萧飞白道:“幸而二婶人美心善,每月赏我十两银子做零花。”
他话说得分外可怜,可语气却是颇为轻快的,丝毫不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窘迫感。
未央便道:“那你的描金折扇是哪里来的?还有你发间珍宝阁的发冠?”
虽说十两银子足够普通人家花上一年,但世家子弟应酬众多,十两银子,不过是他们一顿饭的花销。
萧飞白每月十两银子的月钱,的确不算多。
“自然是旁人送的了。”
萧飞白说完话,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轻叹一声,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子弟的风流倜傥。
太子是储君,储君病逝,亦是国丧,国丧期间是不能饮酒的,萧飞白只用水来代替。
萧飞白饮完水,眸光轻转,似乎带了几分醉意,放下酒杯,笑着道:“你的好夫君何晏何世子,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出手极其阔绰,若非如此,我一个世家子弟,怎会自甘堕落与他一个商户交好?”
说到这,萧飞白声音微顿,懒懒问未央:“那位何世子,倒是对你用心得很,未未,你想好如何应对他了么?”
“对我用心?”
未央微挑眉,险些笑出声,放下筷子,对着萧飞白伸出一双手,道:“我与他大婚数日,他与我说过的话,一共不到十句。”
“如果这也算对我用心,那他的用心,也太省事了些。”
她不是没有喜欢过人,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喜欢一个人时,感情是藏不住的,看见他,便想与他说话,纵然怕失态捂住嘴,欢喜之情也会从眼睛里冒出来,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一刻也不肯放过。
可何晏面对她时,总是克制的,冷静的,甚至还会冷冰冰的,上句话说得好好的,下句话便会翻脸,委实应了那句话——翻脸比翻书都快。
未央的声音刚落,萧飞白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未未,你似乎对何世子有很大的误会。”
萧飞白手持描金折扇,敲了一下未央额头。
他的动作很快,未央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觉得额角被轻轻扫过,再抬眸,折扇已经被萧飞白收回去了。
萧飞白言笑晏晏,道:“何世子本就不是多话的人。”
他与何晏这般相熟,何晏在他面前的话也不多,点头摇头间,便是一日的对白。
当然,除非是遇到遇到需要何晏拿主意的事情,何晏的话才会比往常多一些,但只要说完正事,何晏立刻便会闭上嘴,仿佛多说一句话,便能要了他的命一般。
可转念一想,何晏与他这般也就罢了,怎能与未央也是如此?
女孩子家,总是要哄着捧着的,似何晏这种性格,纵然与未央相处多年,只怕也生不出情/愫来。
不行,他要替何晏描补一二。
这般想着,萧飞白再度开口,道:“未未,你可知我去找你之前,何世子与我说了何话?”
未央道:“说了什么?”
她心中虽然疑惑萧飞白为何对她这般好,但萧飞白说他是受何晏所托,她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萧飞白到底是她的舅舅,萧家如今是她的二外公当家,二外公心中有她这个外孙女,萧飞白哪怕再怎么恨母亲让他与侯位失之交臂,但面子上,仍是要对她客客气气的。
可何晏便完全不同了。
在天子赐婚之前,她与何晏并没有见过面,更谈不上相识,后来她做出的那些事,更是让何晏对她没甚好印象,这种情况下,何晏怎么可能去请萧飞白帮她?
何晏没有在严睿面前对她落井下石,不过是看在她愿意分他一半家产的份上,对她并无半点夫妻情分。
萧飞白今日的这番话,可谓是滑天下之大稽,把她当三岁小孩哄。
“他要我,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萧飞白合上手中描金折扇,认真道。
未央眉梢轻挑。
她一个字都不信。
可转念一想,萧飞白为甚么要与她说这些话?
难不成是为了撮合她与何晏?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未央很快否决了——萧飞白才不是婆婆妈妈会插手旁人感情的人。
不是为了撮合她与何晏,又是为了什么,百般在她面前说何晏的好话?
未央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萧飞白的这番举动,当真是不知所谓。
萧飞白见未央面色变了几变,正欲说话间,却听到宫人们的哭声越来越大,紧接着,是小黄门叩响殿门的声音。
多半是来送给太子哭灵用的丧服。
看来他的打算,只能暂时停止了。
萧飞白心中颇为惋惜。
他还未说到关键部分呢,他只需将那些话说了,未央必会对何晏大为改观,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看傻子似的看着自己。
萧飞白摇头叹息,让人撤下酒菜,将丧服分给未央一套,各自换上,在小黄门的引路下,去往太子停灵的地方。
未央扮做侍从,跟在萧飞白的身后。
天家等级森严,哭灵也是颇为讲究的,按照出身与官职,分派在各个地方。
似未央这种侍从,是没资格进入大殿的,只能跟随宫人跪在殿外。
临分别前,萧飞白突然塞给她一个小小包裹,在她耳侧低声道:“莫饿着自己。”
四月的夜里微凉,萧飞白气息却是微热的,轻轻洒在她脸侧。
未央不自然地避了避,应了下来。
萧飞白进入大殿前又停下了脚步,似乎在与宫人们说些什么,只是离得太远,未央听不真切。
听完萧飞白的话,宫人转身,对身后的小宫人说了几句话,小宫人跑得飞快,去了偏殿。
不多会儿,小宫人拿来几个软垫,送到未央面前。
未央谢过,抬头去看萧飞白。
萧飞白立于殿前宫灯下,朦胧烛火微微洒在他的身上,越发衬得他丰神俊朗,倜傥风流,他看着未央将软垫垫在膝盖下,笑了笑,而后手摇描金折扇,进入大殿。
夜风呼啸而过,未央手指轻抚着膝盖下的软垫,忽而觉得,有个舅舅,似乎真的挺不错。
世家子弟们陆陆续续进入大殿,身后的侍从们便留在殿外。
侍从们见未央膝下有软垫,不由得分外眼红,便问小宫人讨要。
小宫人掐着兰花指,声音尖细,道:“呸,你们这帮皮糙肉厚的人也配!”
“这可是萧公子身边的侍从,萧公子特意嘱咐的。你们想要啊,让你们的主子问我干爹要去!”
侍从们这才歇了心思,跪在冰冷地板上,无不艳羡地看着未央。
这一瞧,却都楞在了当场——怪不得萧公子特意嘱咐宫人善待侍从,这般好看的一张脸,无论做了谁的侍从,谁都会捧在掌心里宠着。
未央并未注意侍从们惊艳的目光。
这种目光,她从小到大见得太多了。
夜色越来越深,从霜七拐八绕,终于找到未央。
木槿知从霜未央两人有话说,便挪了挪软垫。
从霜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与未央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奴婢将帕子上的汤汁灌入皇孙口中后,在皇孙身边又等了许久,发觉皇孙似乎睡得安稳了一些,不再像奴婢初见皇孙时,皇孙手脚梦中抽搐,呼吸不顺。”
未央点头。
这便对了。
只是她不知要用多少三黄汤才能将皇孙身上的毒解去,便只好劳烦从霜多去几趟了。
未央道:“这几日你辛苦一些,时刻留意皇孙的情况。”
从霜颔首,正欲说话间,面上突然警惕起来。
未央与从霜自幼一起长大,见此不再说话,余光扫向周围,果然发现何晏身披莲青色大氅,自不远处走来。
他来侍从堆里做甚么?
未央心中疑惑,与从霜分别跪好,低头垂眸,跟着小宫人喊的声音哭起来。
四月初,冬日的严寒尚未完全褪去,冷风又起,未央紧了紧衣袖。
真冷啊,要是有件大氅就好了。
何晏那样的就很不错,十样锦的云锦贡缎,她最喜欢的料子。
那是大氅若是穿在萧飞白身上,她撒娇卖痴讨要一番,或许还能讨了来,可偏偏,大氅是何晏的。
何晏才不会将大氅借给她避风。
这个念头刚刚在她脑海闪过,她便觉得肩上一沉,清冽幽香向她压了下来。
莲青色大氅顺着她跪在软垫上的动作,垂落下来。
未央手指握了握大氅,细腻柔软的触感在她掌心蔓延。
这不是梦,这件大氅,正是何晏身上的那一见。
未央抬头,映入眼眶的,是何晏修长身影。
星光满天,何晏披在肩头发梢,一贯冷冽阴鸷的眉眼,在星光的柔和下,竟有一分缱绻神色。
未央怔了怔,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何世子?”
未央试探道。
“嗯。”
何晏微颔首,立在风口处,挡去了席卷而来的夜风。
风止住了,未央又有大氅披在肩上,身上慢慢暖和起来。
未央看了看何晏,有些不明白何晏的用意。
“你的大氅——”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何晏打断了,何晏低沉的声音响在她的耳侧:“你无需担心旁人来寻你麻烦。”
这句话,他想说很久了。
未央秀眉微动。
何晏这话,指的是晋王登基之后顾明轩对她的报复?
可何晏为什么要护着她?
萧飞白护着她,她尚能想明白原因,何晏这般说话,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何晏道:“若遇到为难之事,只管来寻我。”
他神色平静,声音略显冷淡,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有些烫人。
顿了顿,他又道:“无事,也可来寻我。”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去,气质光华,阴沉凌厉的何世子,龙胆色的身影走于侍从之中,耀耀如星辰,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未央臆想出来的一般。
未央低下头,手指握着披在身上的莲青色大氅。
不是幻觉,更不是臆想,何晏的的确确出现了,且将大氅给了她。
可何晏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迎合萧飞白那些不着调的话,对她分外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