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句话是大实话。

饶是顾明轩恨毒了未央,也不得不承认,以未央的跋扈,若是想杀一个人,根本不会忍到下毒。

未央心思毒辣,手段残忍,谁若是得罪了她,她当场便会还回去,压根不会细细斟酌想着去下毒。

可转念一想,雅儿到底是未央的妹妹,未央再怎么恶毒,也不好光明正大谋害雅儿,只能用这种下毒的方式去加害雅儿。

这般想着,顾明轩对未央的厌恶又多了几分,道:“这个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出来的?”

“你顾及彦儿是你的妹妹,加害她影响你的名声,便用了下毒这种下三滥手段,这有什么可好奇的?”

“名声?”

未央扬眉:“自严梦雅与她母亲入府的那一日,我便没甚名声可言了。”

“她们母女二人,一个娇滴滴,一个柔弱弱,我便是肆意欺辱她们心思恶毒的歹人。我与她们素来不和,且又声名狼藉,有甚么可顾念名声的?”

顾明轩面色微红,一时无话。

他有心想反驳未央的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又需顾忌世家子弟的君子之风,不能像未央那般出口百无禁忌。

“好一张利嘴,好一副蛇蝎心肠。”

顾明轩静立于祠堂,手指紧握成拳,冷声道:“岳丈终归是你的父亲,哪怕你下毒杀人,也不忍狠心责罚于你,但我是雅儿的夫婿,断不能容忍旁人这般害她。今日莫说是宗正丞在此,纵然宗正卿与右扶风一同到了,我也要替雅儿讨个公道!”

更何况,镇南侯早已战死边关,兰陵乡君更是早早离世,未央身后并无靠山,嫡系血亲只有严睿一人,宗正府与右扶风最会看人下菜,犯不着为着一个未央,便将他得罪透了。

今日李季安为未央出头,便已是宗正府做事的极限。

顾明轩目光越发轻蔑,道:“大夏虽然优待列侯,但也不会对买毒杀人的列侯之后坐视不理。”

未央眼底满是恶心。

顾明轩厌极了她,她又何尝不厌恶顾明轩?

扪心自问,她虽与严梦雅过节不断,但从未有半点对顾明轩不住,对顾明轩掏心掏肺,甚至为了顾明轩的前程,去求自母亲死后,便与她断了往来的二外公,顾明轩这才从一个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弟,谋得一官半职,而后青云直上,成了晋王账下的红人。

可笑她为顾明轩百般委曲求全对自己冷眼相待的二外公,换来的却是顾明轩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对她派出劫匪。

上辈子的她,当真是瞎了眼睛。

“你口口声声指责我毒杀严梦雅,但我若真做出此事,无需你动手,我自去右扶风处领罚。”

未央道:“但我若不曾做出此事,你又待如何?”

“可笑,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顾明轩道:“若此事并非你所为,我三跪九叩向你道歉。”

“一言为定。”

未央眸光轻闪。

她要的便是这个结果。

她与顾明轩相处多年,对他的性情再了解不过,这般说话,不过激他上钩罢了——顾明轩这般自负的人,一剑杀了才是便宜他了。

她要一寸一寸敲碎他的骄傲,让他明白负心男子,并不是那么好做的。

他既然享受了她爱他时的付出,便该承担她不爱他时的报复。

未央请李季安做见证,李季安轻笑点头。

顾明轩厌恶地把脸偏过一边,不去瞧未央。

未央浑然不放在心上,整了整衣服,问医官道:“医官,你确定那日见到的‘夫人’是我?”

医官正欲回答,未央又道:“你最好仔细想一想再说话,胡乱攀扯列侯之后的下场,是发配充军。”

医官打了个冷战。

顾明轩不悦道:“你无需怕她,只管直说便是,万事有我替你撑腰。”

医官连连点头,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努力回想着那日的场景。

阳光微暖,照在未央身上,未央凤目微挑,如怒放在地狱入口处的曼陀罗花。

美则美矣,却要人性命。

医官不敢再看,只低头道:“那日夫人带着帷帽,故而小人不曾看到夫人的脸。”

顾明轩眸光微变,正欲发作,却又听医官继续道:“不过以身量来看,却是差不离的。”

顾明轩眼底闪过一抹嘲弄,道:“你还有何话说?”

未央轻啜一口茶,面上丝毫不见被指证的慌乱,平静道:“我自奉谕旨嫁于何晏之后,便甚少离开荣恩侯府,此事可请侯府之人作证。”

想起她那位“夫君”荣恩侯何晏,未央眸光沉了沉。

顾明轩是书中男主,出身世家,她求着二外公,让他郎官入仕,成为晋王账下的红人,后来晋王登基,顾明轩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顾明轩的一生中,可谓是从出生,到经历,都是话本中男主的最佳配置,还有一个为他疯狂为他付出一切的恶毒女配自己。

而她的这位“夫君”,亦是一位不输于顾明轩的厉害角色。

顾明轩出身世家,她的夫君是商人之后,从出身便落了顾明轩一大截。

更何况,那时的她心中只有顾明轩,何晏纵为天子,她也瞧不上。

直至今日,她与何晏都尚未圆房。

不仅尚未圆房,还百般与何晏吵闹,闹到前几日,她还问何晏要了一纸休书,现已恢复了自由身。

恢复自由身虽好,可想起书中何晏后来的权倾天下,她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顾明轩辅佐晋王登基,有从龙之功,所以才位列三公,但何晏,却是在晋王登基之前与晋王并无往来,然而晋王登基后,他却打破商户不能入朝为官的规矩,位列三公,权倾天下,压得顾明轩都要让他三分。

何晏容貌绝世,手段之狠辣亦是让人闻所未闻,得罪过他的人,无比下场凄惨,死因成谜。

世人畏惧于他的残暴,再不敢说起他的名字,只敢偷偷将他唤做“玉面修罗”。

想起何晏睚眦必报比针眼还要小的心思,未央眼皮跳了跳。

负心汉顾明轩她尚且好对付,可这位如同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何晏,她却不好招架。

思及往事,未央越发心虚。

可转念一想,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甚么好怕的?

待她料理了严家与顾明轩,再去会一会那位“玉面修罗”不迟。

只是眼下她与他和离之事,还是不要被外人得知的好——她与何晏是天子赐婚,私下和离便是藐视天威。

如今她已是众叛亲离,身边只剩两个丫鬟,若再背个藐视天威的罪名,莫说她想讨回自己应得的一切,只怕此时唯一一个替她出头的宗正府,都会将她擒去宗正府治罪。

未央道:“我若想买砒/霜,大可派侯府之人随意找一偏僻之地去买,无需去保宁堂购买,留给你们这么明显的把柄。”

未央话里仍将自己说做荣恩侯府的女主人,何晏性格孤僻,独来独往,家事从不为外人得知,故而众人也不知未央与何晏的关系究竟如何,只以为她此次回严府,是例常回娘家,因而并未多想。

李季安微微颔首,道:“女公子的话,倒是颇有道理。”

顾明轩冷哼一声,道:“宗正丞的袒护之心,是否太过明显?”

李季安淡淡道:“若是袒护,今日过来的,便不是我了。”

顾明轩眼皮微跳,心中有些不解——这个残忍毒辣的未央除了一张好皮囊外,剩下再无任何优点,宗正府为何会替她出头?

未央又问医官:“你说我那日穿着妆花缎的衣裳,又带了两个丫鬟,我且问你,我带的两个丫鬟,可是你面前的这两人?”

医官便去瞧身边两人。

一个伏在地上奄奄一息,鬓发虽然有些散乱,但不曾掩去她的秀美,反倒给她添了几分楚楚动人之感。

另一个垂手而立,身量颇高,眉间略带三分英气。

医官怔了怔。

这可比他那日见到的两人好看多了。

他那日见到的丫鬟,一个故作柔弱略显做作,另一个身量虽高,但却是粗苯之感,而不是面前女子的英姿勃勃。

医官道:“那日我见到的,并不是这两位姑娘。”

顾明轩面有不虞之色。

未央道:“我再问你,你所见的妆花缎衣裳,是妆花缎的何种花样?”

医官便那日见的花样说与未央。

未央轻笑,道:“这便是画蛇添足了。”

“我知道如今市面上有一种缎子,瞧着与妆花缎差不离,普通人家穿不了妆花缎,便买了这种缎子做衣服。”

未央看向从霜,道:“从霜,将那缎子取了来。”

从霜听命而去。

不多时,从霜双手捧来半面锦缎,在阳光照射下,与妆花缎极为相似,只是妆花缎的光泽更为细腻柔软,这个缎子便显得有些粗糙了。

严睿微微一惊,手指微紧。

未央道:“你那日见的,可是这件衣服?”

医官揉了揉眼,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件。”

“这便是了。”

未央瞥了一眼严睿,嘴角微勾,道:“前两日我的丫鬟从霜,偶尔得见老夫人身边的吴婆子在烧东西,她心中很是好奇,便跟了上去。”

“从霜见这衣服委实好看,便心痒难耐,又觉得吴婆子烧了实在浪费,便趁吴婆子不备,将这件衣服取了来。”

未央轻笑,道:“带吴婆子过来,看是不是她想要销毁的那一件。”

吴婆子早被从霜吓破了胆子,未央问什么,她便说什么。

吴婆子供认不讳,祠堂内一时无话。

未央的话虽然句句指责从霜贪图衣服,但在座之人皆是人精,哪里不懂未央话里的意思?

分明是吴婆子在销毁衣服的时候动作不利索,被从霜偷梁换柱弄了来,这才有今日替未央洗白一切冤屈的机会。

想到这,众人不禁打了个冷战——未央早就知道下毒之事是针对她的一个圈套,她表面顺从半句不曾分辩,却在私底下悄悄安排好了一切。

无论是为她撑腰的李季安,还是抓药的学徒、开凭证的医官,甚至吴婆子未来得及销毁的衣物,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甚至就连在座的他们,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她根本不是什么被困在祠堂等死的孤女,而是掌控一切、笑看他们一步步走入她设好的全套内的执棋手。

思及此处,严睿面上闪过一抹慌乱,顾明轩眼睛轻眯,李季安懒懒抬眉。

未央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道:“事已至此,想来大家也该明白事情原委了。”

“我根本不曾毒杀老夫人,严梦雅误服毒药更是无稽之谈,我不过是碍了别人的眼,那人处心积虑想要除掉我罢了。”

未央看向严睿,轻笑道:“严右丞,而今府上容不得我的,似乎正是您的母亲呢。”

李季安目光徐徐,落在严睿身上。

严睿心下一慌,连忙道:“这一定是误会。”

这件事若宗正府不曾插手,那还罢了,可现在宗正丞在侧,又又有维护未央之意,一旦落实此事是他母亲所为,严家的名声,他的前途,便全部毁在此事之中——未央的母亲与外祖父虽然死去多年,但她的外祖父到底是四镇之首列侯之最的镇南侯,又是为国捐躯而死,天子哪怕是为镇南侯做面子,也不会任由旁人这般欺辱未央。

严睿赔着笑,道:“老夫人素来待你极其亲厚,怎会设计害你?”

从夏啐了一口,道:“老爷说这句话也不亏心,老夫人最宠爱的,当是那个最会扮可怜的贱人才对。”

听到“贱人”二字,顾明轩狠狠瞪了从夏一眼。

严睿面色微尬,曲拳轻咳,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却不好反驳从夏的话。

未央眉梢轻轻一挑,道:“严右丞的意思,是继续查下去?”

严睿怔了怔,有些不明白未央话里的意思。

难道这件事不是老夫人做下的?

老夫人不喜欢未央的母亲,也连带着不喜欢未央,平日里很少给未央好脸,未央并不是一个委曲求全之人,见老夫人不喜她,也不大尊敬老夫人。

时间久了,老夫人与未央之间的矛盾便越发深厚。

一个是女儿,一个是母亲,他夹在中间,颇为难做。

未央是正妻嫡出,母亲是兰陵乡君,外祖父又为国捐躯,老夫人为着严家的名声,不好明目张胆刁难未央,想出这样的主意来陷害未央,实在再正常不过——老夫人是他的母亲,知母莫若子,老夫人是什么性格,他再了解不过。

这件事,的确是老夫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不是老夫人做下的,又能是谁算计的?

严睿想了半日,也不曾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不管是谁做下的,这事一定要查到底——未央到底是乡君之女,今日又有宗正丞在此听证,老夫人哪怕是他的母亲,陷害乡君之女也免不了杖责五十。

老夫人一把年龄,怎能经受这般的杖刑?

更何况,此事若是传出去了,他与严家,还有什么未来可讲?

严睿斟酌再三,开口道:“老夫人是我的母亲,我为人子,自然不能让母亲蒙受不白之冤。”

“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未央眸光轻转,道:“那便依严右丞之言。”

她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这个严家,从里到外烂透了,不是朽木,便是禽兽,吃着她母亲留给她的家产,享受着母亲留给她的尊贵,却还想鸠占鹊巢,将她逐出家门,独吞母亲留给她的一切。

他们这般害她,便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未央轻轻一笑,轻啜口茶,看了看一旁的顾明轩,道:“此事虽不算真相大白,但也洗刷了我的冤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报复这些人的第一步,便是从伤她最深的负心汉开始。

未央揶揄道:“顾郎君准备何时向我三跪九叩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