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件事既然对上了,宣睿暂且不疑,大掌从她后颈移开。
李幼卿趁机又道:“刚才能帮到将军,实是小女的荣幸。”
装作没发现他的杀意,再适时邀功,提醒他该感谢自己。
“本将军救你一命,也没甚大不了。”他压了压额角,将人从身上推开。
李幼卿眼中情绪未来得及收敛,对上他锐利的双眸,感觉方才的小心思都被他看穿了。
“你柔兰语说得不错。”宣睿淡淡撂下一句,开始闭目养神。
李幼卿瞥见他冷硬的眉眼,暗道亏刚才那鬼面官兵没见识,否则单从外表判断,就绝不可能放他走。
“小女于语言确实比较有天分,不过将军的柔兰话说得也不差。”李幼卿目光冷不丁瞟向他前胸,方才情急之下靠过去,简直如铜墙铁壁一般。
这男人的身体,莫非是由玄铁打铸的。
宣睿不理会她话中讥讽之意,眼睛都未睁,凉凉撂下一句:“十三小姐会得挺多,待本将军派去京都查探的人回来,兴许还有更多惊喜。”
听说他还派了人去京都查看,李幼卿心里紧了紧,面上仍旧一派天真:“小女能否回家,就全靠宣将军了。”
见男人面色无动于衷,又接着道:“不知将军可曾到过京都,将来若有机会,小女或可带您到处转转。”
宣睿睁眼朝她瞧去,见小姑娘对自己浅浅笑着,一副不知世事深浅的乖巧模样。
他怎么记得,某天晚上她指责自己对她动手动脚,威胁说绝不会放过他的时候,可是像极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
据派往鹿鸣山的人回来说,当日相府的家丁在山下只草草搜半日不到,便直接报了亡故。
底下人懒怠,亦是看上位者的意思。
这位小姐在家中地位,还真是堪忧——
“不必了。”他上身往后靠在马车壁上,放松状态下身躯舒展开,劲瘦的双腿越发显得修长,令宽敞的空间顿时逼仄起来。
李幼卿知他嫌吵,也不敢再多说话,抓起旁边的毯子盖在身上,也靠在马车壁上打起盹来。
可脑子却怎么也静不下来,想起他方才所说,已派了人去京都查探——
若真去了相府,只需一张简简单单的画像,便能轻易要了她的命。
幸而从此地到京都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差不多需二十日,她还有机会……
算算时候,再过几天三公主“自戕”的丧报,也差不多该传来了。
宣睿乃镇北王义子,有关镇北王与太子的这桩交易,想必他也是知情。
如若自己向他坦白真正身份,有可能会被献给镇北王,而继续瞒着,等探子将杨芷画像带回,她依旧是死路一条。
她闭着眼睛,心中暗自思量,唯一的机会便是这趟柔兰之行。
之前脱口而出母族乃诃部白氏,只因她曾跟一名叫白瑶儿的柔兰女子学舞,有次白瑶儿不慎犯了长公主的忌讳,差点被送去慎刑司,便是李幼卿出手相救。
白瑶儿虽为人清高,但一直视她为恩人,离开京城之时更许诺,但凡李幼卿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必舍命相帮。
若这次能寻到她,或可想些法子。
马车上睡一觉,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身边空空如也,李幼卿一把掀开马车帘,见宣睿正骑马走在一旁,莫名感到松了口气。
往前看去,一座城邦赫然耸立,便是柔兰的首都乌城。
只是随着距离的临近,越能看清楚面前恐怖的一幕——
城墙上悬挂着三具尸体,白天高温炙烤下早已开始腐烂,引来秃鹫老鹰纷纷叼啄腐肉,连眼眶处都被啄空了。
李幼卿惊骇之下,迅速看向宣睿,只见他目光瞬也不瞬盯着城墙上的三具尸身,面色阴蛰如井。
放下车帘,她猜测那三个人,或许便是他此行来的目的。
突然意识到什么,李幼卿再次探身出去,寻找城头上的插旗。
果然,象征大梁的凤凰旗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面印有骷髅头的白色旗帜。
柔兰已经成为了白王的领地。
如此看来,那三个被绞死在城墙上的尸体,极有可能是镇北军驻扎在当地的守将。
这幅画面实在太过震撼,李幼卿几乎能感受到那股近乎灭顶的悲痛与愤怒。
她闭了闭眼,然而那三个将士凄惨的死状,一直浮现在她脑海。
他们是为大梁而死,自己作为皇族,应亦有义务安顿他们的尸骨。
进入乌城,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大漠黄沙,而是一片繁华的闹市。
乌字在柔兰语中名为“绿洲”,顾名思义,这里也是柔兰最富庶的一片土地。
随着大梁与柔兰贸易交换日渐频繁,文化交融也日益密切,大街上随处可见前来做生意的中原人。
对于西北小国来说,改易归属乃是常事,只要不干涉他们做生意,百姓们并不在意统治者谁。
但对大梁而言,柔兰这片国土却是一块必争的枢纽要道。
马车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下,李幼卿下车见宣睿已经往里走,赶紧快步跟上。
老板是个胡人,见他们两人穿戴相貌皆不凡,热情迎上去道:“请问两位是要住店还是吃饭。”
李幼卿正巴望着他能开两间房,忽然腰上一紧,她咬着唇,低头盯着男人忽然抚上来的大手,只觉一阵心惊肉跳。
不知是他手劲太大,还是他指间的扳指硌人,腰上不舒服极了。
男人理所当然的语气:“要一间套房。”
李幼卿睁大眼睛,像在无声的控诉。
宣睿笑了下,大掌就着她的腰往前推了推,语调亲昵:“夫人,怎么还不走。”
夫人?
李幼卿适才想起之前在路上,为了不让盘查的柔兰官兵生疑,她主动称呼对方为相公。
他竟然顺水推舟,占自己便宜!
宣睿扫了眼周围,算了算这附近究竟有多少个探子,一边搂着人大步往楼上行去。
厢房门甫一关上,李幼卿便感觉腰上一轻。
她蹙着眉,倚靠在床架上用手轻轻揉了揉方才被扳指硌到的地方。
宣睿本来放下东西就准备去外间,看见她靠着揉腰的动作,不由怔了怔。
方才那一搂,他根本没用力。
察觉到他看过来,李幼卿深吸了口气,不敢表现得太过矫情,一个人默默去收拾行李。
这人壮得像头熊,且下手没轻没重,日后还得小心避着些。
宣睿心中装着救人的事,没多余的精力管她,自去了外间。
按照计划,他与萧子戚等人兵分两路,由他们扮作商队在城内探听情报,自己则去与镇北军埋在乌城的探子接头。
可这帮狗杂种竟敢动镇北军的人……将尸身曝尸城楼,任秃鹫啃食。
宣睿心中谋定,必要让这帮杂碎血债血偿。
时间快到正午,店小二送了午饭进来。
李幼卿坐在桌边等了一会儿,见宣睿一直不过来吃饭,知道他心情不好,走过去劝道:“将军便是要去救人,也得先吃饱才行啊。“
压抑许久的情绪仿佛被这话点燃一个缺口,宣睿紧紧盯着那张纯稚无辜的脸,眼神里透出几分狠戾。
“你说什么?”男人沉着脸朝她逼近,抓住她一支胳膊冷声逼问。
尚未证实身份,她竟敢如此妄言。
李幼卿面色丝毫不惧,肃然道:“受辱的是我大梁将士,难道不应该救?”
“救人?与你何干。”宣睿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双眸猩红,如同要食人的凶兽。
她会害怕一个欲对自己图谋不轨的男人,却不会惧怕任何对大梁赤胆忠心的悍将。
此刻既敢于将心里话说出,亦笃定了他不会因此迁怒自己。
“将军,我也是大梁子民,从小听着英烈的故事长大,我只是——”她微微踮起脚,想尽量跟他平起平坐,目光倔强:“如果有需要的地方,小女愿意尽绵薄之力。”
据说自己出生时,恰逢西北打了胜仗,父皇曾将她抱上了城楼,与万民同贺。
可如今在万民眼中,她不过是个跳楼自戕的可怜公主。
李景给自己安排的死法,实在是太丢脸和没有价值了。
她不甘心——
少女清甜的声音,犹如甘泉沁人心脾,宣睿眉梢冷冽之意稍稍退了些。
看样子,她不仅仅猜到那三具尸骨的身份,更猜到了自己此时所思。
可有时,太过聪慧并非是件好事。
“今晚我会迟些回来。”他心跳突然有些阻塞,默默移开目光。
“嗯,我不会乱跑的。”李幼卿重重点了下头。
“蛊毒未清,我回来前不可先睡。”担心她睡着后,会再受蛊毒控制。
“我会一直等将军回来!”李幼卿认真的保证,然后指了指饭桌:“现在我们先吃饭。”
头一次被人这么指手划脚,心里还有些不适应,宣睿冷静了下,依言坐了过去。
看着他沉默吃饭的样子,李幼卿忽然觉得,他不发火的样子也挺好相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