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气朗,天空中飞过几只雄鹰,将白云冲得七零八散。
尖啸声伴着陆地上爆发的阵阵喝彩,为这片不毛之地增添了无尽生机。
演武场上,士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围拢过来,就为看宣将军怎么虐那几个常年“欺负”他们的老兵。
尉迟猛首当其冲,被虐得最惨。
虽然他年仅21岁,却已经跟了将军五年,资历能力皆不在话下。
平时操练起新兵蛋子来绝不手软,私底下被称作活阎罗。
在连续七次被将军一掌掀翻,门牙都几乎被磕掉后,他灰头土脸的爬起来,连连摆手道:“将军别老揪着属下一个人打呀,那儿还有人排着长队呢。”
他抬手往旁边一指,围拢的人群便自发退后,脸上皆露出惊恐的表情。
尉迟猛往外‘呸’了口血,有些肝颤的望着眼前仍旧狂躁的头儿,糙着嗓子道:“老大,您就饶了我吧,还得留着一条命娶媳妇的!”
宣睿昨夜未怎么睡,方才得了那条暗报,越发没有倦意,扔了□□回到营帐,面色阴沉如井。
在议事堂的正上方,悬挂着一张巨大的大梁版图。
只见上面星罗棋布,用各种不同颜色标注着不同的属国。
赤色是大梁国,状如玉带,从东南方的焱河发源,经过几百年不断向西向北扩展,形成如今幅员辽阔的中原。
西南面用金色标注的是黎真国,这里二十年前被司马公率军攻占,已经成为大梁的属国。
黎真虽不善武力,但却十分富裕,被称为黄金之邦。
大梁在那里设置了百来个黄金开采点,每年派去的工人数以万计,不止让他们就地繁衍生息,更将开采出的黄金源源不断运回大梁。
在西北部的沙漠地带,则有白色、赤色跟黑色三种颜色。
赤色小点代表已经成为大梁附属的部族,白色小点是白王统治下的区域,黑色则代表中立地带。
尽管西北方黄沙漫漫,但却有取之不尽的香料和宝石,且连接着更为广阔的另一片大陆。
最要命的是,西北人极擅骑射,几个主要部落皆兵强马壮,且这些蛮人生得比中原人更加高大,骨子里极具攻击性,常年侵扰得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若说大梁过去向黎真国出兵,是贪图那里的黄金宝藏,那与西北的拉锯战,则是为了保边境和平,保我自身国土不被侵犯。
这些年,镇北王与白王之间的较量从未停止,彼此将对方视作天敌,都想在有生之年战胜对手。
而宣睿,如今正是镇北王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就在今晨,他收到了附属国柔兰暗中发来的求救信。
昨夜,柔兰王的亲弟弟喀尔亲王在白王支持下,杀兄夺位,并将大梁派驻的守将及前任柔兰王亲眷全部关押。
与之一同送来的,还有义父的信函,清楚明白写着,让他不得驰援柔兰。
白王诡计多端,他知道义父的顾虑,是担心对方故意施计诱自己前去,再来个瓮中捉鳖。
但柔兰是他三年前率兵打下的,派驻当地的守将亦是他的亲信部下,如今他们生死未卜,却是不得不救。
虎符在义父手中,他调动不了三千人以上的兵马,柔兰国却有十万骑兵。
更何况,白王若是再与喀尔亲王来个里应外合,他们便难逃生天。
正在这时,尉迟猛掀帘走进营帐,大声道:“将军,属下刚看见潇子戚那家伙召集了一队精锐,还在准备粮草,今日可是会有行动。”
宣睿瞥了眼前五大三粗的汉子,眉心微蹙。
这事,原也没打算瞒他。
三两句轻描淡写道:“柔兰反了,没有王爷的军令不得用兵,但潇子延等人如今生死不明,潇子戚是他亲哥,去营救也理所当然。”
尉迟猛听闻这话,反应了一会儿,才悟出其中意思。
就是说他们都去柔兰救人,唯独不带他去——
一时满脸涨得通红,像是受了天大的憋屈,嚷道:“将军为何不在演武场上直接把属下打死,反正属下也没用处!”
宣睿看他闹起来,冷声道:“打死你,还得给你抚恤金养那一大家子。”
当初尉迟猛来征兵,便是因为没钱给父亲看病。
宣睿看他苗子不错,自己掏给了他十金,让他安顿好父母亲及弟妹。
从此,尉迟猛便死心塌地跟着他。
这些年上阵杀敌,再艰难的险境都未曾退缩。
“将军,这一趟出门属实危险,属下必须得跟着您!”尉迟猛担心将军不带自己,眼睛都红了。
宣睿摇了摇头,径自走出营帐,只从尉迟猛身旁经过时,凉凉撂下一句话:“危险倒不至于,去看看子戚他们准备得如何了,再想想自己能不能去。”
尉迟猛一直觉得,潇子戚那厮惯会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讨将军欢心,而自己就是输在了不会说话上。
找到他们集结的地方,想跟潇子戚理论理论,不想却看到一群打扮贵气,形容清隽的风流少年郎。
其中外表最出色的,还当属舌灿莲花,狗头军师潇子戚。
平素大家都是一副铁甲装束,看不出谁俊谁丑,即便掀开头盔,也是满面黄沙,皮肤蜡黄的模样。
现在他们一个个洗净了头脸,看上去干净又清爽,让人眼前一亮。
为首的潇子戚身穿一身藏蓝袍子,刚刚才扎好腰间玉带,金镶玉的坠子稳稳垂在身侧,手持一把风流折扇,端的是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
只一开口,还是那股北方大碴子味,将尉迟猛活生生打回现实:“尉迟兄弟,这趟出门我们要扮作中原商队,将军吩咐捏,只要模样清秀滴小哥儿,你要是混进来,可别把俺们弟兄都栽死啰!”
着反差实在太大了,尉迟猛听不下去,回到自己营帐打盆水照了照,心更加拔凉拔凉的。
到傍晚时分,车队准备完毕,他只领了个守营的任务,眼巴巴看着将军带上三十人“精锐”部队上路了。
~
李幼卿昨晚入睡前,特意用丝巾将左手绑在床柱上,并且打了个死结。
这样她醒来时就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梦游。
也不知是否被宣睿惊吓过度,浑身脱力的缘故,这一觉睡得极安稳,非但没有做梦,连睡觉姿势都没有变过。
手腕绑着的丝巾仍旧完好,没有任何挣动的痕迹。
情人蛊,梦游之说究竟是真是假,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就是那个变态玩的情趣。
今日房间里浮动的香气有些浓郁,原先以为这就是普通的檀香,此刻见画屏正往熏炉里添东西,一问才知这是西北特有的香料,名曰伽檀。
真正身在异族他乡的情绪,突然间袭了上来,她屏住呼吸,将头深深埋在被子里。
画屏瞥见那铺了满枕的柔顺乌发,以及露在被褥之外一双小小的足,心头一软。
一时忘了昨晚所受的冷待,主动说起宣将军清早便出去了,且整日都会待在演武大营。
李幼卿默默松了口气,得了这半日空闲,得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样做。
此事的发端,是她从张衡口中探得太子要将自己送给镇北王,当时没见识,未曾想外面的世界这般复杂,脑子一热便逃了出来。
如今她想重返京都,必须找到一个能制约得了太子的人。
当年她外祖父平定西南有功,被先帝亲封为司马大元帅,两个舅舅如今亦都是朝中重臣。
投奔外祖父,将太子欲与镇北王合作的消息告诉他,司马家为了斗垮太子,必然会想方设法寻回自己,并将太子的罪行公之于众。
可李幼卿偏偏做不出这样的事……倒不是还对李景抱有几分兄妹之情,而是因为她讨厌与母妃有所牵扯。
这道母女情的鸿沟,一辈子都无法逾越。
为了活着,她可以在陌生男人面前委曲求全,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清白。
但凡是牵涉到她母族,李幼卿便无法理智应对所有事。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除去外祖父家,京都还有谁是能指望的呢。
猛然间,她想到了一个人——
太子的老师,锦丰儒。
锦家乃大梁四大姓氏之一,族中子弟有出息的遍及大江南北,尤其是长房嫡孙锦诚,更是清贵公子中的佼佼者。
簪缨百年的世家大族,向来以维护皇室血脉,匡扶大道为己任,定不会对李景这般泯灭人性,谋害皇嗣的行为坐视不理。
她要写封信,想法子找人呈给锦太傅。
思虑了半天,用过晚膳后便有些困乏了,正准备小憩一会儿,画屏急匆匆跑来道:“姑娘,赶紧更衣吧,将军派人回来接您了。”
接她,去哪儿?
李幼卿眉心紧蹙,不知道他这时接自己出府,又是想出了什么折腾她的新点子。
这男人就是个疯子,做的尽不是人事,等将来自己拿回公主身份,定不会轻饶他。
心中虽不断腹诽,但还是很顺从的换上长袖襦裙,跟着来人走了出去。
门口已停着一辆马车,装饰得颇为雅致,李幼卿上去后,对其中陈设布置颇为满意。
能容纳下两三人的空间内,摆了一张软榻,一张条桌,两侧还有八宝阁,放着水囊和干粮。
条桌上零散堆了两本书,她扫了眼,竟然是前朝极有名的那本天工开物。
她刚在软榻上坐下,马车便疾驰而去。
这车上清冽的气息,让她知道男人还未曾来过,索性安心躺下来,拿起一本书随意翻看。
身体随着马车晃晃悠悠,不一会儿便感觉到了困倦。
夜幕降临,外头间或传来马的嘶鸣,她掀开侧面的窗帘,探头出去只见漫天繁星,闪烁着幽凉的光。
这般凄清的夜里,有璀璨繁星作伴,倒也不觉得寂寥。
再说,她生来就是个不得人爱的,管它寂不寂寥……这世上,母妃如此,皇兄亦如此。
此刻明明已经很困了,却不敢睡,也不能睡——
内心凉薄的那块地方,变得越来越清晰,这一刻她甚至开始与这片大漠共情,这里和她的内心一般荒芜,寸草不生。
突然毫无预示性的,一只粗粝大手探入马车帘,准确抓住马车内壁的凸起。
宣睿高大的身影纵身一跃,突然劈入她视野。
李幼卿被吓得尖叫,蜷缩在软榻上退无可退,继而又被那双大手捂住了嘴。
男人黑沉的眼睛,犹如承载着漫天繁星的天幕,只见巴掌大的小脸被遮得只剩一双眼睛,求饶似的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