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位于京郊的司马别院,房屋上爬满苔藓,阶下的花都凋谢得差不多了,只余下一种淡青色的藤蔓植物,其上点缀着零星的小花,勾人怜惜。
撷芳院的牌匾悬在院子入口上方,早已名不副实。
镇北王陆湛已年逾五十,身材却依然魁梧,五官轮廓立体挺拔,看上去最多四十不到的样子。
此刻,他独坐于小院的方石桌旁,手中把玩一枚玉戒,整个人形容说不出的寂寥。
十八年前,他和姝儿便是住在这里。
那时,他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领,一次偶然的机会,被老国公派去守卫别院。
尽管和姝儿之间的身份云泥之别,但两人志趣相投,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渐渐的倾慕上彼此。
天上飘下一片枯黄的叶子,落在他头顶,陆湛浑若未觉,指腹缓缓抚摸过玉扳指内侧。
凹凸的刻痕,正是一个小小的‘姝’字。
怪只怪,当时自己身份低贱,才无法阻止心爱的女子入宫。
即便如今封王拜将,亦弥补不了年轻时的遗憾。
·
五年前,在西北立下赫赫战功的陆湛回京受封,在庆功宴上偶然与她重逢,那颗本已无波无澜的心,竟又重新开始波动。
经年未见,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依然如当年一般光彩照人,甚至风韵更甚当初。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从刚开始的暗中传递消息,到他隔三差五使人往姝云宫送些稀罕的小玩意儿,到最后终于把持不住,趁着姝儿回司马家省亲的机会,两人在宫外私会。
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一方面,与昔日的旧恋人浓情蜜意,难舍难分。
另一方面,君臣人伦,又让他内心痛苦挣扎。
直到那天,姝儿向他引荐了司马家两位少君。
席面上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宴席结束后,司马少君却命人给他府中抬去整整一箱黄金。
是到那时,他才终于看清楚司马家的狼子野心。
他当即质问姝儿,是否回京所发生的一切,皆是她精心设计的结果,目的只为拉拢自己为司马家做事。
两人争执起来,激烈时,司马姝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斥责他忘恩负义,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闻不问,简直禽兽不如。
陆湛被这句话骂蒙了,他一生未娶,哪里来的亲生骨肉。
姝妃说完这句话后,便决绝的离开了,事后任他再怎么解释,态度都十分冷淡,也再不愿提及此事。
情急之下,他使人去调查当年的事,却意外得知一桩被司马家竭力隐藏的秘闻。
当年姝妃入宫后,几乎立即就得了龙宠。
八个月后,她早产下一女。
因在北方传来捷报时所生,所以建帝对其格外宠爱,赐名幼卿。
一边翻看探子呈送来的看诊记录,陆湛紧张得连十根手指都在发颤。
宣纸因老旧而泛黄,还有种烟尘的涩味,其上用斑驳的墨迹记载着,小公主是姝妃十月怀胎而生,并非早产。
只因小公主出生时体重确实较轻,所以才无人怀疑。
不止如此,宣纸上还记载着当年为姝妃看诊的太医,为了让婴儿生下来时尽可能瘦小,在怀胎时便开过一种使人食欲不振,日渐消瘦的药。
如此说来,三公主其实是姝儿拼了性命,为他陆湛保存的一丝骨血。
脑海中记忆翻滚着,是姝儿进宫之前,两人在撷芳园里的那一次。
遥记当年自己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跟着大捷的军队回京,听说皇城里又多了一位小公主时,心情是何等的复杂。
建帝还将她抱去了城墙上,和百姓们一起欢庆凯旋,那温馨的一幕,在当时他看来只觉得分外苦涩。
却从未想过,那会是自己的女儿。
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自此,他开始频繁的打听小公主日常所有事情。
得知她从五岁起便被养在皇后名下,陆湛心中十分难受,很想去见一见她。
可几次想靠近旒裳殿,都被那里的老嬷嬷拦了下来。
失望的同时,又感到些许欣慰。
听说当今皇后仁厚大义,看上去,她的确将小公主保护得很好。
离京的日子在即,他再次向姝妃提出,让她带小公主出宫一次,却遭到无情拒绝。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传来三日后将在南苑举办春日宴的消息。
这样的盛会一年一度,除了阖宫后妃,皇子宫女们也会参加。
届时,小公主必然也会来。
为了能见女儿一面,陆湛提前装扮成园丁混进了南苑,他将自己易容成毫不起眼的老翁,守在小花园里静静等待着。
那一天终于到来,他蹲在花园中一丛盛开的海棠边上,假装在给花除虫。
春天的日头晒在头顶,他满怀期待的等着,只为隔得远远的看自己的女儿一眼。
不一会儿,头顶上方传来贵女们的调笑声:“你们刚才有没有看见三公主的脸色,简直要被气疯了。”
“哎,这种事换成谁不气,你们看见那条紫霞裙没,那可是太子殿下专为三公主定制的,可见他们有多重视这次盛会。”
“要我说,这事儿还是姝妃娘娘不厚道了,竟让黎媛跟三公主分别主持宴会的上半场和下半场,这可是史无前例的。”
“我呸,一个蛮夷之地的庶女,也配跟我大梁的公主并驾齐驱。”
陆湛一直蹲在花丛边,看着那几个贵女走出花园,心情不禁十分复杂。
之前他也问过姝妃,为何要将女儿送到皇后身边,她只说那是陛下的安排,她也无能为力。
可从他近日里调查出的蛛丝马迹来看,小公主跟姝妃的关系自来就不好。
姝儿为何要这样轻慢他们的女儿。
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只因为那是他陆湛的孩子,而非帝王亲生。
可在小公主之后,她也再未给建帝诞下别的孩子。
为什么——
他站起身,模仿老翁佝偻的姿态,往花园深处走去。
百花深处,柳河池畔,有一红一紫两个少女身影。
刚才听说小公主今日穿的是紫霞裙,陆湛小心隐藏在一棵大槐树后,目光深深锁定了紫衣少女。
十二岁的小公主出落得亭亭玉立,春日灿烂的阳光下,面颊皮肤呈现出淡粉色健康的光泽。
看上去,被皇后娘娘养得极好。
只是在那张稚嫩纯美的面颊上,有种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清冷与疏离。
也只有像陆湛这般的年长者,才能一眼洞穿,清冷与疏离不过是她此刻的伪装。
淡漠的外表之下,是一颗极度敏感又受伤的心。
十二岁应是最需要母亲关怀的年纪,她却因不被生母喜爱,一直客居长信宫。
心脏处忽然传来绞痛,陆湛克制着自己想要出去相认的冲动,继续蛰伏着。
意识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自己,更加觉得亏欠。
爽朗的声音响起,让她将目光投向另一个红衣少女。
和方才路过的几名贵女相比较,这个女孩子的衣着打扮过于华丽,想必就是她们口中的黎媛。
“娘娘叮嘱过我不能走远,待会还要主持下半段的宴会呢,三公主这时唤我来,究竟有何事?”红衣少女看上去比小公主大了几岁,模样生得十分明艳动人,身段也更高挑些。
当他看见小公主在暗暗踮脚,不禁感到好笑,又有点心酸。
中原的女孩子天生比西部各族的娇小,但若是肯跟他们一样喝羊奶的话,也能长高。
“春日宴乃我皇家一年一度的盛事,让你一个外族人主持,你觉得合适吗?”小公主语气轻缓,唇角微微扯了扯,侧过身目光投向湖畔。
黎媛挺着胸脯道:“春日宴是姝妃娘娘负责筹办的,娘娘就命我主持,哪有什么合不合适的。”
闻言,小公主眼中浮现几分讥诮,轻描淡写道:“也是,你哪懂什么合不合适。”
黎媛感到受了冒犯,刚要回嘴,小公主拍了拍手掌。
很快,从旁边柳林里走出两名侍女,气势汹汹朝她而去。
一直隐匿在暗处的陆湛皱了皱眉,若是这般直接出手,过后,怕是也难逃被陛下斥责的结果。
见这情形,黎媛转头就要逃,却被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死死按住。
小公主这时才真正的笑了,唇畔露出浅浅的梨涡,语气傲慢道:“把她扔下河去。”
两名侍女正推搡着黎媛往河边走,忽然又从后面传来一声少年的低喝:“住手!”
陆湛面色一沉,正犹豫要不要出手将来人打晕,便见小公主方才还带着几分坏笑的眼神骤然收敛,换成了一副纯真无辜的样子,朝来人转过身去。
“皇兄!”小姑娘宛若一只轻盈的云雀,直接飞奔进少年自觉张开的怀抱里。
“皇兄,黎媛说你给我做的这条裙子丑,她欺负我!”小公主变脸神速,倒打一耙,委屈巴巴的抬起头,满脸控诉看向黎媛。
陆湛仍旧暗暗担心,连借口都找得这般拙劣,且那两名侍女还动了手,这般明显的态势,太子怕是不会轻信她的说辞。
然而,少年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温润的眉眼透出包容:“知道了,妹妹先过去主持宴会,这里交给孤。”
小公主有些心虚的看了看他,咬着唇点头,很快就跑开了。
河边金柳的辉映下,她身上的紫霞裙那样蓬松而有光泽,随着跑动的步伐,如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少年目光追随了一路,生怕她踩到裙摆摔倒。
而后,目光冷淡的看向黎媛。
红衣少女被推搡着跪倒在地,满脸不服输的倔强,语气生硬道:“分明是三公主不满臣女抢了她的风头,找人来要将臣女推进河中,太子殿下素来公正严明,还请您为臣女主持公道。”
太子眉眼间闪过几分厌恶,淡淡道:“孤不管你是用何种手段迷惑了姝妃,或是在姝云宫能捞到什么好处,有一点你需谨记,若是再觊觎我皇妹的东西,孤定不饶你。”
黎媛还不服气,顶嘴:“春日宴人人可主持,凭什么说那就是三公主的东西。”
李景不欲跟她说的是,按照宫中规制,每个公主在长到十二岁时,都会主持一届春日宴。
今年恰好轮到小公主,却因姝妃的偏心,差点要闹出笑话。
陆湛虽不明白能否主持这种宴会,有个什么关系,却十分赞同方才太子所说。
只见太子殿下挥了挥手,吩咐那两名宫女:“带她下去好生看管,并去告诉姝妃娘娘一声,黎真族部落王女冲撞了本太子,要罚。”
“不——,凭什么,凭什么!”黎媛大声叫嚷着,想要唤来自己的人。
但附近已被太子清场,不可能有任何人来救她。
这一趟,李景本就是来找她的。
很快,小花园里空落落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陆湛顺着河边往外走,想起方才小公主的两幅脸孔,以及太子殿下明目张胆的偏爱,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