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炼狱

湿热的气息席卷着土腥味扑面而来,桃夭下意识皱了皱眉,凝神静听着周围的动静,哭喊叫闹声从小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汇聚而来,钻进耳内,如幽灵一般忽远忽近。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勾黎拽着她裙裾的手紧了紧,他默默躲在她的身后,只从一旁探出一颗头来,有些害怕地打量着四周。

视线中的街道破败不堪,桃夭环顾四周,右侧离她最近的店铺的牌匾早已脱落,浸泡在积水里,那木质的牌匾已被水泡得发胀,红漆层层剥落,只依稀能看见“林氏食铺”几个大字,店铺中同样也没有人,大敞着的门户中一眼望去尽是缠绕的蛛网。

神器碎片所在之处通常灵气充沛,生机盎然,可此处却是全然相反,整座小城昏暗诡谲,全然没有一丝生人的气息,莫非是罗盘出了错,不然怎会把她带到这样的地方?

桃夭心下生疑,径自走入林氏食铺中,进门的那一刹,一股灰尘混合着腐败的气味便涌了上来,她眉心深蹙,用手遮掩住口鼻,又掸了掸飞扬着的浮尘,视线这才清楚了些。

大堂内的桌椅并不似想象中的那般杂乱不堪,反而还算整洁,一些桌上还摆着几盘吃食与碗筷,盘内的吃食虽已腐败,甚至有蝇虫盘旋于上,一旁的筷子却是好好地摆着,仿佛这双筷子的主人刚刚才夹过菜那样。

铺子内的一切都维持着最初的模样,带着残存的生活痕迹。

桃夭一连查看了好几家铺子,皆是如此。

怎么会这样……她皱紧了眉,她原本以为或许是因为突发的战乱让这座小城的百姓们匆忙逃亡才让小城成了一座空城,可现下看来,这里残留着的生活气息却在明确的提醒她,事实不是那样。

整座小城的人就像是突然消失了那般,而且,还是在同一刻。

桃夭被这个猜想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就攥住了裙裾,而后,一只手却小心翼翼地贴了过来,轻轻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可那只手的温度却并不温热,反而还有些冰冷,她攥着裙裾的手微微一松,忽得就有些清醒过来。

“阿姐,你在紧张吗?”那分明是一句疑问句,却奇怪地带着一种肯定的语气。

桃夭偏过头,少年也恰好在那一瞬抬起眼睛,他抿紧了唇,就这样与她四目相对。

她能感受到他的神色中充斥着对这个陌生环境的害怕与担忧,就连覆盖在她手背之上的手都还在微微颤抖着。

但却不知是否是错觉,在与他对视之中,有那么一霎,她竟无端觉得在那双充满不安的双眸之下,只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没有一点波澜,甚至,还带着一丝可怖的阴冷。

像是隐藏在暗处许久的蛇终于发现了猎物的弱点一般。

“没有。”桃夭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然后刻意地别开了目光。

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眼角余光里,她看见少年的眼神立刻暗淡下来,有些低落的垂下眸,怯怯地看向一旁,不再说些什么。

他如今这副可怜模样,让桃夭莫名有种在欺负小孩的罪恶感,她只好暂时抛开方才的不快感,哄小孩似的温和地补上了一句:“我没事的,勾黎不要担心。”

少年似乎是觉察到她的语气转好,终于有些欢欣起来,却并未收回覆在她手背上的手,而是摸索着向下,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指,然后安心地扬起了唇角。

看着少年这么快就被哄好,甚至没有一丝计较,桃夭心中莫名有点愧疚。也是,这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什么城府的样子,方才的一切一定只是她的一个错觉罢了,她宽慰着自己,试图将那种不适感从脑海中赶出去。

“喀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猝然将桃夭的思绪拉了回来,不知是哪家的牌匾在狂风侵袭之下剥裂开来,重重地砸向地面。

桃夭抬眼望去,天色愈加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重重下压,仿若下一秒就会逼近地面,疾风席卷着凄厉的哭号声四处冲撞着,整座小城在这样的氛围中显得愈发诡异。

不能再等下去了,此地已然是古怪万分,若是等到入了夜,有了阴气的夹持,必定会有精怪夜行,事情只会变得更加棘手。

想罢,桃夭闭上双眸,在心里默念法诀,然后迅速抽出手,双手反转,结出法印,她的周身顷刻间便爆发出一股强劲的气流,而后,银白色的光晕在那刹那自身侧向四周极快的扩散开来,不到片刻便蔓延过整座邺城。

转瞬间,邺城每一处的景象如影像般尽数涌入桃夭的脑海中,她闭紧了眼睛,在识海中竭力感知着小城里每一个角落的气息。

却见下一秒,就在她探寻到西面的那一瞬间,无数道尖厉嘶哑的哀号在同一瞬响起,那些悲鸣声交织在一起,一遍遍地回荡在她的识海里。

而后,就在下一刹,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紧紧拽住了她的手臂,极其用力的将她往前拖拽着。

桃夭一惊,猛然睁开眼,有些惊悸地大口喘息着,似乎还没从适才发生之事中脱离出来。

识海通常只有宿主本人才能进出,且宿主为“实”,客体为“虚”,虚实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的接触。刚刚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仅能够入侵她的识海,它甚至还能触碰到自己……

桃夭一遍遍的抚着心口,让自己的气息慢慢平定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不行,西面定然有古怪,趁着入夜之前,她得赶紧动身前去看看。

桃夭从腰间抽出缚妖索,轻声念动法诀,手中的缚妖索应声化作一柄长剑,悬浮在低空。

“勾黎。”桃夭对上少年幽暗的瞳仁,朝他伸出了手“上来吧,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天色不知何时竟阴沉下去,空气变得异常沉闷,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往下砸,雨水很快濡湿了桃夭的外衫,她却顾不上这些,只是飞速地御剑向目的地前进。

不过奇怪的是,她的身后竟然出乎意料的安稳,她本以为这个柔弱的人族少年第一次御剑至少会有些害怕,她甚至都准备好了要如何防止他掉下去,可他却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她身后,甚至都没有扶住自己。

至少胆子没那么小,给她省了不少事。她在心底满意地点了点头,只出神了一刹,又极快的敛去了方才的杂绪,继续专注于脚下的剑上。

终于,片刻后,她抵达了西面的尽头。与城中依稀可辨的繁华不同,这里唯有荒芜。

那是一片孤零零的荒冢。

那座荒凉的坟墓就孤寂的立在这片荒原上,不,那甚至都算不上是一座坟墓,在那片飞扬的黄沙中,只有一块微微隆起的土包,在那上方立着一块无字石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自她进城起从未间断过的悲泣声亦在她抵达荒原的那一秒被隔绝于外,耳边唯有猎猎的风声。这里宁静得像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幻觉。

怎么可能……桃夭只觉得更加奇怪,不可置信地上前查看着墓碑周围有无异样,只可惜却是一无所获,连一丝所谓的妖气都没有,与她在识海里感受到的恐怖存在根本毫无联系,仿佛这真的只是一座寻常的荒冢。

可是方才识海里的记忆却是异常清晰,在脑海里不断翻腾着,分明地向她昭示着不详。

那个东西甚至都能在识海里触碰到她,说明它已然并非凡物。不管怎么说,这里的气息也不该是现在这样的干净,不免让人觉得过于刻意了。

桃夭闭上眼睛,缓慢念动着咒语,空气中窜起的紫光无声的凝结着,逐渐凝成一只眼睛的模样,上下悬浮在空中。

那通灵之眼本是紧闭的,却随着咒语停止的刹那睁开了眼睛。浅紫色的光芒普照在整片土地上,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地破开。

墓碑旁那原本宁静祥和的气息在悄然改变着,一瞬间,带着死亡与极强怨念的气息迅速蔓延开来。

随着气息的蔓延,墓碑周遭的环境蓦然开始转变,一道长长的口子在空气中破开,接连着,无数双泛着幽蓝光芒的手争先恐后地从那道裂缝中挤出来,不住地向前攒动着。

诡异的是,那些如鬼魅一般的手上,竟然还有着一丝微弱的活人气息。

桃夭不由得一惊,这裂缝里的人,莫非都还没死?

熟悉的悲鸣声随着裂缝的破开再一次响彻耳畔,同一时刻,强烈的血腥味向桃夭的方向席卷而来,伴随着一阵飓风。

桃夭连忙扼住勾黎的手腕,极快地向左一闪,堪堪避开了那道飓风的冲击。

狂风卷起的沙尘如滔天巨浪一般拍打在土地上,继而一点一点向四周散开,那片土地的真实面貌这才慢慢显现出来,无字碑旁再不似幻象中的宁静平和。

原来,在厚重黄沙掩盖之下的竟是尸横遍野,白骨如山,如同炼狱一般的惨状。

桃夭怔了一两秒,视野中的万千骸骨就在她面前堆叠在一起,却几乎是碎裂的,在风沙的常年侵蚀之下它们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形状,甚至有些白骨浑身上下都找不到一处完整。

这一切的一切都倒映在她的瞳仁,紧接着,一种怪异的熟悉感从尘封已久的回忆中钻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向她扑面袭来。

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她永远也逃不出去的梦魇里,血色的天空下,有什么不断的向她步步紧逼,撕咬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血肉。

她依稀听到远方有什么忽远忽近的声响,然后,那声音越靠越近,直到将她彻底环绕,无数道声嘶力竭的呼唤在瞬息间交叠在一起,最终化作一句。

“阿夭,逃!快逃啊!!”

桃夭在那一刻猝然回过了神,额上已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明白自己方才又是入了梦魇,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自下凡以来,她好歹也是见过些血腥的,她原以为自己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一见杀伐就会入魇,却没想到,一旦看到与回忆相似的场景竟然还是会如此。

说到底,还是她的道心不够坚定。

纵然情绪再低迷,桃夭还是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刚刚那一切,转而再一次环视了一遍四周的景象。

却见下一刹,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视线的某一角,似是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在那座无字石碑旁一闪而过。

像是泪光。

而就在桃夭的目光与那物相接的一霎那,她的周身忽然悬空,身体不受控制般上浮,然后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向裂缝不断靠近。

呼啸的风声交杂着歇斯底里的悲鸣如利剑般刺进她的耳膜,她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甚至连手指都动弹不得。顷刻间,就在她身体触碰到裂缝的那一霎,她再也支撑不住,连意识也不受控制般彻底跌进了黑暗。

勾黎漠然地将一切收入眼底,随即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先前那些虚伪的关切早已卸下,此刻他苍白的脸上只剩下讥讽,堂堂神女,居然连这种级别的幻术都会中招。

随后,他又嫌恶地盯向那道裂缝,裂缝之中,那一堆手仍是在不住地往外伸,仿佛只要谁能从这里伸出去,便能获救一般。

但他很清楚的明白,这些所谓的手的主人,都是游离于六合之外,非生非死,非人非鬼的魄灵,根本就没有挽救的可能,他们目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可怜的妄想罢了。

他最是厌恶人的求生欲望,尤其是,在毫无希望的时候。

这只会让他觉得恶心。

勾黎紧抿的薄唇上带着冷意,极其不耐地靠近了那道裂缝,只是一刹,他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那裂缝中。

而后,裂缝开始一点点消弭,荒冢之上,先前可怖的一切在霎那间消失不见,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