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浮一口茶喷到地上, 半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惊得顾启铮瞪大了眼睛,咆哮出声——
“你这像什么样子!!”
顾浮也想咆哮,你真是我亲爹吗?怎么上赶着给我添乱?
顾浮放下茶杯, 一边用手抹去嘴边的茶水, 一边问顾启铮:“爹你知道李禹曾在北境军待过吗?”
顾启铮自然知道。
李禹这么年轻就能当上禁军统领, 不仅是因为他有能力有背景, 更因为他曾在北境立下过军功,是顾浮麾下一名干将。
顾浮从顾启铮那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万分不解:“那你还找个和李禹关系不错的禁军副统领?你不怕李禹看见认出我来?”
顾启铮自有他的一番说辞和想法:“认出来又如何, 他也算天子近臣, 又是皇后最看重的侄子,就算认出你,他难道还敢到处去说吗?陛下为了保住你的秘密, 不惜让你诈死回京, 李禹便是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皇后娘娘着想。”
顾怼怼难得哑火:说的好有道理, 根本没法反驳。
说到底,顾启铮想给顾浮找个好人家, 让顾浮下半生平安喜乐就行,顾浮会不会在李禹面前暴露身份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反正李禹不敢到处乱说。
退一万步讲, 就算李禹告诉别人顾家二姑娘就是死在北境的顾浮将军,那也无需顾家担忧, 甚至不用陛下动手,李家老太爷能亲自对外宣布李禹有疯病,说的话都是疯话, 以保全李家上下以及皇后。
这就是李家,他们能走到今时今日这个地位,靠得就是“识相”二字。
她爹也是可以的,顾浮心想。
但顾浮不会妥协。
因为即便吴怀瑾的顶头上司不是李禹,顾浮也不会嫁,所以和之前一样,顾浮会想办法,让吴怀瑾主动表示不愿与她成亲。
……
在小门抓到顾浮的婆子姓马,是府里出了名的利嘴,心思也多。
她自认最懂这些后宅的弯弯绕绕,明白怎么讨顾浮这样的嫡女欢心,送花时将杨姨娘和顾诗诗放到了最后,还特地挑了被压坏的两支送过去。
杨姨娘还好,笑着把花收下,还在马婆子走后,把花放到显眼的花瓶里,等着顾启铮什么时候过来,让顾启铮知道顾浮叫人送烂花来羞辱她。
顾诗诗那边可就热闹了。
顾诗诗听丫鬟说马婆子来送花,送的还是顾浮从自家庄子上摘来的杏花,转头就对今日来她这儿玩的闺蜜们轻哼一声:“你们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我那姐姐在外待了五年,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活像个山野村妇,竟还自己出门去庄子上折花。明明吩咐一声,有的是人去办,非要自己去干跑腿小厮的活,真是越来越上不得台面。”
能和顾诗诗玩到一块的姑娘,自然也都向着顾诗诗。在她们的附和声中,马婆子捧着一小束完好的杏花进来,却往顾诗诗面前递了支烂的,叫顾诗诗和她身边的闺蜜们看傻了眼。
“你这是什么意思?!!”顾诗诗大怒。
马婆子没想到顾诗诗屋里还有外人,知道这事要传出去,二姑娘落个欺凌庶妹的名声,自己也讨不了好,于是灵机一动,便道:“四姑娘息怒,剩下这花是给老爷的,总不能将好的花给四姑娘,把不好的花给老爷吧,要是叫别人知道了,误会四姑娘不懂孝道可如何是好。”
顾诗诗才不信马婆子的鬼话,要搁平时,她定将马婆子怀里的花都扔地上踩个稀巴烂,可偏偏她屋里还有客人,不好乱发脾气,只能硬生生把这口气咽下去。
马婆子走后,顾诗诗的闺蜜为了安慰她,纷纷开口赞她识大体,还说那马婆子定是撒谎,帮着顾诗诗谴责她那刻薄的二姐。
顾诗诗顺着小姐妹们给的台阶下,但心里还是不高兴,忍不住说起了她觉得最坏的坏话:“我不和她计较,你们也知道,她年纪这么大又一直定不下亲,心里当然着急,满腔焦虑无处发泄,可不就往我这来了。”
顾诗诗的闺蜜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抵不住好奇,问顾诗诗:“为何定不下亲?这满京城的权贵,难道她一个都看不上?”
顾诗诗现在只想把顾浮贬进泥里,全然忘了顾浮不成亲对她会有什么影响,不客气道:“她看不上人家?人家看不上她才是,先后两户,皆在定亲前反悔,听说我爹爹又给她找了一户人家,你们看着吧,这回啊,肯定也是连亲都定不了。”
……
顾浮不知道自己叫人送花还能送出仇来,晚上抱着剩下的花去祁天塔,准备送给傅砚哄他开心,让他消气。
结果还不错,至少傅砚没再像昨晚那样提前赶她走。
“诶,我的谱子是不是少了一份?”顾浮问傅砚。
傅砚面不改色:“记错了吧。”
“是吗?”顾浮将信将疑,一旁端茶的小道童加快动作,放下茶就撤,不敢让顾浮看出是他受了国师指使,把那本要人命的新乐谱藏了起来。
顾浮找不到自己正在练的那份新谱子,也就没去弹箜篌,而是找了个视野不错的位置,拿着傅砚的千里目往下看。
千里目是军造司的产物,外形是个平平无奇的圆筒,但用它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是斥候必备的用具之一,所以曾经当过斥候的顾浮对千里目并不陌生。
可她还是出于好奇,把国师的千里目拿了来,因为国师的千里目和她用过的不同。
她用过的千里目,外面不过是一层铜皮,国师用的千里目可就厉害了,是鎏金的,中间裹着一层鹿皮,还镶了好几圈宝石,一看就很与众不同。
不过效用上没什么差别,她看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把千里目放下,安安静静趴在栏杆上发呆。
不用听顾浮弹箜篌,傅砚原本还挺高兴,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感觉缺了点什么,让他有些不太习惯。
这样的“不习惯”使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时不时就会抬起头,看顾浮一眼
顾浮发现了傅砚的异常,倚在围栏上问他:“总看我做什么?”
傅砚放下手中的笔:“你怎么不弹箜篌了?”
顾浮直起身:“你想听?”
傅砚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嗯。”
顾浮当即起身,走到摆放箜篌的地方,抱着箜篌弹奏了一首自己最熟练的曲子。
箜篌声叮叮当当,也不知道是他听习惯了,还是经过昨晚那首新曲子的摧残,在对比中产生了美,傅砚突然觉得,顾浮弹的箜篌好像也……没那么难听。
傅砚伴着箜篌声,低头做起自己的事情。
桌上的奏报有小山那么高,由他先行审批决策,再送去御前。
傅砚翻开一份红色的奏报,上面写着顾家后日要招待东桥吴家的事情。
顾浮是傅砚的良药,顾浮的婚事,对傅砚来说自然也是头等大事,所以他擅自做主,将有关顾浮婚事的密报提升至重要等级,并每次都会扣下,不往皇帝那送。
看完这份有关顾浮的奏报,他裁了张纸条,并在纸条上写下一行字。
等顾浮离开后,傅砚让小道童把这张纸条送去给安插在东桥吴家的探子。
东桥吴家虽不是什么显赫人家,但吴怀瑾是禁军副统领,仅凭这一条,秘阁就不会放松对吴家的监控。
纸条在第二天早上传到吴夫人的心腹嬷嬷手里,那老嬷嬷背着人看完就把纸条给烧了,回到主院伺候吴夫人梳妆用饭。
饭后,吴夫人挑选明日去顾家要穿的衣服,老嬷嬷一脸欲言又止,成功引起了吴夫人的注意。
“可是嫣儿又闹了?”吴家向来子嗣单薄,吴老爷没有兄弟姐妹,吴夫人也就只生了吴怀瑾这么一个儿子,十几年前家中的妾室倒是又生了一个女儿,闺名吴嫣,可不知是先天有缺还是怎么的,吴嫣性子特别奇怪,三不五时就要惹出点事来。
老嬷嬷屏退了屋里其他下人,弯腰在吴夫人耳边低声道:“不是嫣姐儿,是顾家。”
吴夫人眉心一跳:“顾家?顾家怎么了?”
老嬷嬷:“夫人可还记得,顾二姑娘曾陪顾家老夫人在坐忘山礼佛五年。”
吴夫人当然记得,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中顾家二姑娘。
因为吴家一脉单传的情况实在是太邪门了,吴嫣的异样更是叫她怕得不行,让她觉得有什么脏东西缠着吴家,让吴家没办法人丁兴旺。
所以她选了在寺庙待过五年的顾浮,想着经过佛法洗礼的顾二姑娘定能镇住家里的邪祟。
可老嬷嬷却告诉吴夫人:“老奴听说,顾二姑娘之所以会去坐忘山,是因为有高僧批言,说她命格不好需在佛门之地清修,方可改命。”
吴夫人一脸惊异:“当真?”
老嬷嬷:“夫人你想,若不是迫不得已,谁会让自家姑娘去庙里礼佛,活活耽误五年,弄到现在连议亲都难的地步。”
吴夫人:“万一是家里长辈不喜欢她,故意的……”
老嬷嬷加重了语气:“夫人,那顾老夫人可是亲自陪着顾二姑娘整整五年不曾回家,这哪里会是故意磨蹉她,分明就是长辈心疼极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吴夫人腾地一下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才停下:“可既然已经改了命,应当是无碍的吧。”
老嬷嬷叹气:“寻常人家娶她定然无碍,可我们家……”
吴夫人顺着老嬷嬷的话往下想,越想越不安,最终一拍桌子:“不行,这门婚事不能成,明日先去顾家,回来我再和老爷说,让他推了这门亲事。”
吴夫人满心焦虑,乃至于第二天出门时没发现自己后头凭空多出一辆马车,直到抵达顾家,才惊觉吴嫣居然乘着那辆多出来的马车,偷偷跟来了。
精神状态崩到极致的吴夫人险些骂出声:“你来做什么?”
吴嫣躲到哥哥吴怀瑾身后,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自己嫡母,把她那副古怪脾性展现的淋漓尽致。
老夫人和顾启铮亲自招待吴家人,因为吴嫣也来了,老夫人便让小姑娘到后头和顾浮一块玩。
吴夫人不放心,可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看着吴嫣被带走。
之后一群长辈们说话,老夫人也从吴夫人的态度中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吴夫人好像……并不怎么期待这门亲事?
这边老夫人起了疑虑,那边顾浮看着比自己小许多的吴嫣,有些苦恼:“要不我们去花园玩?”
吴嫣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浮,有些渗人。
顾浮却不觉得有什么——被一个小姑娘盯着而已,顾浮见过更恐怖的,就是被死去后依然睁着眼睛的战友盯着看,那才叫噩梦,不仅恐怖,还痛,浑身都痛。
顾浮带着吴嫣来到花园,因为天气逐渐回暖,花园里的景致还算过得去。
她叫明珠去厨房拿些吃的送去湖心亭,转头就不见了吴嫣的身影。
吴家嬷嬷着急坏了,顾浮淡定安抚,反正吴嫣走不出顾家,只要保证她不掉下水就行。
于是顾浮又把身边其他丫鬟派去和吴家的嬷嬷一块找人,还另外叫了人在湖边守着,免得小姑娘路过失足落水。
一通吩咐后,顾浮身边就只剩下了林嬷嬷。
顾浮在花园里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惯例的遥遥相望,就问林嬷嬷:“吴怀瑾怎么没来?”
林嬷嬷比顾浮更懂大户人家议亲的规矩,说道:“虽说定亲前要让男女双方隔着老远见上一面,但也不是非见不可,也有连样貌都不知道,直接就定亲成婚的。”
顾浮第一次听说,惊了:“是这样的吗?”
林嬷嬷掩唇而笑:“将军真是什么都不懂呢”
顾浮想了想,对她道:“去一趟老三那,叫他把吴怀瑾弄到花园里来,就说他要是同意,我想办法把落日弓拿回来给他看一眼。”
林嬷嬷诧异:“就看一眼?这也忒小气了吧。”
顾浮啧了一声:“你不知道。”
落日弓又不是她的,能不能借来给顾竹看一眼还是未知数,就算落日弓是她的,她也不敢送给顾竹,因为那玩意儿在国师以外的人手上容易出事。
且顾竹拿到一支落日弓的箭就能兴奋上好几天不睡觉,把落日弓给他,他怕是会直接疯掉,顾浮这也是为了保护弟弟的身心健康。
“自己不肯说还怪别人不知道,你和那些臭男人有什么两样。”林嬷嬷撇了撇嘴,转身扭着腰往顾竹的院子赶去。
顾浮在花园边上的风雨连廊下等了很久,终于等来顾竹和吴怀瑾。
顾竹走在前头,脸色苍白仿佛遭受了残酷的蹂.躏。
吴怀瑾走在后头,虽然名字斯文,但作为习武之人,吴怀瑾体格强健,走起路来格外有气势。
不过此刻的他一脸迷茫,显然是不明白素未谋面的顾三少爷为何要把自己叫出来。
见到顾浮,顾竹险些哭出声:“二姐,你可一定、一定要把弓带来。”
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拼过,要这样都没办法亲眼看看落日弓,他就找根绳子吊死在他二姐面前。
顾浮伸手摸他脑袋:“好好好,一定给你带一定给你带。”
傅砚要是不肯借她落日弓,她就直接把顾竹带去祁天塔,可不能让这么乖的孩子受委屈。
安抚好可怜的顾竹,顾浮看向吴怀瑾。
吴怀瑾从顾竹的称呼中猜出顾浮是谁,先是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向顾浮见礼:“顾二姑娘。”
“吴公子。”顾浮不大熟练地福了福身,直接道:“冒昧将吴公子找来,是因为我并不想与吴公子定亲,还望吴公子帮忙,拒了这门亲事。”
吴怀瑾愣住,顾竹也愣了,他没想到二姐姐叫他把吴怀瑾弄来,是为了说这个。
空气凝固,有冷风自廊下吹过,让顾竹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
吴怀瑾回过神,说了句:“在下自不会勉强姑娘,只是好奇,姑娘为何不肯与我定亲,可是听说了什么?”
吴怀瑾怕有谁给他家泼脏水,故而有此一问。
顾浮摇头:“是我自己的缘故,只要吴公子肯答应,这份恩情,我来日定当相报。”
吴怀瑾看顾浮不像撒谎,便松了一口气,接着道:“这算不得什么恩情,况且我也不是特别想娶你。”
说完发现自己这话有些失礼,吴怀瑾连忙解释道:“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我曾有过一门婚约,可与我定亲的姑娘拗不过家里人,不得已退了亲,但她心里一直有我,去年她夫君病逝,她给我写了封信,所以我想……”
吴怀瑾越说越多,最后终于打住,尴尬得脸皮通红。
然而顾浮既没有追问,也没有表现出异样,反而在脸上扬起笑容,由衷感到庆幸:“那我就放心了。”
事情居然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
吴怀瑾至今还惦记着曾经的未婚妻,也不觉得未婚妻嫁过一次人就不好,想要在对方守寡后把人娶回家。
这般重情重义的人,合该幸福美满。
顾浮的反应让吴怀瑾有些意外,因为吴怀瑾问过父母的意思,也询问过朋友同僚的看法,大家对此都不看好,还有人虽然没劝他打消这个念头,却建议他收曾经的未婚妻为妾,毕竟吴怀瑾还没成过婚,对方又是嫁一次的妇人,自不能与寻常姑娘相提并论。
如今终于被人肯定,吴怀瑾心里升起从未有过的舒坦,顾浮脸上那抹笑容也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散。
吴怀瑾和顾浮告别,转身回正厅。
顾竹因为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提前开溜不见了踪影,于是吴怀瑾独自一人绕过长廊,穿过随墙门,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居然在别人家迷了路。
吴怀瑾想找下人问路,却不知道附近的丫鬟都被顾浮派去找他妹妹去了,所以他一个人都没遇见。
吴怀瑾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乱走,结果就是又绕回花园,还走到了湖心亭附近……
就在吴怀瑾迷路的时候,丫鬟嬷嬷们终于找到了乱跑的吴嫣,顾浮怕吴嫣再走丢,就牵着吴嫣的手,带她去湖心亭吃点心。
湖心亭风景独好,远远望去还能看到祁天塔的塔尖。
吴嫣一手拿着一块糕点,左边吃一口,右边吃一口,然后两只手同时一扔,就把糕点都扔到了桌上。
顾浮看见,问她:“不喜欢?”
吴嫣没有回答顾浮,而是扭动小身子四处张望,最后看到祁天塔,抬手指去:“好高!”
顾浮顺着吴嫣的手看向祁天塔,想起住在那里的人,不自觉扬起了笑容:“是啊,可高了。”
不仅高,还住着个天仙。
迷路到附近的吴怀瑾正好撞见这一幕,心跳猝不及防漏了一拍,接着飞快跳动起来。
——她眼里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