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来临时,严追的身体便每况日下,卷耳夜里不再敢悄声回地府,唯恐一个不留神,少年就死在了她身边。
睡梦里,少年瑟缩在被子中直发抖,卷耳看着他脖颈间的那颗颜色鲜艳的印鉴,心底沉了沉。
这一世,应该快结束了。
严追似有所感的睁眼,与卷耳复杂的眼神对上。
“......”
“怎么醒了?”卷耳伸手替他掖了被角,不经意擦过少年尖削下颚。
严追呼吸急促,喉间甚至可以听到隐隐的呜咽声,卷耳蹙眉摸了摸他的脸。
很烫。
他目光怔然,卷耳干脆伸手连人带被子一起裹紧怀里,温声说,“不怕。”
严追在她怀里缩成一团,脖子软绵绵的靠在她颈窝里,冰冷呼吸洒在她脖子上,让卷耳这个不怕冷的人都觉的有些凉。
他哆嗦着点头,“我......不怕。”
卷耳功法属寒,自然也不能帮的上什么忙,她只能收紧了箍着他的力道问,“这样会不会好些?”
少年身上隐隐萦绕着浅浅红雾,在暗夜中缓缓散发出光亮,卷耳抱着他的手一顿,闭了闭眼。
裹在被子里的人轻轻动了动,低声说,“你为何对我如此的好?”
这……便算好了么。
卷耳抿唇,“谁让你收留我了呢。”
谁让你给了我二十颗神元丹呢。
“那,等我死后,你打算去哪?”严追勉强抬着眼皮跟她说话,月光缱绻映照出他苍白面色,将死之人面上却无忐忑惶恐,若真要说有些什么,便是......不舍。
卷耳闻言垂眸,“自然是回我该回的地方。”
“你说,人有来生吗?”严追无意识地在她颈窝蹭了蹭,眷恋至极。
卷耳未发觉他动作,闻言只是怅然,“应是……有吧。”
可一入轮回前尘皆忘,便是有来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等我死了,可还能见到祖母?”他似是笑了,靠在她颈间的头轻轻动了动,冰凉唇瓣擦过她温软皮肤。
那触感细腻,卷耳一僵,“你很想见她吗?”
严追缓缓抬手抱住她,声音越来越低,“嗯,我想她了。”
若他今年三十岁,他或许见过天涯烽火,踏遍山川,也爱过人间桃花。
可他今年十六岁,不长的年岁里,除了这一处萧条小院,便是与他相依为命的祖母。
后来......后来又有了她。
卷耳一顿,感觉道颈间的濡湿。
她像是心里被猛地刺了一下,不疼,只酸涩的想让人落泪。
严追在她怀里轻喃道:“我们并非是夫妻,可我……可我却有一个念想,你可能答应?”
他周身死气逐渐浓郁,缓缓漫过她周身白雾,一寸一寸,盖了满屋。
“你说。”卷耳眨了眨眼,以指为梳顺着他有些干枯的长发。
“我们虽并未拜过堂,可这世上并无让我牵挂之人,等我死后,你可能……为我在鬓间带一只白花?”
“为何这样?”
“我曾听闻,人死后若无人思怀他,这人便会难入轮回,一直漂泊在黄泉之下。”
“我……有些怕。”
他怕。
怕那诡谲黄泉前的一碗孟婆汤,让他再也不记得眼前的人。
年末了,窗外北风凛冽,呼啸卷着并不厚重的窗纸,天色渐渐暗下来,似乎是要下雪了。
卷耳微微偏头,额头轻轻抵着他的,低低说了声,“好”。
严追扯了个笑,他艰难抬手,把颈间挂着的那坠子摘下来递给卷耳。
卷耳一怔,“你……”
“我从出生时便带着这东西,虽不知有何用,但一时又想不到有什么别的能给你的。”
他重重喘了口气,接着道:“我死后……你便回你说的,你该去的地方吧。”
“这东西就做个念想,你别丢,好不好?”
“我——”
“求求你了,好不好?”
“……”
孟婆和阎君,本应是这世间最不把生死置于心间之人。这是第一次,卷耳清楚的感受到死亡于人的意义。
那双漂亮的眼睛阖上后,这世间的所有瑰丽于他而言便都是虚无了。
少年眉目凄哀,只执拗的望着她。
半晌,她妥协道:“好。”
严追艰难抬手把坠子给她带上,而后目光落在她娇艳的红唇上。
他呼吸有些急促,卷耳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一僵。
这张脸曾在黄泉之畔颐指气使的让她来凡界相护,可也曾在中秋月下笑问她可喜欢那花。
严追凑近她,将此生最后一片炽热呼吸留给她。
他并没有碰到卷耳,在触碰的前一刻,严追脱力般倒在她身上,冰冷前额抵上她脸颊。
卷耳阖眼,眨去眼里的一丝泪意。
……
那少年死在了那年的初雪时。
他终究,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
……
*
这世间有仙、有妖、有鬼,也有许多界于这其中的精怪。
他们若修习正道,便是那搁浅在池中的金龙,只待一遇风雨便脱胎换骨去做神仙,若是修了邪门歪道,便是堕入了妖鬼之途。
“言氏一族嫡脉几十人,各个修为高深,人家修习的自然也是前者。”
这样的话卷耳听了一路。
“那不知,这样的大家族里最出色的是哪一位?”
她模样娇艳殊绝,在这不大的小酒楼里便更加一枝独秀,让在座的男人看呆了眼,听她这么问,立刻谄媚答道:“姑娘这你可问对人了,我姐夫的二姨妈便是这言氏长子贴身侍卫的奶娘,可是知道许多这言家秘辛。”
卷耳闻言赞叹点头,“小哥和言氏竟有这样的渊源?”
自古至今,凡是和大家族沾亲带故好像便能显得他多么高贵似的,那男人看卷耳对自己的崇拜更是沾沾自喜,豪吹道:“可不是,那言家少主言追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从小锦衣玉食的被族长捧在手心里长大,言少主良善,这十里八乡,但凡是谁家有个妖鬼作乱,只要去寻了,必然是给你办的妥妥当当。”
“可惜啊......”他挠了挠头。
卷耳一顿,“可惜什么?”
“族长发觉言氏近几年的气数不稳,是以几天前便举行祭天活动来请示先祖与天神,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言氏一族的真身......卷耳若没记错的话,应是黑猫。
这样的精怪与妖只差临门一脚,也亏得言家祖先守住了心神,才避免了后世之祸。这族长自然也不是池中之物,必然也是杀伐果决之人。
这祭天倒没什么特殊的,可按照阎追那个每世皆惨死的命数......
“令言氏气数衰败的祸根,就是这言家少主!”那大汉继续兴奋道。
卷耳,“......”
她不抱什么希望的问,“那如今这言家少主身在何处?”
那壮汉叹息一声,“这样的脏东西自然被言氏族长驱赶了出去,听说是埋在了乱葬岗。”
乱葬岗怨鬼众多,言氏族长应该是抱着让这少主魂飞魄散的想法,此举堪称狠辣。
卷耳,“......”
她打发了那跟着她的男人,兀自一人往乱葬岗寻去。
亏她以为这一世的阎追不会比上一世更惨了。
被养大自己的人亲手拽下神坛,诛心至极。
这都什么事啊。
……
夜里的乱葬岗鸦啼泣血,空气里掺杂着腐尸的味道,空中盘桓着许多年岁不大的小妖,大多没什么战斗力,只是在这找一些破碎的灵魄吸食。
卷耳掩着口鼻在奇形怪状的尸体里寻着言追的身影,一边开始怀念那个山里的小破屋。
那时房屋虽破败,但好歹有个蔽身之所,万不像这般被草草卷了扔在这乱葬岗来。
言氏一族都是黑猫,是以卷耳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暗处的角落,但这乱葬岗怨气重,月光此不破这层层叠叠的雾霭,卷耳夜视能力一般,这么找下去还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
此时颈间的印鉴微微发热,卷耳一顿。
阎追的东西自然对主人的气息熟悉,卷耳把印鉴解下来,看着它发出的微弱光芒笑了笑,“你用处倒是多。”
她依旧着红裙,手中印鉴的红光给她加上一层朦胧光影。身后碎尸成片,她红唇黛眉,远远看着像是暗夜魑魅。
血海,尸山,却不惧。
卷耳循着那光芒走了几刻,在一处......尸山前停下。
这是妖怪和人类的尸体叠出的一座小山,卷耳眯眼看了看,大概有三个人那么高。
她手掌凝气刚要一掌劈下去,却在白光落在尸山上前一刻急忙收手。
卷耳蹙眉。
用法术生劈不行。
万一把那位阎君殿下切了就不好了。
所以......她只能用手挖。
孟婆一双手娇贵,她熬过汤,渡过鬼,可她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会用这双手来挖死人堆。
那股子臭味似乎纠缠在她裙间每一个缝隙里,卷耳蹙眉伸手扯着那尸堆。
卷耳心下唏嘘。
这一世的言追应是矜贵长大,他应该想不到,有一天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那尸体五颜六色,间或爬出来或大或小的尸虫,卷耳挖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挖到了尸山的底部。
她身上若隐若现的彼岸香早就没了,脸上不知道蹭到了什么东西的血,凝固在她白皙的脸上,如同夜出觅食的妖兽。
狼狈之极。
卷耳不耐烦的把手里的残肢扔出去,而后便对上了一双漆黑墨瞳。
血衣脏污的男人睁着一双眼睛,他眼瞳浑圆,几乎没有眼白。此刻的眼里正在缓缓往外渗着血,他狼狈又防备的望着卷耳,喉间甚至发出乌隆隆的恐怖声响。
若他现在是真身,只怕是毛都要炸起来了。
这的确是阎追的样貌,可令卷耳惊讶的不是这些。
而是......男人头顶微动的一双雪白的......猫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