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入冬早,北国便是这样,十月还未过半,天上已经纷纷扬扬的飘着盐粒一样的雪了。
深宫高墙错落相隔,围出一道又一道迷离美梦。
长檐下,主仆二人站在雪地里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我刀呢?”
“之前那把被您使断了,落雨去给您寻了新的了。”
卷耳搓了搓手,又问,“我要的眼珠子呢?”
“这呢。”两颗红红的物什在侍女落玉的手里捧着,鲜艳夺目。
“这头不会掉下来吧?”卷耳紧了紧身上狐裘系带,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担忧。
“殿下放心,都压得紧实,散不开的。”落玉肯定道。
“殿下,刀来了刀来了!”落雨提着裙从殿里头跑过来,雪地里留下她踩了一路的鞋印,落雨手里挥舞着一把‘刀’,瞧着有些吓人。
但仔细一瞧,便能发现这刀是用染了墨的宣纸折的,虽瞧着吓人,却是伤不了人的。
“你慢点慢点。”卷耳拢着狐裘,樱粉薄唇呼出阵阵白气,哈哈的笑,“落雨跑起来像只鹅,晃来晃去的。”
“殿下!”落雨喘着气,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卷耳,“刀给您寻来啦。”
雪愈发大了,但却无风,天地间洁白一片,除了主仆三人的笑闹声,再没别的半点声音。
卷耳把两颗红珠子放在雪人眼睛的部位上,又在它的‘手’上插上那柄纸刀。
“好看吗好看吗?”卷耳欢喜地摸了摸半人高的雪人。
雪人红眼睛,黑嘴唇,圆滚滚的身子上插着把刀。
“好看!”落雨说,“燕京许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公主可是开心坏了?这几天我们堆的雪人都快把平宁殿堆满了。”
落玉深以为然地点头,她环视四周,这少说也有三十几个雪人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全都是公主兴致大发堆出来的。
“冬日本就没什么可玩的。”卷耳撇嘴,想到什么,又笑了,“不如我们明日去冰上玩?莲池的水冻上了,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嗳呦呦我的姑奶奶。”落雨睁大眼睛使劲的摇头,“那怎可使得,若是出了点意外,陛下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先帝仅有二子三女,这其中大皇子刚出生没多久夭折了,二皇子便是如今的新帝,其余二位公主也已经前往各自封地成了婚。
如今这宫内,就剩皇帝和这位最小的平宁公主了。
平宁公主小字卷耳,是先帝一位不受宠的才人所出,可也正因这样,才远离皇权纠葛,平安长大。
公主性子爽朗可爱,是这深宫里不可多得的稀罕主子。
“小厨房那做了新菜式,公主堆这雪人也算尽兴了。可要回去尝尝?”落玉笑道,伸手替她掸了耽身上的雪。
这院子里确实也没有再能堆的地方,卷耳颔首,领着他们二人往殿里走,一边问道:“可有酥片糕?”
“有呢有呢。”
主仆三人说说笑笑的进了殿,正堂桌上正放着个五锦屉盒,落雨伺候着她净了手,卷耳解开雪白狐裘,落座一旁,“怎么送来了这么多。”
这怎么能吃的完。
历朝皇宫里的祸事,桩桩都是捧高踩低才有的,是以孟庭戈登基之初便肃清整顿了宫内的不良风气,虽有爱管闲事的言官说孟庭戈此举有些小家子气,可到底镇住了这宫内暗藏祸心的人。
但因孟庭戈对她还算不错,又因他雷霆手腕的性子,这宫里也没人敢给公主难堪。
公主的母妃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今靠着的是谁。
卷耳吃不完那点心,她分给了落雨他们一人一盘,还剩两盘。
她想了想,“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过。”落玉给她手里塞了个汤婆子,“公主可是要午睡了?”
卷耳摇摇头,鬓间金步摇流苏拍在她柔嫩的脸上,让她下意识闭了闭眼,“没吃完呢,装起来,我们给皇兄送去。”
坤明殿内,鎏金莲花五脚铜炉内正袅袅腾起白烟,窗外雪落无声,福泉安静的侍立在一旁,紫檀桌案后的男人靠在椅背上,沉目批着折子。
看了片刻,孟庭戈霍然抬手把折子扔了出去,折子摔在地上‘啪嗒’一声,一旁的福泉心下也是一紧。
陛下十四岁登基,到如今已经四年了,可这性子却半点不像先帝这个年纪时柔和。
贪官蛀虫不知杀了凡几,他每一道政令里都夹着不知多少的人命。
福泉小步过去拾起地上折子,而后规整摆在桌案上,他无意瞄了一眼,便知道陛下为何事动怒。
半月前,远嫁柳州的昌朝公主送来家信,称后宫无妃于国不利,她自请返京探望陛下,外加为陛下物色皇后人选。
陛下还未应允,昌朝公主便已经启程了,这一路声色犬马招摇的很。
昌朝为先帝长女,是先帝在时最宠的女儿,先帝故去后,给每个女儿都定了以后的路,洋洋洒洒百字诏书,全写在给孟庭戈的遗诏里。
第一条,便是优待昌朝。
“传礼部,以长公主仪仗迎昌朝入京,着虎威将军亲迎。”
上首之人音色平淡,仿佛没有一点波澜。
福泉眼睛闪了闪,躬身应是。
孟庭戈偏头,见门外侍者小步进殿,口中禀道:“陛下,平宁公主来了。”
穿着雪白狐裘的姑娘缓步进殿,她身后的宫女拎着个红木食盒,瞧着挺像那么回事儿。
孟庭戈眯眼,凌冽目光将来人掠了个遍。
孟庭戈手段狠辣,为了不在百姓心里留下个暴戾的印象,孟庭戈只能跟卷耳演一出兄友妹恭的戏。
卷耳生母已经过世,她在宫内能依附的,只有他。
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才放心。
侍人说她来了的时候,孟庭戈便知道,又到了每月一日的‘交流亲情’的时间。
狐裘落雪而不闻,被室内暖热气息蒸熄片刻,便化作了清澈的水,消失在白绵绵的斗篷里。她脸颊粉润,蜜意盈盈。
卷耳屈膝福礼,“见过皇兄。”
她头上不点多余珠翠,鬓间用了一根金鸾步摇,金光泛盈,极尽奢华。
孟庭戈锋眉狭长,斗星长目落在行礼的人身上,淡淡道:“起吧。”
卷耳听闻,孟庭戈的母亲是胡人,是以他长相凌厉冷肃,又因在这些年的血雨腥风里闯过,眉目里总让人恍惚觉见落日长烟,望见关隘后的千碑掩红花。
卷耳应了声谢,转身从落玉手里接过那食盒,又上前几步搁到桌上,“这是臣妹今日刚得的点心,特意带与皇兄品尝。”
她指节精巧白皙,连着柔白细骨造就一双纤纤十指,配上那颜色甜蜜的糕点,瞧着让人下意识的分泌唾液。
她做足了好妹妹的姿态,孟庭戈自然不能让她独自唱角儿。
进行了一番“皇兄注意休息,折子不重要身体才重要”和“天气冷了皇妹定要注意身体莫要着凉”的亲切交流后,二人齐齐沉默下来。
孟庭戈喝了口茶,如玉昆仑的面孔轻轻扯动,终于说了句正事,“皇姐要回来了。”
他虽称皇姐,可话里却并无亲近之意。
卷耳忍了忍,没忍住,“敢问,是哪位皇姐?”
“......”
“昌朝。”
男人声线悦耳低磁,钟鼓一般敲着耳膜,像是一种享受。
卷耳刚才说了太多的话,如今闻言懒得再多讲,只是淡淡应了句,“哦。”
先帝女儿众多,有受宠的,也有不受宠的。
眼前这个就是最不受宠的。
可她过的比自己好多了。
孟庭戈看了眼那酥片糕,似乎是随口一问,“你喜欢这个?”
她目光落到点心上,笑意盈腮,点了点头,“小时便爱这道点心,母亲常做与我吃。”
卷耳咽下口中糕点,想起了个有意思的事,便和他道:“幼时母亲从不让我出门,那时整日无聊,便只有吃吃喝喝了。”
她显然是忍不住这个安静的氛围,总想开口叨叨。
“那时我的寝殿宫墙底下有个狗洞,有一次我把点心放在狗洞旁边的小桌上,你猜怎么样?”她狡黠眨了眨眼,“那叠点心竟然没了!”
孟庭戈:......
她继续道:“我害怕极了,又不敢同母亲说,便第二日又去放了盘点心。”
“果然,又没了。”
卷耳托腮笑道:“我想着,这墙外必定是有只饿坏了的狗,我经常在狗洞旁边一坐就是一天,可就是不见那只狗出现,可只要我离开,那盘点心就一定会消失。”
她说完,便见孟庭戈眉目诡鸷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糕点有些变形。
卷耳一愣,“怎么了?”
孟庭戈眸光漆黑,淡淡瞥她,声音绵长幽深,“你该走了。”
“......”
散花锦做的襦裙耐皱,她起身动了几下,身上衣裙便焕然一新,卷耳放下手中糕点,下凳福身,“那臣妹告退。”
按时点卯,懂得进退,绝不纠缠。
她是燕京好妹妹。
昌朝公主仪仗至宫门口不下,昌朝言长途劳累,如今竟是一步也迈不得了。
车架停在宫门口不进也不退,福泉来报时,孟庭戈笑里暴烈森然。
福泉也忍不住嘀咕。
这公主是给谁的下马威?她竟想车架入宫,可真是好大的派头。
“朕乏了,没听到你这禀报。”
“让平宁去迎一迎皇姐。”
宫门口,一辆华盖马车前头,有人娇声脆脆,“哎呀”一声蹲下身。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落玉状似惊恐,“您没受伤吧?”
“好疼......应该是扭了。”卷耳眸光涟涟,像是疼的狠了,却在倔强忍痛的明礼姑娘。
一旁车内的昌朝冷笑,“皇妹这是怎么了?说是来接本宫,却只带了一个宫女来,到了本宫身前也不行礼,在这哭天喊地的,简直丢了我皇家脸面。”
小姑娘啪嗒啪嗒的眼泪掉下来,一双杏眼真挚地看向马车内的身影,“皇姐莫怪,是我忍不住对皇姐的思念之意,这才偷偷瞒着皇兄来迎你。”
她吸了吸鼻子,“妹妹无用,这便回去了。”
昌朝:......
昌朝鄙夷的看了眼这只有脸没有脑子的妹妹,勉强道:“那你便上车来,同我一道去见陛下。”
这是真打算长驱而入了。
卷耳拭了拭泪,“哪有这样的道理,皇姐高贵,妹妹哪能与皇姐同乘。”
说到这,她看着这朱红宫门,像是有些感慨,“犹记幼时听闻,父皇与母后大婚时,父皇三劝母后喜辇入宫,母后却不依,直道礼不可废,还让父皇笑谈了好久。”
“......”
四下无声。
“瞧妹妹这嘴,怎么去议论父皇母后的事。”卷耳噙着泪笑,反应过来,脸色有些苍白。
昌朝要是再不明白卷耳的意思她就白活了。
合着这死丫头在这等着她呢。
昌朝倒是没想到,民间所传非虚,她竟然真的和孟庭戈沆瀣一气。
她话说到这份上,昌朝若是再不下车便说不过去了。
昌朝公主再高贵,能有帝后高贵?
“妹妹好伶俐的口齿。”昌朝一把掀开轿帘,有些咬牙切齿,“本宫看在这满朝文武无一能配得上妹妹德容,将来嫁娶时定要好好瞧瞧。”
卷耳天真的笑,“多谢皇姐夸奖。”
她脸红着,又补充了一句,“臣妹还小呢。”
配不配的上什么的,说的有点早了。
直到昌朝带着仪仗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卷耳才甩了甩脚,翻了个白眼,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大冷天的,这眼泪差点冻在我脸上。”
落玉有些担忧,“陛下让您来迎昌朝公主,如今昌朝气盛,公主此举可会惹得陛下不快?”
卷耳看了眼错落红墙殿宇,笑了笑。
“你以为陛下为何让我来迎?”
孟庭戈巴不得自己和昌朝对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