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温柔,奚鹤卿却仿若坠进皑皑风雪里,沉沉浮浮触不到边。
一路跑来,他呼吸沉痛,如今只能嘶哑着开口,“你......不认得我?”
他眉间雾霭成烟,卷耳瞧他半晌,无奈道:“抱歉。”
她是真的不记得。
奚鹤卿这名字,还是方才兰壶与她说的。
他哑然。
卷耳复又前行几步,停在奚鹤卿面前,斟酌开口,“我的侍女同我说,我们是夫妻?”
奚鹤卿攥紧袖袍,忽而惨笑,“不是。”
他抬起右手覆于左胸,修长身形躬身弯腰。
他踩下自己的沉沉傲骨,向她低头。
一旁的鸣金一惊。
这是......蓬莱家奴对主人行的礼数。
千万思绪叩入心扉,奚鹤卿最后只是轻声说,“我只是,您的护卫。”
他身子紧绷,没再敢抬头。
滔天崩溃埋在他心里与眼底,奚鹤卿死咬口腔软肉,没让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卷耳还要再问几句,奚鹤卿却霍然转身下楼,只留给她一个孤冷的背影。
卷耳蹙眉,冥冥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她忘了。
卷耳未醒时,鸣金几人胆战心惊,如今她醒了,大家伙儿的日子好像更是如坠冰窖。
偃月楼一角,兰壶给泥炉底下填着火,一边小声说,“主上为何不让我们告诉姑娘实情?”
甚至连夫人都不让唤了。
经历了那么多,这两人该好好在一起才是啊。
鸣金看火候差不多了,按下兰壶手中的扇子,“主上定是不愿让姑娘想起以前不开心的事来。”
国仇家恨,从皇室公主到这般境地,卷耳忘了一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这一切都要奚鹤卿一人扛着,未免太过可怜。
“咱们便听主上的,别告诉姑娘这些糟心的事了。”
“唉。”
鸣金摸了摸兰壶的头,“这锅里煮着什么呢?好香。”
头上的力道温柔,兰壶的脸红了红,“这是主上给姑娘寻来的方子,听说是对身体有好处。”
鸣金闻言,又沉沉叹了口气。
卷耳不记得往事,她性子便沉静下来,时常独自一人抱着咕噜坐在檐下,一坐就是一天。
她不怎么爱讲话,奚鹤卿每次出现在她身边,得到的都是有些疏离客套的笑。
久而久之,他便不敢再出现在她面前,只在卷耳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瞧上几眼。
她不开心。
他能感觉到。
岁月踩着光阴跑过,过了半月,便是上巳节。
蓬莱传统,上巳节这天,互生情愫的男女可互送芍药,以表达自己倾慕之意。
卷耳醒来后兴致便不高,奚鹤卿便说带她去见见热闹,她想了想便应了下来。
夜里烟火不断,古城璀璨如白昼,奚鹤卿带着卷耳走在街上,他小心的护在她身侧,为她挡开过往人流。
她眼里有这落落长夜与灯火,卷耳无意偏头,对上奚鹤卿微闪双眼。
他以拳抵唇,缓缓移开视线。
卷耳心下微动。
这人根本不是在看灯,而是在看她......
身后的鸣金和兰壶小声嘀咕。
“你觉不觉得,主上和姑娘好登对……?”
鸣金点点头,凑近兰壶道:“对对对!你也看出来了吧!我就说我没看错唔——”
兰壶跺了跺脚,捂着鸣金的嘴,急道:“你小声些!”
若是主上还没追到姑娘,听到他们在这乱嚼舌根子,可有的受了。
街上有许多年轻男女月下漫步,人人手里都握着一枝芍药。
看她目光好奇,奚鹤卿抿唇,可他还未开口,便被人先截了胡。
“公子!”一位穿着鹅黄长裙的姑娘拦在奚鹤卿面前,面色红的像是要滴血,“这个给你!”
那姑娘嗫嚅出声,举着手上芍药,脸上热的快冒烟儿。
女儿家的娇怯一览无余。
奚鹤卿不敢去看卷耳的眼睛,他只定定看着眼前的姑娘,眸子里酝酿风暴,快把那小姑娘吓哭了。
身后的兰壶默念完了完了,这姑娘怕是要倒霉……
奚鹤卿的眼光像是要吃人。
几个人思绪沉浮也不过片刻,他们回过神来,却发现卷耳正盯着那位姑娘手里的芍药默不作声。
在鸣金惊恐的眼里,卷耳接过了那姑娘手里的花!
她笑着,“多谢,我替他收下。”
鸣金:!!!!
兰壶:!!!!
奚鹤卿脸色刹那苍白,身子一僵。
他可以忍受许多。
他可以接受卷耳不记得他,但不能接受她这样仿佛毫不在意他的举动。
她把他往外推?
“呵。”奚鹤卿惨笑一声,“你凭什么替我收下?”
奚鹤卿一把夺过卷耳手里的芍药,沉眉冷声,“这种事情,便不劳烦您了。”
那姑娘本来就被奚鹤卿刚才的样子吓得够呛,如今看他莫名暴怒起来,只觉这非良人,连忙转身跑掉了。
她走了,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奚鹤卿捏着手里花枝,指尖刺去股掌,留下血痕。
他图什么呢。
奚鹤卿突然委屈。
这几个月来所有的情绪堵在他嗓子眼,激的他眼底发红。
他深吸了口气,说,“我们回去吧。”
卷耳蹙眉,明白自己可能做了不好的事。
可她见那姑娘尴尬,便没多想的收了那朵花,没想到奚鹤卿会反应这么大。
一朵花而已。
她抿唇,却未能说出什么话。
而奚鹤卿看她沉默,一颗心便愈发的冷。
不能再这样了,他想。
上巳节后,转眼间便又过了一月。
四月初时,奚鹤卿带卷耳登了那艘船。
船桅高悬,让人震撼。
“我想着,你大概想出去走一走。”船下海潮声声,奚鹤卿站在卷耳身后,淡淡开口,“蓬莱最好的时节是秋天,如今景色一般,倒不如去别地看看。”
卷耳看了会儿这船上陈设,转头对上他视线,惊讶于他话里的周全,礼貌道谢,“多谢你。”
奚鹤卿扯了扯嘴角,“应该的。”
静谧片刻,奚鹤卿复道:“我让兰壶陪你一道去,护卫你无需担心,我也会找知根知底的人陪着你。”奚鹤卿缓了口气,“我希望……你能开心些。”
卷耳反应过来,轻轻蹙眉,“你……不和我一起?”
“我便不去了。”他扯了个笑,勉强道:“蓬莱还有许多事需要处理。”
卷耳顿了顿,点头,有些可有可无,“好。”
她面上哪怕有一丝的舍不得,奚鹤卿都会放下一切尊严,求她带自己走。
可她没有。
丝毫没有。
船上的东西都是准备好的,卷耳离开那天,奚鹤卿没有去送她。
蓬莱进入初夏,奚鹤卿回到偃月楼时,空旷寂静从四面八方向他挤过来,闷得人窒息。
鸣金去送他们一程,卷耳离开,连带着咕噜那只猫也一起带走了。
这里除了一盏孤灯,什么都没留下。
奚鹤卿疲惫不堪,他脱靴上榻,蜷在被子里闷了半晌,霍然掀开被子。
好委屈啊。
奚鹤卿咬咬牙,为这样的情绪有些难堪。
他就这样躺了半晌,直到夜色压下来,楼梯上传来声音。
奚鹤卿闭眼,烦躁出声,“不必伺候了,你下去吧。”
他以为是鸣金。
可他说完,那人却离他越来越近。
脚步声声里,芙蓉香浓郁,奚鹤卿陡然僵住。
昏暗光影下,奚鹤卿睁眼对上她的视线。
卷耳神色淡淡,和往常一般。
“你......怎么没走?”心脏剧烈收缩,奚鹤卿抬手按着,颤着声音,“你......你,可是忘了带什么?”
卷耳点点头,“是啊,忘了样东西,便回来拿。”
原是这样。
原来只是这样。
奚鹤卿眉间落寞,强撑着笑,“忘了什么,我替你寻来。”
往事走马而过,卷耳看他半晌,笑着落下视线。
“你可有看到我的狐狸?”卷耳手里比划着,煞有其事,“黑色的,很乖,受了委屈就会自己躲起来。”
“你......”
卷耳打断他,“你可有看到?”
她眉眼昳丽,笑的温和又包容。
奚鹤卿愣愣看着她,“你是不是......是不是......”
“是。”她笑着,“想起来了。”
“......”
奚鹤卿不语,卷耳便静静坐在一旁陪着他。
过了会儿,他扯了扯嘴角,奚鹤卿眼底有些湿的嗤笑,“老子才不是狐狸。”
可偏偏这人眼睛越来越红,就差把委屈写在了脸上。
“对不起。”卷耳叹了口气。
对不起,让你惶然一人前行这许久。
对不起,我做了许多让你难过的事。
奚鹤卿咬牙不语。
卷耳笑着向他伸出手,“我真的是回来找我的狐狸的。”
“船还没开,狐狸哥哥要和我一起走么?”
夏风入江河,高船扬帆,船舱床榻上,卷耳拍了拍抱着自己的人。
“你先放开我。”
他枯指按着她颈子,严严实实地把人压在自己怀里,磨了磨牙,哑着声说,“不放。”
卷耳无奈,“那你松一些可好?我想抱一抱你。”
“......”
奚鹤卿闻言眉目缓了缓,松了些力道。
卷耳抬手揽住他的腰,掌下触感让她皱了皱眉。
她顿了顿,有些心疼,“怎么瘦了这么多。”
奚鹤卿垂眸不做声,抱着她的力道又收紧了些。
房间里温暖安静,空气里留着淡淡的木香,卷耳折腾了一天,此刻却不困。
她想起了许多。
包括她昏迷时,这人抱着她魔怔低语的几多岁月。
她说话奚鹤卿不应,她不说话了,他又不满意。
这段日子来,奚鹤卿以为自己早就被她磨没了脾气,可此刻偏又想作。
他有些阴阳怪气,嗓音里还带着哑,“你怎么不说话了?”
“......”
卷耳无奈,拍了拍他的腰,“司主,莫要恃宠而骄。”
“......”
奚鹤卿语气不屑,哑声讽她,”我哪来的宠了?”
这半年别说宠,他差点被折腾死。
“......”卷耳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缠绵溢了满眼,她突然笑了。
“那我宠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