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灯火如豆,卷耳放下手中笔墨,揉了揉酸涩的眼。
拜奚鹤卿所赐,这几年来衍朝内里早就空了,上下官员都如蛀虫一般啃食着国家,卷耳翻了翻桌案上的东西,一大叠银票废纸一张往地上落。
“兰壶,什么时辰了?”
她搁下银票,见兰壶提着新灯走来,“回夫人,亥时过半了。”
卷耳还是有些担心那人的伤,闻言道:“我去看看司主,你把床铺收拾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兰壶福身应了,卷耳提着灯笼往卧房走。
书房离卧房不远,卷耳行至门前,却未见到鸣金。
屋檐在夜里模糊不清,黑色一角伸展进无尽的黑夜里,神秘又迤逦。
屋里灯还亮着,卷耳上前几步,叩了叩门,“司主?”
奚鹤卿起身的动作一顿,淡淡开口,“进来。”
卷耳推门进屋,见奚鹤卿靠在床头,灯影里玉颜赛雪。
“鸣金怎么不在这伺候你?”
卷耳把灯笼里的蜡烛取出来摆好,屋子里顿时亮了几分。
“我让他去办事了。”奚鹤卿皱眉。
卷耳思索片刻,笑了,“明日我便备着药品,挑个时候给风司主送去。”
她话里了然明透。
奚鹤卿眯眼,“你又知道了?”
“猜的。”
鸣金这时候不在,估计是去‘刺杀’风贤了,明日一早,风贤重伤的消息应该就会传出来。
理所当然的,他也去不上秋狩了。
卷耳端着杯茶走到床前,“你要小心些,风贤此人不一定靠得住。”
奚鹤卿接过她递过来的茶,为这关心的话垂眸,“我自有分寸。”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当目标相同时,敌人反而比朋友可靠。
卷耳不语,她观奚鹤卿面色憔悴,“可服药了?”
“有事说事。”奚鹤卿应是刚自己擦洗过,他长指揽住中衣,遮住瓷白胸膛,暗红绷带。
卷耳坐在榻边,唇角下压,“跟你聊聊天而已,非要有事才能过来么。”
他扯了扯面皮,牵起嘴角,烛火似乎暖了些瞳色,“说什么?”
卷耳端正坐好,伸手顺着马面上的褶子,淡淡问他,“有一日旧仇得报,司主想去哪?”
他步步为营许久,卷耳预感,快到了收网之日。
真有结束那一天,她不是很想留在朝都。
奚鹤卿倒是没想到她会出此一问,他闻言嗤笑,“去哪儿有什么关系?”
家都没了。
卷耳笑着摇头,“关系大了。”
她眸光对上他的眼,“等衍朝事情平歇,我便去这四方江海看看。”
漠北的黄沙,南海的汪洋。
还有这万丈软红每一寸光阴。
“到时,司主可要和我一起走?”
她说这话时眉目敛静,嘴角笑意和缓,莹润的唇像极了那颗红润果子,甜蜜晶亮。
他恍惚看了半晌。
须臾,奚鹤卿笑了,“你想的倒远。”
更漏缓缓,天地寂静,她嘴皮子利索,噼里啪啦像是弹琵琶,“你这人跟个闷油瓶子一样,幼时阿叔便说你不讨女孩子喜欢,长大了定讨不到媳妇,也只有我才会要你。”
两人很少提起蓬莱往事,如今她一说,奚鹤卿眉目沉沉,却也有些恍惚。
“是吧,卿卿?”
这么多年,卷耳手上并没沾过血,她性子依旧温柔,却也难掩几分狡黠。
奚鹤卿脸黑了黑,心头那点悲怆让她三言两语退了个干净,“你别这么叫我。”
卷耳观他面上有些薄怒,倒也不再惹他。
她伸手拍了拍奚鹤卿的被子,“今晚我留在这照顾你。”
鸣金不在,他自己一个人,没办法让她放心。
奚鹤卿也不拒绝,只是调子阴阳怪气,“怎好意思劳烦你呢?”
卷耳笑着叹气,难得调侃,“卿卿美色,吾垂涎之。”
……
吹了灯火,卷耳在床里侧躺下。
两床被子分明,在二人之间划开界限。
奚鹤卿睁着眼睛,思绪有些远。
黑暗里,身侧之人呼吸匀缓,让人心安。
这并不是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
但这是自他十三岁去势之后,第一次与她共枕。
奚氏一族千百年来皆为蓬莱皇室近卫,蓬莱女皇于他们而言,是君,亦是信仰。
当年国破后,奚鹤卿的父亲拼死将卷耳和奚鹤卿送出来,自己却葬身在衍朝士兵冰冷的刀剑下。
父亲留给奚鹤卿的最后一句话是,护好殿下。
哪怕牺牲自己的一切。
先祖曾立誓,奚家,从来只为蓬莱皇室而生。
从蓬莱逃出后,两个人失散许久,直到近几年,奚鹤卿才找到卷耳。
她还是她。
只是他变了。
……
“奚鹤卿。”卷耳偏头,“你还没睡?”
“嗯。”他声音低哑,奚鹤卿咳了咳。
黑暗里,一只柔软的手放在他额上,奚鹤卿听身边的人道:“不烫,怎么还冰凉呢。”
奚鹤卿眼前有些恍惚。
“冷。”
他低低道。
太冷了。
卷耳蹙眉,直接掀开奚鹤卿的被子钻了进去。
“你……出去。”奚鹤卿身子僵硬。
“你害羞什么。”卷耳顿了顿,“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蓬莱以女为尊,每位公主在幼时便会定下教她开蒙情事的人。
这个人,一般都来自奚氏一族。
从前两人共枕乃是常事,那时二人还小,奚鹤卿最多只是个暖床的,两人并未做什么出格只事。
奚鹤卿闻言僵硬道:“那时年幼。”
“别扭捏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离他近了些,“可有暖一些?”
很暖。
可他却有些难受。
“你是不是知道我不能对你做什么,所以才这般放肆,嗯?”
他嗓音发苦。
“奚鹤卿。”卷耳无奈,“你不要乱想。”
窗外夜风呜呜哭嚎,两个人的被子却渐渐暖了。
奚鹤卿不语,身子却渐渐放松下来。
她又香又暖,和他不同。
月光投进窗格,能隐约瞧见身侧之人的轮廓,过了会儿,卷耳开口。
“你病重,可要跟太子告假?”
“嗯。”他无意识的凑近她,“这几日便不去朝会了。”
“秋狩会发生什么?”卷耳收回手,规矩在身侧放着。
“到时便知晓了,这几日你留在府里,少出去。”奚鹤卿微微侧头,发丝在枕头上带出沙沙声。
她平日本就是不爱热闹的性子,铺子里有水一兄弟两个照顾,卷耳倒是放心,闻言答应道:“我明白了。”
夜渐深了,他身子暖了过来,卷耳缩回自己的被子,喃声说,“睡吧,奚鹤卿。”
他忽略心底一闪而过的失落,低低‘嗯’了一声。
……
第二日一早,风贤遇袭重伤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风贤倒是真放心让你下手。”
早饭式样不多,奚鹤卿下不了床,鸣金把桌子拖过来,早饭就摆在他床边。
卷耳小口喝着碗里甜粥,鸣金在一旁伺候着奚鹤卿。
眼看着要到十月了,早起的日头有些凉,午时的温度又会腾起来,一天冷冷热热个没完。
奚鹤卿讥笑,“风贤人精似的,他图的,可比我们大多了。”
卷耳自然明白这意思。
近几年奚鹤卿和风贤面上不和,私底下却没少做些于国不利的勾当,奚鹤卿举止言行丝毫不顾及,但风贤不行。
皇位么,总有人趋之若鹜。
他为了以后的名声,怎么也不能让人看出来,他曾经和奚鹤卿这样的人搅合在一起。
自然是看起来越差越好。
卷耳放下羹勺,用帕子拭了嘴角,“你手握重权,他难免对你存疑。”
奚鹤卿摆了摆手,示意鸣金撤了膳食,“他要这权,事后我给他便是。”
他话语随性,卷耳闻言侧目,“你舍得?”
下人们收拾干净退了出去,奚鹤卿嗤道:“我要的从来都不是权力。”
仇恨背负了十年,他早忘了,自己要的是什么。
卷耳垂眸不语,忽听‘喵呜’一声。
“咦?”卷耳回身,看到窗台上一小团白色身影,“咕噜?”
“喵~”
那雪白团子踩着灵巧步子走过来,卷耳向它伸出手,温柔道:“来,抱抱。”
那猫儿跳到卷耳膝上,乖顺温和。
奚鹤卿吊着眉梢,看着人畜和谐的画面,他眯了眯眼,“你给它改名字了?”
“黑豆未免太过难听。”卷耳蹙眉,无奈的笑,“你不要闹。”
她这口气和哄那只猫的语气没什么两样。
奚鹤卿垂眸,眼皮动了动。
卷耳抱着猫起身,“狐狸吃饱了,我要去喂猫了。”
奚鹤卿看着这人又说走就走,眉间蹙紧。
卷耳推门出去,带上门扉。
奚鹤卿枯想半晌,明白过来,这人说的‘狐狸’是他自己。
……
她说喂猫,便没再回来过,星河铺下来时,鸣金来卧房给奚鹤卿掌灯。
“司主可要休息了?”
奚鹤卿抬着眼皮子盯了会儿鸣金。
鸣金挠头懵了片刻,突然醒悟,“奴才这便去请夫人。”
奚鹤卿有些别扭,闻言淡淡道:“她若已经睡了便不用了。”
司主说的不用就是用。
鸣金心里明镜儿似的,躬身退出卧房。
……
“夫人,您便搂着这只猫睡么。”
咕噜刚洗了澡,身上潮气氤氲,卷耳用棉布把它抱起来搂在被子里,“嗯,你也去休息吧。”
“夫人不去卧房吗?”兰壶疑惑。
昨日卷耳去了卧房说片刻便回来,可兰壶等了半宿,只等回了一个夫人留宿卧房的消息。
鸣金已经回来,自然有人照顾着奚鹤卿,卷耳闻言刚要说今日不去了,便听门口传来声音。
“兰壶姑娘可在?”
卷耳挑眉,“去看看。”
兰壶福了一礼,出门和鸣金说了会子话,便回来禀明卷耳。
“司主说您要是已经歇下,就不必过去了。”
卷耳心底动了动。
奚鹤卿这人……还真是别扭。
卷耳勾起个笑,“就去回话,说我已经歇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