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奚鹤卿抖了抖袖袍上的烛光,那双眼睛狭长上挑,鼻梁挺直如山脊,薄唇开合,吐出来的字眼却冰凉。
他眯眼审视卷耳,“你怎么在这?”
“看不出来么,被抓来的。”她摸了摸自己清淤的腕子。
奚鹤卿闻言睨她。
卷耳眼神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看到桌上的东西,眼睛微亮。
提裙下床,卷耳走到桌边抱起那盘车厘子,道:“尝尝?”
奚鹤卿眯了眯眼,抬手,拿捻了一颗饱满鲜红的果子放入口里。
牙齿碾过,甘甜的果肉纠缠在舌尖,一路甜到嗓子眼。
卷耳看他喜欢这果子,便把玻璃盏放在他手边,说,“可巧呢,我只是喝了口茶,睡了一觉,醒来就到这了。”
看奚鹤卿抬起眼皮瞧着自己,手却伸向那玻璃盏里的果子,卷耳眼睛弯了弯,“这世间万物变化,自有其缘分定理,想来我与司主便是缘分。”
“……”
狗屁不通的歪定理。
听她说完,奚鹤卿扔了手里捻着的果子,鲜红的果子落在他脚边,他抬脚,碾碎。
汁水在他脚底四溅,奚鹤卿声音有些不耐烦,讥笑道:“少跟我扯,以你的能耐,能轻易被抓去?”
他抬手抖了抖袖袍,袖子顺着他手臂滑下半截,奚鹤卿伸手捏着卷耳的脸,危险道:“你又想干嘛?”
她仰着头,白生生的脖子暴露在他手下,像是随手就能折断这纤细生命。
奚鹤卿声音低柔,像是蛇吐信子似的,让人不由自主的腾起危机感。
可她一点都不怕。
这么些年,他一直都是这个摸不清的别扭性子。
卷耳的脸在他手里被捏出个包子形,她嘴撅着,“我哪敢啊,我真的是被抓来的。”
她就不信在这堂堂司府,他奚鹤卿的地盘,真能让人偷梁换柱,换了新娘?
除非他早就知道,并且有意促成。
奚鹤卿挑眉,手里动作松了松,嗤道:“是么。”
烛火缠着青烟落在她眼瞳,恍惚间,那眼睛仿佛真的透出猫儿眼的幽光。
奚鹤卿目光闪闪烁烁。
不知过了多久,奚鹤卿就那样审视地盯着她瞧,半晌,嗤笑道:“娶错了就娶错了吧。”
“?”
“我瞧着你倒是比那个沈家小姐漂亮许多。”他嗓音懒糯。
“?”
她的表情像是噎到了一样,有些惊地看着奚鹤卿。
“你没事吧你。”
不是被气疯了吧。
“你今晚住这。”奚鹤卿不跟卷耳废话,他往外走,不料衣服突然被卷耳拽住。
她道:“新娘成了我,那往日去各府送果子的差事,便不能再做了。”
这么些年,朝都的各府都让卷耳走了个遍,不说对所有人了如指掌,但也差不离了。
奚鹤卿垂眸,瞳仁从她的手上转到她的脸上,冷嗤,“那便不用去了。”
他们俩往日相识的事儿,反正也无人知晓。
卷耳颔首,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冯崎……”
“我有打算。”奚鹤卿沉目。
“行,那你走吧。”卷耳松了手,对着铜镜卸了头上花冠。
奚鹤卿看了眼她不施粉黛的脸,阴阳怪气道:“德行。”
朝都街道围着皇宫成‘回’字型坐落,朝内各部司在皇城最中心,诏狱也是。
诏狱共两层,地上四百间牢房用黑石灰抹墙,远处看黑压压一片,压得人心底发憷,而地下,便是审讯的地方。
刑架上挂着五花八门的刑具,地上正躺着个血肉模糊的人。
他被下了药,浑身无力,只能嘶哑着怒吼。
“你这阉狗!你究竟要做什么?”
冯崎一双眼睛瞪如铜铃,声嘶力竭,“阉狗祸国!我衍朝危矣!危矣啊!!”
奚鹤卿眯眼,在刑架上拽下条用铜环链成的东西。
那铜环戒指一样,每个都如成人指头粗细,铜环外是层层叠叠的血污,铜环里布满密密麻麻的倒刺钢针。
一条链上镶了五个铜环,正好套入人的五指,从指头带进指根,内里钢针刺入手指,刷子一样梳开手指皮肉。
要不了命,可手指上经络密布,疼痛连心,足以让人痛入心扉。
冯崎惊恐地看着奚鹤卿,“我乃朝廷命官!奚鹤卿!你敢!!”
奚鹤卿拎着那条铜环蹲下身,暗黑曳撒沾了地上血污,他却仿若未觉。
他长眉上扬,厉如刀锋,“冯大人,说说,蓬莱旧部的事儿,查的怎么样了?”
他声音压的极低,隐隐听着,能依稀辨别出尖戾。
冯崎闻言面皮一抖,大惊,“你为何会知道此事?”
九州志曾记,极东之地,落有一岛,名唤蓬莱。
蓬莱以女为尊,蓬莱女皇从不参与陆上朝代更迭纷争,是真正的世外人。
可自本朝开始,蓬莱开始和衍朝来往通商,衍朝矿产稀薄,而蓬莱每年矿产可达万两。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蓬莱被衍朝皇帝灭国,屠城那一日,岛上四周的水被染红,女皇近卫拼死抵抗,却终究是螳臂当车。
蓬莱国所有臣民被杀了个干净,女皇自刎于兰江。
如今十载而过,衍朝渐有流言四起,说当年之事并未结束,蓬莱仍有余孽尚存。
老皇帝撑着一口气,就是想查处蓬莱旧部,解决了这心头之患。
而冯崎,就是当年带兵灭了蓬莱之人。
“冯大人不必知晓我如何得知,我这还盼着冯大人能开启尊口,说说您的结果呢。”
奚鹤卿笑,那笑容诡异血腥,带着宦着独有的阴冷,“毕竟,冯大人的长孙,可还盼望着看见明日朝阳。”
他眼珠颜色极黑,瞧着人时,让人背后发寒。
“奚鹤卿!!”
“司主,这铜环便让属下伺候冯大人带上吧。”鸣金站在奚鹤卿身后,躬身道。
“不必。”
这种事,当然是自己亲手做比较有意思。
奚鹤卿抖开铜环,扯了个诡魅的笑,“我自己来。”
他面无表情,不顾冯崎挣扎,缓缓,缓缓地将铜环套进冯崎的手指。
“啊啊啊啊啊——!”
“奚鹤卿!你这阉狗!必定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冯崎头上青筋立现,浑浊的眼睛盯着自己手上往下掉的肉条,殷红的血滴答满地,冯崎嗓子里呜叻出声,痛的两眼翻白。
“家?”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奚鹤卿森森道:“冯大人说笑了,奚某是个孤儿,哪里有,家啊?!”
他话音落,那铜环一撸到底,冯崎的手瞬间只剩五根白骨,血肉挤在铜环里,瞧着骇人。
“啊啊啊啊啊啊——!”
铜环内的血溅出来沾到奚鹤卿脸上,他抬手,轻轻抹了。
白皮红血,有一瞬,他像是地府走上来的罗刹。
“你......你,是......蓬莱人?”冯崎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断断续续的一个个字眼往外蹦。
“错了。”奚鹤卿甩了甩手上的血,接过鸣金递过来的帕子净手,“奚某是衍朝控卫司司主,哪儿是冯大人说的什么蓬莱人啊。”
他把帕子扔在地上,扶膝起身,低柔道:“既然冯大人不想说,奚某也不强求。”
奚鹤卿漫不经心,“送冯大人上路吧。”
“对了,冯府离这儿有些远,舟车劳顿,我就不接贵府小公子来这诏狱了。”
“我看您家那口枯井,便是您长孙的好去处。”
“奚鹤卿!!”冯崎目光定在他身上,嗓音一瞬间苍老许多。
“我......说。”
婚后的三日,卷耳出不了司府,也没见过奚鹤卿。
只是听下人闲聊时,说起个不小的事儿。
骠骑将军冯崎坠马,当场毙亡。
这消息传来时,卷耳正对着铜镜,在发间簪上朵玉白琉璃珠花,闻言只是对着镜子里的人,微微一笑。
她这婚成的莫名其妙,可司府上下却并无异常,这几天也未听到宫内有什么消息。
这年头,嫁错人都没人管了。
“夫人,今日您回门,可要打扮的鲜艳些。”
卷耳看了眼身旁侍女,莞尔,“你知道我是谁吗?”
侍女兰壶眨了眨眼,刚要答,门口便响起一阵男声。
那人音色幽低,淡淡道:“你自然是司府的夫人。”
卷耳抬眼看着门口站着的人,“舍得回来了?”
奚鹤卿脸色一般。
这几日他忙着清洗冯崎查出来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合眼。
兰壶行礼退下,房间内只剩奚鹤卿和卷耳两人。
奚鹤卿看了两眼坐在妆台前的姑娘,迈步缓缓走过去。
卷耳看着他道:“回门?”
奚鹤卿目光在她瞳眸上停了一瞬,移开视线,道:“新婚三日,确是要回门。”
他头上玉冠雕着繁冗花样,是朵芙蓉。
她轻轻蹙眉,声音凉凉,“我回的哪门子的门。”
“我也不知。”奚鹤卿走过来,在匣子里给她挑了对玉钗,“我们都不知,不如去沈相那求个解释。”
奚鹤卿把玉钗丢到她面前,“带这个。”
“......”
奚鹤卿站在她身后,卷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料味。
太监因自己的阴私,身上惯用些香料盖着味道,卷耳在成婚那日就闻到过,只是不如今日离的近。
卷耳跟在奚鹤卿身后出门,司府离沈府不远,不到半个时辰,马车缓缓停下来。
“司主,到了。”
奚鹤卿睁眼,与正看向自己的姑娘视线对个正着。
卷耳眨了眨眼,镇定的移开视线。
奚鹤卿撩开车帘下车,卷耳抿抿唇,跟在他身后出去。
沈府门外站满了人,沈相在前,他身边的夫人正眼眶含泪,兴奋地盯着下车的卷耳。
卷耳脚步一顿,奚鹤卿若有所觉,转头看了她一眼。
“欸呦喂我的女儿啊!”沈夫人像是不能自抑,眼眶通红的扑到卷耳面前。
“为娘的可算找到你了啊!”
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