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农工商,商最末。
枯叶辗转,裹着九月的秋风在空中翻转,最后飘飘落了地。
秋雨一场后,缓了些夏末的燥热,空气里氲湿清透。
这几年衍朝和西洋做多了生意,‘士农工商’的壁垒上掉下点灰,只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老规矩,到底不是这一时半会能打破的。
卷耳把摊子摆好,坐在摇椅上乘凉。
她身上的豆绿色上袄没有绣花,攒银马面裙撒在椅子上,像是朵初初绽放的芙蓉。
卷耳手里握着把团扇抵在额上,盖住一双瞳眸里的粼粼波光,芙蓉面上的琼鼻樱唇。
隔壁买瓷器的老板和儿子正说着今天的八卦。
“这年头,太监都能成亲了?”
“诶哟!那可不是普通的太监,控卫司司主,陛下面前的红人,谁敢瞧不起?”
他对面的老爹啐了一口,“呸!阉人罢了,人都算不上!”
那儿子忙不迭的放下手里的瓷器去捂住他爹的嘴,急道:“您可少说两句吧!”他眼珠四下转了转,小声道:“那奚司主可是我们能议论的人?!”
控卫司掌诏狱、参政要、拥私军,司主奚鹤卿,是当之无愧‘权宦’。
天下刑狱先控卫司而后监查司,听闻司府大狱里,五花八门的刑具皆是奚鹤卿一人设计。
奚鹤卿手段之阴毒,非常人可想。
进了控卫司的人,没有几个是完完整整出来的。
奚鹤卿三个字,可止小儿夜啼。
因是宦官,那人面白无须,生的也阴柔,整日里穿着黑底绣蟒织金曳撒,是以民间有个称号,唤他‘秀面煞神’。
那老汉反应过来,脸色不好,但也不敢再说些不敬的话,只嘀嘀咕咕几句算罢。
卷耳咬干净最后一口苹果,拿着旁边的巾子净了手,转身回了店里。
今日是奚鹤卿大婚的日子,卷耳的铺子要供上一会晚宴用的水果。
水果这东西自然要最新鲜的,早了不行,晚了怕错过时间,她在外面看了一天的时间,估摸着如今正好。
这条街卖什么的都有,自然也有卖自己的。
卷耳花了二钱银子雇了两个长工,两人手脚还算利索,人也老实。
“劳烦二位把果子装好车,一会儿我们给卫司府送去。”
这几年来,西洋那边传过来了许多衍朝从前没有的东西,像是胡瓜、番薯、车厘子、西洋镜等。
衍朝近年来的风气愈加奢靡,像这些西洋来的玩意儿,除了皇宫,那些个高门贵府也丝毫不缺。
谁家若能把这些东西卖给权贵,那可是脸面有光,大大赚钱的买卖。
卷耳的铺子里,数车厘子卖得好。
水一捧着手里的果子,“姑娘,除了车厘子,可还要送别的东西?”
“是啊姑娘,您只吩咐了要这一种果子,其他的便不要了吗?”果二也奇道。
反正送了也没人吃,这婚也成的不开心,送多了还浪费。
卷耳心里嘀咕了几句,跟二人道:“不要别的了,你们俩装好了果子,我们这就走了。”
水一应声,“好嘞。”
……
如今衍朝皇帝缠绵病榻多年,太子暂代朝政,控卫,监查二司,与丞相沈振川辅政。
可太子能力欠缺,二司这几年的权利隐隐有盖过太子之势。
而监查司司主风贤、控卫司司主奚鹤卿,二人面上一片祥和,但暗里多少龃龉,无人知晓。
二人皆是手掌大权,若说最大的不同,便是控卫司多是宦官。
包括司主奚鹤卿。
近日来,监查司十二道奏折往上面呈,道道请奏将丞相长女沈素薇嫁予奚鹤卿,说是要给病榻上的老皇帝‘冲喜’。
首辅自然不同意,可他不同意没用。
因为太子同意了。
这么好的离间朝中三股势力的机会,上位者又怎么会放过。
……
马车在司府后门停下,卷耳下了车,门口的府内小监看到她,眼睛闪了闪。
后门口停了许多马车,迎来送往,都是像卷耳一般往府上送东西的人,不过只有卷耳一个姑娘。
小监过来道:“姑娘还请随小奴进府。”
太监声音尖利,是以他们说话时都刻意压低,尽量不让自己的嗓音太过惹人厌烦。
卷耳视线在他身上停了片刻,眼睛扑闪着,脆声问,“今日不是鸣银公公当值么。”
鸣铜笑的脸上像朵花,“鸣银这几日吃坏了肚子,正在床上躺着呢,后门这块儿任务重,他来不了,管家便让奴才顶上。”
卷耳像是相信了,“原是这样,还请问公公如何称呼?”
“小的鸣铜。”
……
门口好一番的热闹,走在内府阡陌上,隐约着能听清前院的丝竹声。
拐进垂花门,停在一间房面前,鸣铜指头指了指那小屋,声音七拐八拐,“姑娘在这小厅稍等片刻,我这便替姑娘取银钱来。”
水一兄弟两个抬着果子去了前院,这里只有卷耳一人。
“有劳。”卷耳看了眼鸣银掐成花的手,微微颔首。
她头上银流苏哗啦啦的响,仿若佩鸣声声。
鸣银把门带上,天际缓慢吞噬着斜阳,迷离光亮渗进屋子里,卷耳坐在椅子上,托腮想着剧情。
二司掌权,互为牵制,可终究占了太子的地儿,奚鹤卿这府里不知有多少监查司和东宫安插的细作。
丞相的女儿可不是那么好娶的,这桩婚事是监查司一手促成,如今丞相恨毒了两位司主,上边的太子自然乐的看热闹。
原著里,沈素薇被监查司司主指给奚鹤卿,因为这件事,风贤和沈素薇这对男女主唧唧歪歪了几十章才解开心结。
而奚鹤卿作为男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自然会娶了这个烫手山芋的女主。
一来二去,奚鹤卿自然按着剧本爱上沈素薇。
……
等了半天也不见鸣铜回来,卷耳心里大概有了底。
她看了眼案桌上的茶水,眸光微动。
白嫩的指尖捏着茶碗,卷耳毫不犹豫地喝了一杯。
是新茶。
外面隐隐传来乐器歌鸣,拜过堂了,晚宴应是已经开始。
她得快一点。
卷耳把茶壶里剩下的茶水倒满桌上的四个茶碗,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
……
一炷香后,“砰——”的一声,她彻底趴在桌子上。
暗处,有人急匆匆走过来把卷耳拖到床上,换上衣服。
*
阉人成婚,大概是古往今来头一遭。
可这婚事是太子点头的,朝臣百般劝阻,也洗不干净草包太子的脑子。
“奚司主今日大喜。”风贤举起酒盏,笑得像是比奚鹤卿还开心,“来来来!大家敬奚司主一杯!”
四下恭贺声起,大红喜袍的人长眉上扬,嗓音低冷,“多谢。”
他喜服上绣着金蟒,金与红本是最热烈的颜色,但依旧盖不住他满身冷飒,奚鹤卿笑着,面皮嘴角牵起几分,眼神却漠然沁凉。
他太白了,蛰伏青筋若隐若现,皮肤恍若透光,照下去三分孤冷,三分暗潮。
“对了。”风贤的话像是往奚鹤卿心上扎,“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奚司主快去找你的新嫁娘,可别陪着我们一群男人了。”
男人,春宵。
一个阉人,有什么好春宵一刻的。
风贤眼里嘲意满满,就差笑出声了。
“风大人见笑。”
奚鹤卿目光漆漆,唇角勾起,长指点着黄花梨木桌,话语漫不经心,“听闻近日风大人被太子殿下调到驯兽处了,那里环境有些艰苦,您可要多加小心。”
风贤不笑了。
他会去那里,完全是奚鹤卿跟太子举荐的。
说是让他历练,不过是安抚奚鹤卿的手段罢了。
“多谢司公惦记了。”风贤眯着眼睛,冷声道:“在下还有事,就不在这陪司公热闹了,告辞。”
司公这名字难听,像是在提醒奚鹤卿,他只不过是个太监。
奚鹤卿目光慢慢冷下来。
朝堂党派之争愈演愈烈,宦官当权,草包太子势弱,衍朝宛如摇摇欲坠的大厦,在风雨里维持着体面。
风贤撂下了话就往外走,台下坐着的风氏一党也不敢多留,小声告了辞,纷纷离席而去。
……
奚鹤卿牵了个笑,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杯中清酒,狭长眼尾扫了台下一圈,偏头问,“沈姑娘呢?”
“搁新房候着司主呢。”鸣金看他不是要立马回去的意思,有眼力见儿的给他添酒。
那清液纯净,奚鹤卿抬手饮尽。
今日司府大婚,京城不知有多少人为这场婚礼忙碌。
也不知多少人在看他奚鹤卿的笑话。
他霍然起身,掷了那琉璃杯,酒液染湿了桌上绸缎。
奚鹤卿径直往新房走,鸣金见怪不怪的对着台下客人道:“司主累了,恐招待不周,还望各位海涵。”
“不敢不敢。”台下的人把腰弯到极低,也不觉得巴结的人都走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司主事忙,我等就先告辞了,还请这位大人代为转告。”
鸣金捏着嗓子,笑了,“一定。”
……
……
秋夜没有蝉鸣,天上只挂着一轮孤清的月,奚鹤卿踩着银白月光往新房走。
他脚步在门口停下。
门内透出淡淡烛光,房内物什的影子打在窗格上,影绰鬼魅。
室内一片安静,奚鹤卿眯了眯眸子,嘴角挂着冷笑,一张脸上阴冷森然。
奚鹤卿吊着眼睛,抬脚踹开门,两扇门板撞到内墙,发出“咣当——”一声。
室内满目的红绸刺的他眼睛眨了眨,奚鹤卿走进去,看到床上盖着盖头的人。
她竟然是躺着的。
奚鹤卿几步走过去,伸手拎起来了那盖头,看到里面闭着眼睛的人。
那张脸上不施粉黛,眉毛弯弯,阖着的一双眼睛引人无限遐想,皮肤嫩生生的,宛若豆蔻梢头春日樱花。
她头上的花冠带的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时间来不及,随手带上去的。
她的手脚都被麻绳缚着。
奚鹤卿目光幽幽审视着她。
这人,显然不是沈素薇。
奚鹤卿伸手,苍白枯瘦的手拿出来她嘴里的棉布,又解开她手脚上绑着的麻绳。
他倒不觉得这些由他来做,有些纡尊降贵。
做完这一切,奚鹤卿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静静等着。
……
不知多久,床上的人有了反应。
奚鹤卿掀起眼皮,侧头看床上的人。
那双澄澈瞳眸里先是震惊,再是了然,最后平静下来。
奚鹤卿讥笑不语,森然看着她。
他在等她解释。
卷耳看着坐在桌案那头的奚鹤卿,和他身边桌案上的果子。
她斟酌片刻,柔声开口。
“司主,吃点果子,降降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