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明慎(7)

卷耳的这场病到了秋天才算彻底大好,那一箭穿了心肺,若没有明慎带回来的药,她现在早就不知道在哪里了。

“我真的没事。”卷耳无奈,苏嬷嬷扶着她坐在檐下躺椅上,平南王还站在一旁唠叨着。

“囡囡可不能出门。”他伸手给卷耳拉了拉腿上的被子,“等中秋的时候,爹爹再带你看花灯。”

檐下晒不到太阳,苏嬷嬷给她打着扇子,手边放着平南王亲自切的水果。

经此一事,她爹倒是不整天往皇宫跑了,反倒多了许多时间陪她。

“我,想去看看他。”卷耳垂眸,眉目淡淡,半晌开口。

明慎为她去华莲寺求了药,可卷耳在家养了许久的伤,一直没机会去看看他。卷耳只知道,若不是主持有悲悯之心救治明慎,这次真的成了一命换一命了。

平南王闻言叹了口气,“囡囡,明慎他……不是良配。”如今他要是再没看出来女儿的心思,那他这个爹也就白当了。

可皇后被废,明慎空有太师之位,如今守在鹿鸣书院,这辈子都和官场无缘。

卷耳微微一笑,“爹爹,你说他不是良配,还是明家不是良配呢?”

“便是他自己如何配的上你?他现在眼睛都看不见,你想后半辈子守着这样一个人吗?”

卷耳眉目轻敛,“可前十几年,也是他一直守着我护着我。”

……

半晌,平南王哑言,“既然想去,下午便去看看吧。”

孩子大了,他没有陪她成长,陪着她的人,是明慎。

可他这个爹爹,应该为女儿做些什么。

*

再次来到鹿鸣书院,卷耳心头滋味难明。

明家出了事,所有人都怕跟明慎扯上关系,是以如今的书院早就没有学生了。

卷耳步子缓慢,一寸寸看过这地方。

一片孤寂荒凉。

他便是在这呆了许久么。

卷耳眨了眨眼,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谁?”

她脚步一顿,回身望向明慎。

他一步步走进她,明慎闻到了熟悉的香,勾起一个柔敛的笑,“郡主可是大好了?”

明慎抬手,本来想摸摸她的头顶,却忘了她已经长高了,他触到的是女孩子柔嫩的脸颊。

只一瞬,他收回手。

“我都好。”她认认真真看着他的脸。

和风微甜轻拂过面,两个人站在这,竟然有些无话可说。

明慎抿唇,“可要去我的院子看看?”

卷耳注意到他手里的木杖,半晌,她说“好”。

他虽眼盲,可脚步却并不错乱,稳稳地走在卷耳前方。

明慎折近院子,在一旁给她撑着门,听卷耳问,“先生一个人在这里吗?”

“不是。”木杖抵到石桌,明慎缓缓坐下来,“还有个随侍,他一会才回来。”

卷耳点点头,反应过来他看不见,又轻轻‘嗯’了一声。

“那天,多谢你。”明慎轻轻道。

卷耳淡淡笑了笑,“先生不必这样,我是下意识的,若是给我时间权衡利弊,我还不一定替你挡箭呢。”

明慎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下意识地,才最真挚,不是吗。

“况且先生为我华莲寺求药,我们也算抵消了。”卷耳温和地劝他。

以前追着明慎讨糕点吃的小姑娘长大了,她声线并没变多少,只是比起以前的稚嫩,如今的她更加柔软。

可明慎不知,这样的温柔,是卷耳在他身上学到的。

门被吱呀推开,“先生,晚上我们可要做桂花……咦?”

门外跑进来的人挠了挠头,“这位姑娘是?”

卷耳回神,看着那小厮打扮的人走过来,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这是平南王府的郡主。”明慎温声道:“这是蓝田,是我一个侍从。”

卷耳点点头,但见这小厮这样活泼,以前应该并不是奴才。

“姑娘可要留饭?”蓝田做了个揖,看着她好看的脸,“先生烧饭很好吃的,尤其是桂花糕。”

卷耳一愣,“明先生会下厨?”

桂花糕……她突然想起去年在马场吃那道,和平时味道不一样的桂花糕。

“会做一些。”明慎笑着,“又不是什么厉害的事情,你别听蓝田一惊一乍。”

“你若有空,也可留下尝尝。”

卷耳点头,“好啊,还没吃过先生做的东西呢。”

蓝田奇道,“姑娘也称先生?姑娘是明先生的学生吗?”

明慎闻言一愣。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些不想承认,他是她的长辈,曾经是她的老师。

而卷耳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看着蓝田抱着菜篮子跑向厨房,卷耳静了静,道:“陈柯哥哥和菱姐姐可有来过?”

卷耳这么一问,明慎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想起过芊菱了,“上月来过了。送了许多伤药,一会你带回去些,我现如今也用不到。”

他面上神情自然,卷耳心中一动。

蓝田在后院喊着,“先生?你们可以过来了。”

明慎起身,握住桌边的木杖,“走吧。”

*

那日之后,卷耳几乎每天都要跑一趟鹿鸣书院,皇帝对他们的关系自然是了如指掌,只是奇怪地没有多说些什么。

九月的天气每每都是大雨倾盆,这日一早,明慎起来的时候便听到外面雨声。

“蓝田。”

“欸,先生。”蓝田走过来,“可是有事?”

“几时了?”

蓝田看了看天色,“申时末了。”

明慎抿唇,“今日郡主应该不会来了,你把桂花收起来吧。”

明日中秋,本来还想提前跟她一起过节的。

心里有些失落,可明慎却没说什么,蓝田刚要应声,便看到有人撑着伞过来。

“谁说我不来了。”伞下空间狭小,她声音清脆,“明先生可是不想给我做桂花糕了?”

她笑着走进来,明慎心里那丝失落一瞬殆尽,下意识勾起个笑,“我又怎会亏了你。”

蓝田看着明慎脸上的笑意,挠了挠头。

明慎看不见,便不知岁月长短,平日只是坐在桌前练字,蓝田惊讶于他看不见,字迹却依旧风骨清俊。

可蓝田觉得,明慎每天这样的状态,更像是在等人。

可能先生自己都没察觉出来。

因外面下了雨,三个人就把用饭的地方改到了前厅,卷耳跟蓝田一起把饭菜端过来,笑的开心,“先生尝尝我做的豌豆黄?”

“你喜欢的东西倒是从未变过。”明慎笑着道。

卷耳顿了顿,笑容柔软,“是啊,我喜欢的,从来都没变过。”

明慎手指蜷了蜷。

蓝田又跑出去端其他的菜,卷耳看那人抿唇,伸手夹了块豌豆黄递到他唇边,“先生尝尝?”

那味道香甜,明慎下意识低头,卷耳却突然移开。

他软凉的唇擦过她的手。

明慎僵住身子,卷耳也有些愣。

过了会儿,他像是有些无奈,“你不要欺负我。”

唇瓣柔软,那触感像是从手背一路传到心底,卷耳心思有些乱,小小的“嗯”一声,手里重新夹了一块放到他嘴里,这回倒是没有再戏弄他。

明慎低头,闭着的眼珠轻轻转了转。

……

卷耳离开后,明慎便让蓝田把那些昨日买的花灯拿过来。

明日是中秋,明慎早早地让蓝田买了许多未曾绘过的灯盏,蓝田只当明慎是想体会个中秋的热闹,谁知他一开口就是五百盏。

五百盏??

蓝田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照办了。

花灯并不难买,明慎特意嘱咐他不要带图样的,这样的灯并不贵,也不难寻,昨天就已经买完了。

蓝田以为以为这就是最疯狂的了。

可当蓝田看着明慎打算把这五百盏花灯都画满图样的时候,他是真的惊了。

……

雨后山中清爽,明慎坐在院子里,一个又一个绘过那些花灯。

他看不见,所以绘出来的东西并不多好看,明慎只能凭着感觉和功底来画。

有的灯画的不好,明慎便让蓝田指出来,然后重新画过。

明慎的一双手被花灯上的竹刺刺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浅淡的血滴到花灯上。

蓝田看了眼那些花灯,再次愣住了。

这几百盏灯,连着看是明慎的一生。

华贵的明宅里,一个小男孩正蹲在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时间已经很晚了,周围没有下人陪着,他有些孤独的抱着自己的肩膀,那张脸,赫然就是幼时的明慎。

有些破败的西九街里,明慎不经意地看到了小巷里的小酒馆,他孤身走了进去,画里的明慎青涩但不失风骨,应是十几岁的样子。

夏日的鹿鸣书院,如水的江南,人潮汹涌的帝京大街……

所有的所有,他走过的,他看过的。

蓝田心下一片震惊。

明慎就坐在那里画了一整天,从子时到了第二天的申时,他笔下不停,脑子里也不停。

他把和卷耳所有的过往在脑海里走马观花般看了一遍。

像是弥补那些年,他未回头的时光。

……

明慎画完的灯便让蓝田挂起来,鹿鸣书院不大,明慎画了一天,蓝田一个时辰就挂满了。

“明先生……这太好看了吧!”蓝田惊喜道。

一切结束的时候正是天色将黑,漫山的花灯点亮,在视觉上是极大的震撼。

“好看就好。”明慎眉宇间有些疲惫,却笑意疏落,“总算我们没有白忙活。”

五百灯盏,是他的一生。

明慎想把这些送给她。

可他等了许久,夜露沾了身,直到月上中天,那个人都没来。

“明先生,是不是郡主今日不会来了?”蓝田看着明慎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先生有些可怜。

明慎沉默不语。

他一直在等。

直到亥时,蓝田又不得已开口,“明先生,要……要不你先去休息吧,郡主来了我会叫您的。”

可他们都知道,这个时间卷耳没来,说明她不会来了。

星光明亮,可这五百灯盏仿若人间大梦一场,光芒万丈。

明慎霍然起身,低声道:“我去看看她。”

若你向我走了许多步,那这次,换我去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