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王府种了许多郁郁葱葱的树木,因着芊菱喜欢,陈柯便给她寻了许多。卷耳穿过牡丹圃,正看到芊菱给院子里的花浇水。
“芊裕不在这吧。”卷耳好整以暇的坐在石桌前,倒了杯茶。
芊菱擦了擦汗,“不在,早上跟陈柯出去看铺子了。”身边的侍女接过她手里的帕子,芊菱走过来,接过卷耳递来的茶。
“那就好。”卷耳放下心,听芊菱无奈道:“倒是我不好了,不该没知会你就上门提亲。”
导致现在芊裕整日魂不守舍,卷耳处境也尴尬。
茶里泡着上好的菊花,卷耳抿了一口,“就算我不说什么,陛下也不会让这门亲事成的。”
她说完,芊菱也沉默下来。
陛下年纪大了,性子愈发多疑,上月皇后在朝野结党被查,陛下震怒,如今皇后还在自己寝宫关着,太子地位更是岌岌可危。
卷耳也想明白了,皇后之前为何有意撮合自己与太子。
这不仅是拉拢了平南王,也把这位皇帝的亲兄弟跟自己绑在同一条线上。
什么堂兄堂妹都不在她眼里了。
权力果然让人疯狂。
而出此一事,皇帝便更会注重权贵姻亲。自然不会允许陈王府与平南王府亲上加亲。
只怕卷耳日后的夫家身份不会太高。
芊菱有些黯然,“也不知道明慎在江南如何。”
明家出事,明慎受牵连是必然的。
或许在他们不知道的许久之前,明慎就已经在和皇帝周旋着了。
芊菱虽然并不喜欢明慎,但从小一起长的情谊总是在的,明家党羽几乎被一网打尽,尽管明慎从不参与朝政,可到底皇后是他亲姐,免不得被连累。
卷耳听到这个名字顿了顿。
五月的天气,江南湿润多雨,不知道他是否习惯。
卷耳轻轻抿唇,眉心皱着,“陛下可有说何时让他回来?”
芊菱摇头,心里也是不清楚,“总要皇后得到陛下原谅之后吧。”
自古以来,外戚权势为君王所忌,皇后如今动作频频,只怕会落个不好的下场。
幸好明慎并不是一个重权势的人,太师之位,相比于太傅太保也并无实权。
*
风雨欲来时,总是会格外平静。
被困寝宫的皇后让身边侍女向宫外传消息,却被皇帝知晓。
龙颜震怒。
这日一早,皇帝的旨意传遍了帝京。
皇后被废,太子圈禁东宫。
*
明慎离京不过两月,便被皇帝匆匆叫了回来,他看不见,这一路颠簸坎坷难捱,在江南又忙碌许久,是以如今脸色有些差。
皇帝看着进来的人,眼睛眯了眯。
明忻跪在皇帝脚边,闻声回头望过来,看到明慎的样子一怔,有些不敢置信,“阿慎?”
他的眼睛……
宫人引着明慎进了殿,便松了扶着他的手,明慎一个踉跄,但他并没有什么恼意,微微辨别了明忻的声音的方向,便朝着她走。
他步子虽慢,却坚定平稳。
白色绸布覆于目前,他唇色苍白,轻轻抿着,却依然不失风华。
她停在明忻面前,缓慢蹲下身。
明忻伸手拆了他眼睛上的布,看着明慎毫无神采的眼睛,整个人瘫坐下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阿姐。”明慎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该如此执迷的。”
明忻摇了摇头,双眼通红,猛地推开明慎,转头看着皇帝,崩溃质问,“是你?是你弄瞎了阿慎的眼睛?”
一身龙袍的男人看了她半晌,威严的声音里满含失望,“我之前就提醒过你,你以为明慎的眼睛是为了谁?”
为了谁,自然是为了她。
如今明家被连根拔起,与明家亲近的人的官职也被一降再降,帝京一时人心惶惶,而要保下皇后和依附于明家的人,便要明家再无复起的可能。
而明慎是明家嫡系,这一切要他来换,好像最合理不过。
“你……你把解药给他,你杀了我,杀了我行不行?”明忻攥着皇帝衣角,眼里的恨意和绝望交织。
“明家先祖于社稷有功,朕不会要了你的命。明慎的官位也仍在。”
皇帝低身,捏着明忻的下巴,眼里隐有痛色,却依旧坚定道:“至于你,就在自己宫里好好思过吧。”
明忻失声片刻,颓然一笑。
这世间所有爱都曾真挚过,只是远不如权利的诱惑更深。
*
太子被囚,太师这个职位就显的可笑了。
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明家的下人跑了大半。
明慎手里握着根木杖,一路走回明家。路人有许多人对他指指点点,无不感慨。
曾经那样被人尊崇的明先生,此刻落魄的可能并不比普通百姓好上多少。
明慎却觉得有些轻松。
从此后,别人对他的称呼不会是国舅,也不会因皇后与明家而对他明刀暗箭。
从此后,他只是明慎而已。
明宅里杂乱一通,地上散落着被翻的乱七八糟的物什,明慎看不见,被脚下的东西绊的踉跄了一下,有人急匆匆的从他身边跑过去,狠狠撞在明慎身上,他一时不稳,砰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快点快点!别去后院了,前厅的东西拿了就走吧!”
“快快!别被人看到了!”
……
周围杂乱,明慎偏了偏头,薄唇抿成一条线。
白衫上尘埃点点,明慎伏在地上,摸索着去找那根木杖。
可早就被杂乱的脚步踢到一边去了。
明慎无奈。
真是祸不单行。
他手掌被跑过去的人踩到,如玉的骨节立刻渗出血来,明慎闷哼一声,轻轻吸了口气。
很疼。
他伏在地上,满身的狼狈。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踟蹰片刻,走过来扶起他,“先生……您……哎……”
明慎接过他递过来的木杖,唇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多谢。”
这世间所有事,好的坏的,明慎并不在乎。
况且他觉得这结果,已经比自己预想的好多了。
扶着他的那个人看着明慎这样有些心酸。
公子如玉,公子如松柏。
没有多少人能在这样的境地还笑得出来。
那人叹了口气,终是转身离开,明慎便自己摸索着回到房间。手上的伤刺痛,他看不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明慎不打算处理。
他缓缓靠坐在床上,静静想了想如今局势。
帝京必会清洗一通,如今是明家,那么下一个呢。
窗外的嘈杂声静下来了,院子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四周寂静到可怕。
明慎自嘲的想,若这一刻突然有人坐到他身边,也不知他是否能认出来。
是以门被推开时,明慎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谁会来见他?
那人上了脚踏,坐在他旁边。她忍着眼泪,却还是不小心发出声音。
这气息,太熟悉了。
半顷,明慎笑了,“不哭。”
他面上沾了灰,卷耳抬手,轻轻给他擦了擦。
擦不掉。
白玉一般的脸上,血痕,擦伤,灰尘。
“怎么擦不掉呢。”卷耳哽咽,“怎么擦不掉呢。”
这一身的伤痕累累,怎么擦都擦不掉啊。
明慎伸手轻轻把她揽入怀里,他闭了闭眼,声音沙哑,“不哭了,我没事的。”
他离开时不见她,便是不想看她哭。
眼泪透过肩上的衣衫沾染到皮肤,明慎恍然觉得那块皮肤灼烫。
“不要哭了。”他声音有些沉,还撑着力气笑,“你哭的,我也有点难过了。”
这是明慎第一次抱她,不是卷耳想过许久的清隽松香,他衣服沾了灰,上面有血的味道,也有尘土的味道。
她的明先生不该是这样的。
卷耳抱的他越来越紧,心疼的快要窒息。
不该是这样的。
明先生最爱读书了,他看不见了,该有多难过啊。
怀里的人柔软温热,明慎撑着许久的肩膀,有些微微的塌了。
他没想到,最终让他卸下疲惫的,会是她。
第一个为自己哭的人,竟然是怀里的小姑娘。
半晌,明慎微微退开身,手指摸索着碰到卷耳的脸,轻声道:“不许哭了,眼睛会疼的,嗯?”
“好。”卷耳吸了吸鼻子,眼睛红红的,她抬手摸了摸明慎覆于眼前的绸带。
她想起明慎离开那日,不肯出门见她。
应是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看不见了。
她指腹温暖,透过薄薄一层布传到他眼皮上,明慎眼珠转了转。
卷耳又想哭了。
听她又要哽咽,明慎笑道:“帮我打点水来吧,处理一下伤口好不好?”
卷耳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伤。
她擦了擦眼泪,又低低‘嗯’了一声。
怕她一个人再哭真的伤了眼睛,明慎温声道:“我和你一起。”
他起身去够木杖,谁知卷耳一把握住他的手,“我扶着你。”
明慎笑了笑,竟真的没去拿那根木杖,他微微收紧卷耳的手,“听你的。”
他看不见,可心底却逐渐明朗。
明慎想,皇帝必然还会试探自己,并且帝京这地方并不适合卷耳。
若有机会,他应该带她离开。
卷耳小心牵着他走到院子里的小厨房,“你在这等一下,我烧水。”
她鼻音很重,明慎抬手摸到她的脸,润润的,却没有让他心慌的眼泪了。
明慎放下心来,“好。”
不知为何,看着她哭,他更难受。
郡主素来娇养长大,卷耳手忙脚乱的烧了一锅水,明慎在一旁不断指导。
“火不要太大。”
“你怎么知道火大了?”
“我闻到烟了。”
卷耳灭了火,把水舀出来装到旁边的木盆里,她刚要端起来,却有破风声传来。
那弓箭速度极快,他看不见,更不要说躲开。
可若有人为了他不要命呢。
弓箭刺入皮肉的声音让人惊恐,她失去意识前,看到明慎一向平静的脸上终于铺满惶恐。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卷耳想,若她真就这样丢了命,便也算是做到了‘死当长相思’。
*
皇帝几乎叫了整个太医院的人来了王府,那一箭是皇帝为了试探明慎安排的,如今却是卷耳替了这苦难,若这姑娘真有什么意外,皇帝几乎不敢去想平南王的反应。
王府里一片愁云,平南王正暴躁地大喊,“一群废物!一个箭伤你们都治不了吗?!”
那御医看了眼床上趴着的小姑娘,艰难道:“王爷,郡主这伤几乎贯穿心脉,臣……臣实在是无力回天。”
眼看着王爷被他的话激一个趔趄,御医急忙要伸手扶住他,却被他暴怒挡开,“滚!都给本王滚!”
那群皇帝派来的御医擦了擦脸上的汗,看着床上的人摇了摇头。
回天乏术啊。
平南王大步走到卷耳床边,却在靠近她时又猛地定在原地。他声音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失神地盯着那张苍白的小脸,刚才还能吼御医的人,此刻却声若蚊蝇,“囡囡,你不要吓爹爹。”
“爹爹答应过你阿娘的,爹爹要一辈子护着我们的囡囡的。”
“你这样,让爹爹怎么和你阿娘交代啊。”
床上的人脸色苍白,自是没有回应。
距离卷耳中箭,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御医用药吊着她的命,只盼着能让她多撑一会,,希望能出现什么奇迹。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奇迹。
*
明慎到华莲寺的时候,没有拿那只木杖。
他看不见,看不见巍峨九百阶,看不见这一路嶙峋怪石。
可他能看到自己的心。
明慎一身白衣上染了大片卷耳的血,那黏腻血腥的味道,却成了他走下去的唯一动力。
他双膝跪下,缓缓弯腰,前额触到冰凉的地面。
似有她的声音响起,在清风里,在尘埃里,在心底里。
“明先生,你真好看。”
“明先生,我受伤了,可以不用补习了吗?”
明慎呼吸抽痛,他起身,跪下,覆目的绸布下,有两道并不明显的湿痕。
“明先生,如果你不知道会陪谁一辈子,那个人可以是我吗?”
“明先生,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
九百阶。
八百阶。
七百阶。
明慎缓缓站起身,却受不住的跪倒下去。
他浑身颤抖,眼睛看不见,可脑子却是一片天旋地转。
“明先生,你喜欢菱姐姐,我知道的。”
“明先生,我们今晚去小酒馆吗?”
……
他撑起身,下跪,叩首,起身。
四百阶。
三百阶。
二百阶。
“明先生,我能看一看你么。”
“明先生,我有礼物吗?”
“明先生,祝你南下一路顺利。”
“明先生……”
……
我曾拥有一个人最好的时光,和最柔软的心肠。
锥心之苦,她替我受了。
那这九百长阶,便是我欠她的。
*
“师父,可要叫那人起来?”小沙弥双手合十,恭声问上首的人。
端坐的僧人缓缓睁眼,悲悯的双眼看了看窗外夜空,轻轻摇了摇头。
小沙弥轻轻叹气,忍不住又跑出去看磕头的那个人。
他额上都是血,不,应该说身上都是血。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每一次跪下,都要好久才能起身。
小沙弥有些疑惑。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愿意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