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之后,卷耳发现明慎开始有意无意躲着自己。
他不会再送她回府,也不会再带她去小酒馆。甚至冬至这天,明慎不再来鹿鸣书院了。
书院本就是他办的,明慎并不用时时来授课。并且这里不止有明慎一位先生,他走了,自然有别人顶替他的位置。
冬末,卷耳也结束了在鹿鸣书院读书的日子。
*
炭火上正暖着她的披风,卷耳摘了鬓边金钗,换了个玉簪,抬眸,“时辰可到了?”
苏嬤嬤把温热的披风给卷耳加上,“宫里的车架到了,郡主这会儿就可动身了。”
“走吧。”
她手指捏着披风领口,指尖圆润可爱,如今的女孩子时兴用凤仙花汁染甲,卷耳嫌太过麻烦,便没弄过。
“皇后娘娘突然召郡主入宫,可是有要事?”苏嬤嬤替卷耳打了马车帘子。
卷耳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
马车晃悠悠的往前走,速度不慢,卷耳端坐在车里,目光温柔清亮。
坐在一旁的苏嬤嬤忍不住感慨。
郡主瞧着是真的长大了,隐隐有了当年王妃的风采。
翟凤雕花,金银玉柱,卷耳进了皇后殿内盈盈行了个礼,便被穿着乌金云绣袍的女人扶起来,“好孩子,不必多礼。”
卷耳随着皇后的手起身,抬眸时却有些愣。
皇后憔悴了很多。
当年这一对帝后的爱情也曾是一段佳话,只是如今看来,却是大不如前了。
明忻和明慎姐弟两个有四分像,俱是风光霁月的好颜色,如今美人面憔悴,让人看着不禁生出感慨来。
看着皇后所为,卷耳隐隐觉得,应是发生了什么事。
皇后拉着卷耳坐在雕花椅上,柔声道:“郡主出落的愈发漂亮了,还记得你刚出生时,小小软软一团,可爱的很。”
卷耳虽然和明慎走得近,却很少和这位娘娘有交集。她下意识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
从皇后殿里出来的时候,卷耳面色冷凝。
苏嬤嬤反复想了想皇后的那番话,有些不确定道:“皇后娘娘这意思,是想让您嫁给太子殿下?!”
真是疯了。
卷耳款步悠悠,头上步摇晃动,幅度却很小,只余一派端庄,“这是娘娘的意思,不是陛下的意思。”卷耳拍了拍苏嬤嬤的手,“别担心,回家等等再说。”
晚膳时分,卷耳把这件事说与父亲听。
“今后便不要去皇后那里了。”沉默片刻,平南王又道:“朝堂诡谲,听了反倒糟心。”
卷耳想了想,品出个苗头。
她父亲手握兵权,陛下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嫁给太子的。
那皇后今日,又是为何给她这个口风呢。
……
那日的事情卷耳尚未思考明白,年节过了,三月缤纷,便到了陈柯和芊菱成婚的日子。
婚礼盛大,身为平南王府的郡主,卷耳自然在受邀之列。
她看到了明慎。
卷耳恍惚发现,除了在年节的宫宴上见过明慎,他们已经许久没见了。
本朝尚黑白,是以婚服是极致的纯白,芊菱头上华盛精致,手中以金丝扇却面,往日风风火火的姑娘,身上难得带了温柔色彩。
可卷耳却一直盯着那个身影瞧。
许是为了避开婚服的颜色,明慎今日穿了一身鸦黑锦袍,窄袖收紧,手中握着被白瓷杯,嘴角噙着温柔的笑。
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但他却眼里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
他怎样都温柔,爱也温柔,祝福也温柔。
卷耳看着看着,眼底有些酸。
片刻,明慎在人群里看到了卷耳。
小姑娘还有一个月及笄,而他们也终于渐行渐远。
或许以后和他渐行渐远的,远不止她一个。
明慎勾起个微笑,手里举杯,遥遥敬她。
卷耳一瞬间想要落泪。
她知道,有什么事情正渐渐发生。
他阻止不了。
她也亦然。
卷耳便也勾起一个明媚的笑,抬首饮尽杯中清酒。
那味道一路热进肺里。
滚烫。
少年人当坦坦荡荡立于天地,澄澈,干净,无畏任何艰难险阻。
若青年呢。
若青年,他便像一块精致纯粹的美玉,无棱角,免崎岖,手握生温。
像她的明先生一般。
永远温润生光。
婚宴繁冗复杂,天色将黑时,明慎早就离开了,卷耳也没待到结束,自己偷偷走了出去。
她又来到了小酒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家藏在巷子里的小店的客人渐渐多了,店里秋露白清香,卷耳步子停在门口,看着里面的背影。
桌上倒着几只酒坛子,明慎抬手,把酒灌入喉中。
他只留给她一道有些孤独的背影。
长久的,卷耳就那么看着。
一动不动。
春风还有些凉,又是一年初始,万物复苏,悄然生长。
这样的夜里,月明星稀下,陈柯娶到了年少时爱慕的人,平南王找了半个晚上的女儿,卷耳就站在小酒馆门口,看着那人喝了一夜。
天将明时,她深深看了眼那道背影,转身离开。
那时的她以为明慎是因芊菱成婚而难过。
可后来知道了所有事情的卷耳,却只剩下心疼。
*
那日婚礼结束后,卷耳想见明慎却一直没有机会。只听说他去宫里见了一次皇帝后,便一直待在家里。
一月后,卷耳及笄这天,平南王宴请了大半个帝京,宾客来往不迭,平南王脸上的笑一天就没消失过。
卷耳一身藕色齐腰裙,长发柔顺的披在身后,赞者替她把长发挽成个漂亮的发髻,又插上陛下御赐的长簪。
这礼也就结束了。
午宴人很多,热闹丝毫不比陈柯成婚那日小。王府里搭了许多戏台子,卷耳没去凑热闹,她回到后院,苏嬤嬤走过来道:“郡主可算忙完了,可得歇一歇。”
卷耳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微微一笑,“这全挽上去有些不适应。”
她这一年来出落的亭亭玉立,一颦一笑间具是风华,苏嬤嬤看着都忍不住喜欢。
“嬷嬷可见到明先生了?”卷耳刚刚好似没看到他。
苏嬷嬷奇怪道,“明先生前几日送了信过来,说是郡主及笄礼来不了了,郡主忘了?”
半晌,卷耳笑了笑,“看我,一时倒是忘了。”
她神色温柔,像只是随口一问。
把桌上的荷色荷包挂在腰间,卷耳起身走出去,“我出门一趟,爹爹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去看菱姐姐了。”
*
卷耳到明家的时候,却没见到守门的人。
小时候明慎经常带着卷耳来这里玩,是以她还算熟悉路,绕过曲折游廊,便见到院子一隅的房间。
此时天色还早,卷耳走到他房门前,轻叩了叩,“先生在吗?”
里面静了半晌,明慎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卷耳?”顿了顿,他笑着问,“今日不是你的及笄礼么,怎么过来了?”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卷耳一颗心却缓缓坠下去。
“能让我进去吗?”细风绕颈,她明眸熠熠,胜过万千繁星。
卷耳看不到的地方,明慎强笑,“此刻有些不便,郡主若有事,便直接说吧。”
卷耳长睫颤了颤,“你明日要南下?”
明慎顿了片刻,无奈道:“你知道了?”
“嗯。”卷耳眨了眨眼,“什么时候走?”
“明日。”
“嗯……你今天,为什么没有来参加我的及笄礼?”女孩子声音低下来,像是有些不解和委屈。
隔着门,明慎笑着,声音温柔地安慰她,“今天有些许事耽误了,抱歉。”
“那…我有礼物吗?”她婀娜剪影落在地上,可明慎看不到。
房间里的明慎轻轻吸了口气,紧攥着手,力气大到把那只雕刻了许久的玉簪折断。
半晌,他抱歉道:“我忘了。”
两人隔着一道门,他出不去,她进不来。
或许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止这一道门。
“明日,从这里直接走吗?”
明慎走到门边,身子靠在门框上,闻言轻轻“嗯”一声。
他听出小姑娘的哭腔。
“郡主,你不要闹。”他话里像是长辈对小孩子的无奈宠溺。温柔至极。
可卷耳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温柔。
卷耳又走近了一步,轻轻摩挲面前的门。
明慎听她道:“先生,卷耳长大了。”
岁月描摹,她明眸似皓月,脸颊小小梨涡蓄了甜。可没人看见。
卷耳低声说,“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孩子?”
不待明慎开口,又听她道:“先生,我及笄了。父亲说,母亲这般大的时候,已经与父亲换了庚贴,定下了亲事了。”
明慎有一瞬间被她话里的真挚刺到。
他沉默,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先生是不是……是不是从来没喜欢过我?”
女儿家嗓音天生的软,再加上此刻她情绪飘飘不得落下,那声音便愈发的绵绵。
明慎缓缓攥紧那玉簪,尖锐刺破皮肉,点点滴滴的坠到地面。
“你若不喜欢,那我明天便告诉父亲,就说,我同意他给我相看亲事了。”
无人应她。
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在喃喃轻语。
她嗓音柔软若浮萍,却乖巧极了,“算了,我不逼先生了。”
她从来都不会让他为难。
被人温柔对待久了的人,骨子里也带着一股柔和。
卷耳拆下腰间装着平安符的香囊,蹲下身放在地上,“那卷耳,便祝先生南下一路顺利。”
明慎呼吸有些乱了,却依旧沉默不语。
走之前她来送他,已经足够好了。
卷耳认真看了眼这道门,转身离开。
或许很多人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都喜欢过一个不可能的人。
这没什么的。
“卷耳。”明慎靠在门框上,轻声唤她。
那姑娘步子停下来,背影倔强。
“恭喜长大。”隔着一道门,他这样说。
卷耳咬唇,却依旧忍不住眼睛泛红。
他曾说过,会保护她,直至她长大。
她第一次对明慎的话没有回应,径直走出门外。
是啊,我长大了。
可再也不会有你了。
等到院子里彻底没了声音,那道门才被轻轻打开。
那双永远盛着月光的眸子被一条白色绸带蒙着,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明慎在门里静静站了片刻,然后摸索着迈出门。
他感觉到脚下踩了个什么东西,明慎缓慢蹲下身,碰到了那个香囊。
风声过境,残留下那姑娘身上淡淡的香。
明慎觉得心底莫名的疼。
他有那么一刻,想叫住她。
可他不能。
他可以趴在泥里,浑身是血也没事。
可卷耳不行。
她得干干净净的。
他的小姑娘,值得这世间所有的,最好的一切。
……
第二日上午,陈王世子妃拿着求婚书,带着弟弟芊裕,登上了平南王府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