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书院坐落在离皇宫不远处的廊山,占地虽不算大,但能在这里读书的孩子,除了太子殿下,就是各个王府的世子郡主和一些高官家的子弟。
太子殿下今日没来,明慎进来的时候,卷耳正抱着杯子里的梅子汤喝的惬意。
知了声声催盛夏,屋子里放了两个冰盆,可她还是热的紧。
明慎目光从殿内一群孩子掠过,最后落在正嚼着豌豆黄的卷耳脸上。
小姑娘明显被他看的一愣,下意识咽下嘴里的点心,差点噎到。
明慎眼带笑意的移开目光。
周围的少爷姑娘们正在讨论这次成绩。
“明先生这次的题好难。”
“是啊,也不知道这次榜一会是谁?”
“应该还是太子殿下吧,管他呢,反正不会是你我。”
……
书童把誊抄好的成绩单每个桌案都放了一份,卷耳拍了拍手上的豌豆黄沫子,素手打开那张宣纸。
白纸黑字,她的名字要从后往前找,第五个就是了。
……
卷耳撇了撇嘴,换了块桂花糕。
骠骑将军家的女儿风露露看了眼卷耳,有些羡慕。
郡主的家世样貌都是上乘,其实这成绩好不好,倒不重要。
她父亲平南王和当今陛下一母同胞,当年朝代更迭,平南王帮当今陛下死守住这这皇位,再加上王爷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是以郡主从小就是千娇百宠的长大。
皇帝只有一位公主,只是个不受宠的妃子所出,若真说起尊贵来,还真不一定比得上平南王府家的小郡主。
殿内光影深深,给他清朗的脸上镀了层柔光,明慎坐在椅子上,信手翻着学生们昨日的功课。
在卷耳的功课上目光停留最久。
明慎身份不凡,是真正的国舅爷,是以并没有调皮的学生不服管教什么的。
卷耳看着明慎,面无表情地嚼着豌豆黄。
梁国尚黑白,明慎一身雪白的衣衫,温润似仙,他一身书卷气,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注意到她的视线,坐着的人站起身,明慎一只手背在身后,从台上缓步下来走到卷耳身边。
距离不远,明慎长衫衣袂漾漾,两手垂着,却盖不住长腿窄腰。
卷耳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白瓷骨一样的手指握着本书,明慎抬手,用那书在卷耳头顶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今天下学后在书院门口等我。”
卷耳鼓了鼓腮。
她也想过,明慎在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否也曾骑马倚斜桥,是明媚热烈的少年郎。
可卷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明慎本该就是这样。
他像是夜空里飘渺的萤火,又像是浩瀚星海旁的一轮月。总之把所有与温柔有关的事物都可以放在他身上。
可此刻卷耳有些无奈。
她又因为成绩差而被抓回去补习了。
手里的桂花糕也不香了,她抬头眼巴巴的看着明慎。
小姑娘今年十四岁,她模样生的好,秋水瞳圆圆的,眼睑微微垂着,虽说不上是多么倾国无双,不过单单被她那么一双眼睛看着,就没有人能不心软。
明慎笑了笑,温柔道:“撒娇也没用。”
“……”
明家先祖是开国功臣,而明慎亲姐又是当今皇后,也算跟卷耳也算沾了亲戚,是以格外照顾一些。
平南王可从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不指望自家女儿学问多深,但最起码要爱读书,明事理。是以卷耳从五岁开蒙就被送来听学。
明慎从那时候就带着她了,卷耳幼年丧母,前几年朝政不稳的时候,平南王动辄和皇帝在宫里谈到深夜,无数个雷雨夜里,都是明慎哄着小姑娘安慰。
他们差了九岁,明慎自觉要照顾好这姑娘。
只是向来被誉为才子的明先生,却是怎么也教不好这个小姑娘。明慎也有点怀疑自己的水平。
卷耳默了默道:“还是酉时?”
明慎点头,“还是酉时。”
卷耳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柔嫩的脸颊似借了花与月的明媚,娇俏可人。
明慎得了卷耳的承诺,满意地点了点头。
课堂朗朗书声响起时,卷耳又偷偷把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明慎所有所觉,目光淡淡的扫过来,卷耳一阵心虚,立马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
……
一堂课不过一个时辰,下了学,一群人各自出了书院,明慎过来跟卷耳道:“走吧。”
卷耳整理了一下桌上的东西,跟在明慎身后。
书院离王府不远,往日卷耳都是乘马车来,可明慎素来是骑马的。明慎看着那姑娘盯着马车出神,他恍然般低笑几声,明白卷耳的意思,“不想坐马车了?”
卷耳笑眯眯点点头。
因还未及笄,她头上梳了个简单的少女发髻,只用了两个珍珠流苏钗,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响声。
明慎笑了笑,“可想骑马?”
“可以么?”
平南王教了卷耳一些防身的功夫,却并没有时间教她骑马。
她虽然无数次想学,但总也找不到机会。
“可以,我带着你。”
明慎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般漂亮,他垂眸把手递给卷耳,松香满袖,“来。”
卷耳听说明慎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好了之后身体就不太好,可伸在卷耳面前的这只手却是修长温润。
卷耳伸手握住,明慎使了力一把拉她上来坐在他身前。
他身上的味道清隽而干净,像是怕她掉下去,明慎两只手绕在她身前握着缰绳,也像是虚虚把她揽在怀里。
虽说男女有别,只是卷耳几乎从小跟明慎长大,而且她还未及笄,是以明慎自然没考虑这许多。
“坐稳了。”到底是怕她害怕,明慎策马,只是慢悠悠地向王府的方向走。
夏日天色暗的晚,他们身后是长空寥寥,有鸿雁掠过,带来一片火红的夕阳,月亮的轮廓淡淡显出来,只是到底还未到时间,明辉还不能与火红相争。
夏天会让人想到梅子汤里的酸酸甜甜,还有斜阳下,青石板上踢踢踏踏,和身后的人宽阔的肩膀。
因是要到了晚膳时分,一路酒楼不断,菜香幽幽,卷耳肚子适时的叫了一声。
“呵。”明慎笑了,“饿了?”
她歪了歪头,发丝蹭在他胸前暗纹刺绣上,带出几根发丝,“要不我们先去吃饭?”
反正只要不学习,干什么都行。
明慎看了眼天色,“也好。”
帝京很大,最中心是皇宫,四周围着东九街和西九街。东九街便是达官显贵的府邸,西九街多是平民百姓,还有一些权贵闲置的庄子。
卷耳看出来明慎正带着她往西九街走。
到一条小巷子旁,骑马便进不去了,明慎说要在巷子口下马,卷耳自然没什么异议。
明慎翻身下马,可不知什么时候卷耳头上的珠钗勾在了他衣服的绣线上。
他下马太快,卷耳头发被他勾着,下意识地跟着他动作,眼看就要栽下马来。
明慎一惊,反应迅速地伸手接住她,“没事吧?”
头发被拽下来好几根,卷耳揉了揉脑袋,“没事。”
“是我大意了。”他松开扶着她的手,揉了揉她的头。
卷耳四处看了看,“怎么来了这里?”
堂堂国舅爷,卷耳以为明慎会带她去哪个豪华酒楼。
“可别看不上这小巷子,有时候最合适的不代表最好的。”
卷耳点头,深以为然。
巷子有些深,地面沙砾不平,灯光昏暗,卷耳下意识地伸手拽着明慎的袖子。
过了会,二人在一家小铺前停下。匾额上‘小酒馆’三个字,是正经的楷书。
卷耳眨了眨眼,“你带我来喝酒?”
倒不像是明慎的作风。
明慎轻轻在她额上敲了下,“想什么呢。”他广袖碰到她脸上,料子柔软细腻。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明月终于压下最后一丝夕阳,清亮的悬在天上,屋子里暖黄烛火照亮,卷耳放开明慎的袖袍,跟着他一前一后走进店里。
酒馆里面是方形的空间,靠着窗那边放了一排酒坛,上面用红纸标注着品类,倒是格外新颖。
“秋露白。”明慎对着走过来的店小二道:“再来一壶青梅汁。”
“好嘞。”
卷耳比他矮,明慎只能微微倾身靠近她,“去挑挑想吃什么。”
卷耳顺着明慎指的方向,才注意另一面墙下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小糕点。
她回头,撞进明慎有些揶揄的笑里。
“那边有豌豆黄,桂花糕。”
……
看着她有些窘迫的样子,明慎抬手帮她顺了顺有些乱的珠钗,“别不好意思,看你课上一直在吃。”
他声音像是古老的弦,如玉的音质里雅致楚楚,卷耳有些惊艳地看着他,“明先生,你真好看。”卷耳托着下巴看着明慎,倒是没先去找豌豆黄。
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他。
明慎轻笑一声,凤眼上挑,“不及我们郡主。”
卷耳还想夸,明慎接过小二端上来的青梅汁给卷耳倒上,“你说的再多,明日起我还是要给你补习的。”
“……”
“听说过几日陈柯邀请先生去骑马?”她换了个话题,一双眼睛扑闪着。
“想去?”那秋露白并不烈,所以明慎倒是不经意地多喝了几杯。
“想去。”
小店里没几个人,来这里喝酒的都是这附近的百姓,看着明慎和卷耳衣着打扮俱是不俗,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他们并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只是看那姑娘灵动,青年清俊,倒是有些相配。
“想去,今晚回去就把国志背好,明日你若能完整地背出来,我便带你去。”
他三句不离学习,卷耳撇了撇嘴,“你说真的?”
广袖搭在木桌上,明慎手里捏着酒杯,背着满屋的烛火,温柔地看她。
他眼神纯净,完全是在看自家不懂事的小孩子,“真的。”
卷耳目光停了停,“好啊。”她有些不服气。
不就是背书么。
她背就是了。
……
平南王府内,灯燃彻夜。
卷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呆了一整天,还是明慎第二天才把她叫出来。
明慎好笑,这姑娘很聪明,只是是真的不爱学习,除非有东西诱惑她。
*
马场是陈王妃母家的,面积不大,但却也够他们几个人跑几圈了,陈柯看到明慎身后的小姑娘一愣,笑着道:“明兄怎么把小郡主带出来了。”
卷耳道:“郡主便郡主,怎还要加个小字?”
她声音清脆如佩环,大眼睛不满地看着陈柯,让陈柯只觉得自己欺负了小姑娘。
“你是明兄的外甥女,也是我堂妹,又比我们小了许多岁呢,可不是小郡主?”
陈柯和明慎同年,今岁二十有三。
“好了。”明慎把卷耳护到身后,笑着说,“不许欺负我带来的人。”
“知道你宝贝。”陈柯揶揄,他们这群人自是都知道,这俩人既是师徒又是舅甥,倒是比他们这群堂哥还亲近。
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只有卷耳这么一个小姑娘在这倒是有些另类了。陈柯牵着自己的马,“明兄,我就不等你了。”
明慎微微点头。
“可要学骑马?”明慎见她坐着无聊,随手把点心递给卷耳,开始日常投食。
“先生教我?”那点心是桂花糕和豌豆黄,马场里出现这些东西,自然不是给这群男人准备的,卷耳心思转了个弯就知道是谁的授意。
她吃着和往日的倒是有些不同。
有马夫牵着匹马走过来,明慎抬了抬手,“我教你。”
那匹马皮毛顺滑,纯白的没有一丝杂毛,卷耳眸子亮了亮,明慎看着她眼睛,笑意温温,“懂马?”
“啊?”卷耳摇了摇头,“这马看着好看,不知道好不好吃。”
“……”明慎起身,走过去牵了那匹马,对着卷耳道:“来试试。”
小姑娘拍了拍手上的的点心屑,几步走过去。
“这马……”卷耳迷茫了一瞬,“我怎么上去?”
许是为了方便,今天明慎的衣着是窄袖,黑色锦袍映衬下他的脸更加白了,“我教你。”
马儿是精心挑选过的,脾性还算温顺,卷耳踩着马镫,明慎两只手扶着她的腰,稍稍使力,卷耳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上面。
前几日骑马是和明慎一起,那时有明慎在身后卷耳自是不怕。
可如今自己上了这马,空旷的风掠过,倒是有种孤零零的错觉。
“别怕。”明慎看了眼卷耳攥紧缰绳的手,“我帮你牵着呢。”
“双腿夹着马腹,不要太紧,身子坐直,看前面。”
卷耳晃晃悠悠地坐在马上,倒是也不怕,就像明慎说的那样。
缰绳在他手里,自然不会伤害到她。
卷耳笑了笑,刚要说话,便听到一个女声响起。
“我竟不知今天过来这么多人?”
绕了一圈回来的陈柯正好看到来人,他利落地跳下马,看着来人道:“你怎么来了?”
马儿轻晃了晃,卷耳垂眸,看向面色平静的明慎。
他面上不现,除了刚才下意识的收紧缰绳,谁也不知道他那一瞬间的情绪外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