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嫁到辽国?”
温润作皮,阴鸷在内,他沈知礼从来不是什么清贵公子。
他里里外外都糟透了。
卷耳看着眼前憔悴的人,愧疚浪潮般包裹着她。
那封辽国的求婚书被她批了个“待”,这几日她忙的不行,也忘了和沈知礼解释。
卷耳刚想开口,可眼前的人噼里啪啦一点不给她空地。一句接一句地质问着。
“去那辽国做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掌两国权柄,做这世间最尊贵的人?”
“公主是着了这两国九五之惑,还是看上了那辽国风度翩翩的太子殿下?!”
日光愈盛,他脸隐在暗处,面上打出淡淡阴影。
沈知礼笑了笑,嗓音噙着冰,“公主要摄的,不只是闵国,而是志在天下?!”
他咬着唇,苍白渗出血来,在一张玉白的脸上平添靡丽。
“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沈知礼愈说愈气,眸光破碎,死死盯着她,“说啊,我算什么?!”
明明,明明走之前答应了他的。
说好了的啊。
他陷入自己的泥沼里,踽踽独行,跋涉几许,他走不出。
走不出啊。
沈知礼声音忽又低哑,“公主殿下是不是嫌我脏?”
是的,一定是这样。
风月场里呆了那么多年,他卑贱到尘埃里。
他像是着了魔,心里暗涌宛若吞了天。
“我离开叙芳楼,不做这劳什子的乐师可好?”
“今后,今后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可好啊?”
七年前那个吻,念念不忘的是他,认错人的是他。是他活该。
三年前那张面具,失魂落魄的是他,后悔的也是他。是他不好。
卷耳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犹如一头困兽,仓惶却又凶恶,每每未伤别人,先伤己身。
“你是不是没有心。”沈知礼颤着声,眼底猩红,“你说啊!我算你的什么?”
卷耳看着眼前的人,心绪复杂。
她不知道,她一个马虎,会让这人这么患得患失。
可她沉默,于他不过凌迟。
沈知礼像是又回到了沈府被灭门的那个晚上,满目的鲜血充斥在眼睛里,刺得他眼底通红。
“殿下,你不能这样。”他哑着声,心脏抽痛,沈知礼喘了口气,道:“你答应我了啊?”
“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停下质问,茫然地看着她。
卷耳轻轻叹了口气,“你一直说,我也插不进去话。”
“……”
半顷,沈知礼眉目澹澹,观她面上无奈神色,心神缓慢归位。
“是草民僭越了。”他闭了闭眼,吞下那股涩意,再睁眼时目光冰凉。
沈知礼撑着身子没让自己垮下去,想在她面前留下最后点尊严。
他绕过卷耳,轮椅停在门口,沈知礼伸手推开门。
雪停了,满地白光晃眼,沈知礼下意识的闭眼。
他听到身后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那折子年后就会打回辽国,谁要嫁到那去啊。”
“闵国自然有比那个什么太子更好的人。”
半晌,卷耳像是笑了,“本宫……可是没钱了。”
卷耳是真的没钱了,流民一事走的可是她私库。年底人情往来又多,比起坐拥盛京销金窟叙芳楼的沈知礼,卷耳算是个穷光蛋。
卷耳绕道沈知礼身前,蹲下身和他平视,明明白白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她笑着道:“不知道沈楼主身价几何?要把你赎出叙芳楼,怕是要倾了本宫的家产。”
他不说话,卷耳趴在他膝上,温顺地仰头看着沈知礼的眼睛。
很乖的样子,是在安抚他。
沈知礼颤着声音,眼眶酸涩,低低地道:“不要钱,我白送你了。”
卷耳闻言笑开,歪了歪头,温柔嗓音是于他的良药,“那本宫不是占了沈公子的便宜了?”
沈知礼目光深深,像是热潮,一寸寸盯着她远山般的眉眼,向下,是她轻抿的红唇。
“但是要有利息。”他着魔般低头凑近卷耳,别扭又偏执,像是受桎梏于她,却甘愿沉沦。
“你亲亲我,嗯?”
他眼底猩红尚未褪去,只盯着她,像是凶兽盯着自己的猎物。
他等她的回应。
半顷,她勾唇,两只手撑在沈知礼膝盖上,刚抬头凑近,就被他一只手扣住后脑压过去狠狠吻住。
他唇冰凉,呼吸却炽热,带着殊死不放的执拗与迷恋。
唇舌交缠,这是第一个意义上的吻。
卷耳仰着头,手臂环在他脖颈上,她身上浅淡的香沾染了他身上,沈知礼放在她脑后的手微微收力,呼吸急促。
若这漫天神佛有用,那我愿用三千佛谒,九百经轮,去求一个人。
卷耳,我不会爱。
我这半生学了许多东西,可并没人教会我这世间最甜蜜的,也最难过的爱。
我希望,你来教我
*
自那日之后,卷耳明显觉得沈知礼有些不一样。
梨园的花都落了,院子里还没整理好,沈知礼也就没去公主府,卷耳便把公务都挪到了叙芳楼。
阿秀虽然和徐铭成了亲,但她本就不是什么高门贵女,最讨厌在府内困着,是以接着在叙芳楼做活。
有卷耳替她周旋,朝里自然没人敢跟徐铭做文章。
这日午后,卷耳刚走进叙芳楼,阿秀立刻过来行了个礼,脆生道:“老板娘好!”
这称呼……
卷耳面上柔和,笑意轻轻,“你们公子呢?”
“在房间里忙着呢。”阿秀引着她上楼,“殿下不来的日子里,公子可真是盼的不行。”
简直望眼欲穿,一天问八遍。
阿秀还有自己的活,卷耳让她去忙,自己推门进去。看到坐在屋子里的人。
桌上正规整的摆了两摞折子,沈知礼抬眼看向她,眸光疏疏落落,五指展开,修长手指正握着杯茶。
相处久了,卷耳发现这人小毛病一堆,比如赖床。
此刻长发有些乱,应是午睡刚醒。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那,还是有那么点‘老实公子’的样子的。
沈知礼面色凉凉。
这女人昨天让粟荷抱来一堆折子,可她本人却是没来,只吩咐粟荷叮嘱沈知礼好好批这些折子。
卷耳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桌案,“批多少了?”
“……”沈知礼眯眼,“你是来看折子还是来看我的?”
“都看不行么。”卷耳笑眯眯的,沈知礼忍不住过去亲了亲她。
“歇歇。”卷耳把笔从他的手里拿出来,握着他温热手掌,轻轻按着他分明骨节。
沈知礼便像被顺了毛的猫咪一样,眉眼都软下来。依恋地过去蹭着她的唇。
“沈公子,矜持些。”卷耳手指点在他额头上,推开他。
“除夕夜跟我回公主府吗?”卷耳退开身,随手拿过来一个折子,扫了两眼立马扔给沈知礼。
她最近轻松不少,倒是有些懒了。这些东西一点都不想操心去看。
沈知礼闻言垂眸,在折子上批好内容,淡淡的,“我进公主府,是什么身份?”
她挑眉,“你想什么身份,就是什么身份。”
沈知礼顿了顿,抬眼,“我不要做面首。”
卷耳点头,“没说让你做面首,等年节过了,我们就把大婚办了。”
宣纸上滴上墨汁,沈知礼捏紧了笔,呼吸一窒,“你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卷耳抽了抽嘴角,“本宫什么时候言而无信过?”
“嗯。”他面上不显,尽量克制着心底的欢愉,声音有些不稳,“你不能骗我。”
卷耳却偏要气他,“我要是骗你呢?”
“你要是骗我。”他若无其事在面前折子上批了注,声音平淡,“我就在你梨园那棵梨树上吊死算了。”
“……”
“什么死不死的。”卷耳托着下巴看他,“我的沈公子自会长命百岁。”
卷耳眼睛里全是他,嘴角笑意勾着,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心动。
沈知礼也笑起来,像是冬雪初霁,树下清隽梨花。
沈知礼手里批着奏折,日光落落照进来,卷耳懒懒的靠在他肩膀上,抬手看自己新染的指甲,“沈公子博学多才,不如以后就帮本宫处理政事,也算才不错用?”
肩膀上的重量让沈知礼下意识地勾着唇,闻言道:“不知公主殿下给的俸禄是多少?”
“本宫没钱了。”卷耳抬头,柔软的发丝擦过他下颚,带起酥麻痒意,“不如先欠着?”
沈知礼放下手中的笔,眸光幽深,“叙芳楼从不赊账,殿下还是结清的好。”
他转头,白皙的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不如公主拿自己抵了账。”
卷耳静了静,“沈知礼,你有钱吗?”
那人顿了顿,诚实道:“除了你和钱,我一无所有。”
卷耳:好想也体会一下这种一无所有呢:)
沈知礼眉间动了动,声音像是诱哄,“你缺钱吗?”
她没察觉到什么,一只手绕在他身后给他按着有些僵硬的腰,“缺,缺死了。”
沈知礼在折子里挑出一本,递给卷耳,“看看。”
卷耳以为是什么棘手的事,抬手接过,打开的时候却愣了。
这是一张聘礼单子。
卷耳知道沈知礼有钱,但她不知道他这么有钱。
她两手展平,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一眼望不到尽头。
卷耳扫了几眼,嘴角抽了抽。
沈知礼很务实,这上面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只有两样东西最多。
田地,商铺。
沈知礼低低笑着,“有钱了,开心了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