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天生富贵命,是根本藏不住骨子里的傲慢,即使穿着西装革履,谈吐文雅。
在这场谈判的沉默中,温知禾彻底清楚贺徵朝究竟为何示好,毕竟他说过,她是择偶范围内里最廉价最好满足的一个。
所以他会以为,他随意从指缝中掉出的一点儿好处,就能满足到她,并且她还甘之如饴满口答应。
他不再说“摆设”二字,而唤做“小太太”,但“阔绰”后的“听话”,还是让温知禾一言难尽。
“贺先生。”
良久,温知禾轻声称呼,缓缓道:“说了这么多,我只知道这些条件对您大有裨益,但我也没收到什么实际性的好处,不是吗?”
“帮我垫付套房,送我生日蛋糕和衣服,这些都不是我必须要的,是您强塞给我的,我承认,我是受益了,但我今天和您吃饭,就是想还归还给您。”
“我不想吃亏,随随便便就踏入一段不平等、不被尊重的婚姻,即使这是假的,有期限的。我没有缺钱到这种地步,很感谢您的帮忙和赏识。”
温知禾拎起一旁的相机包站起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挤出牙缝:“今天就到这儿了,这顿饭我请你,再见。”
料得到他不会做出当场抢着结账的行为,所以温知禾自行去前台找人结账了,即使侍应生说这顿饭早已提前划过贺徵朝的帐,但她也坚持要付钱。
此刻温知禾非常能理解,那些古早剧里宁死不屈的倔强小白花女主,首先无功不受禄会让人损阴德,其次你永远都不知道这些馈赠会让你暗中付出怎样的代价,请吃饭的钱、住房的钱……为了拒绝他,她得额外花这么多钱。
真不该一时冲动接受好处,陷阱都在这儿等着她呢。
“小姐,您真的不用付了。”侍应生无奈地坚持,瞥见后方的人,又有效欲言又止。
“让她付。”
男人的嗓音透着一贯低沉文雅,辨识度极高,至少刚分开的一分钟不到,温知禾能很快听辨出是谁。
她侧目撞入他深邃漆黑的双眼,肩膀也略略偏移,捱过男人挺括的西服,嗅到他身上清冽好闻的冷杉香调,温知禾才发觉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近。
很难想象,他们刚才是在“谈婚论嫁”。
付钱划账,温知禾看着减掉的四位数,心里更滴血了。
泠州地天气时冷时热,接下来三天会是晴天,而此刻玻璃窗淌下雨幕,却是要下暴雨。
温知禾没有出去采风,她打算抱着设备上楼订车票,并且向前台补齐住房的价格,退订剩余的两天。
装腔作势一时爽,付钱退订火葬场。
订的车票是今晚凌晨出发,很可惜,她还是白来了一趟。
收拾好行李推到旁侧,温知禾抬头看到柜台上,昨晚贺徵朝托礼宾送来的套装纸袋。
她打算临走前,托前台帮忙归还给贺徵朝。
床上的手机翁动了两下,温知禾拾起来看,是陈笛发的消息。
这些天她不在燕北,出租屋的两只猫都是陈笛帮忙喂的,所以每次下班,她都能收到陈笛的定时投喂反馈。
陈笛:【图片】【图片】
陈笛:【两只小宝都很乖,可惜我明天要被派去外地出差了】
陈笛:【我给你家宝们多放些粮食?】
温知禾敲字回复:【不用,我马上回去。】
陈笛:【?这么快?】
温知禾:【被辞退了,回家再说吧。】
陈笛追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温知禾有些累,没有回应,躺在床上听窗缝里淅沥的雨声。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间八点,这里距离机场很近,车程不到二十分钟就能到。
温知禾待到十点半才出门,拎着纸袋搁放在前台,配合招待员写登记表。
填写完登记表递交给前台,对方接收后点头微笑:“感谢您的入住,欢迎您下次再来。”
滚轮在大片瓷砖地滑向旋转门,室外的雨已经停了,仅透着歇后湿淋淋的寒气。
温知禾深深吸口气,上了那辆开双闪停在门口的车。
天蒙蒙亮,烟雨缥缈。
机场的人提前在酒店门口备好车,助理秘书也早早提前一小时穿戴齐整,在顶楼套房门口等候。
八点一刻,腕表秒针精准定格的那瞬门开了。
“贺总。”
众人齐声道。
贺徵朝颔首,边整理袖口边往电梯门走去,秘书在旁负责汇报行程。
电梯下行停在一楼大厅,工作事项已经汇报完毕,秘书停顿一秒,忽地说道:“前台有寄存给您的东西,是4512号门的客人临走前留的。”
贺徵朝垂眼睇他:“临走前?”
“是,4512号门的客人昨晚十一点办理的退房手续,大概也是那会儿走的。”秘书将已知的信息全都托盘而出,临了又问,“她归还给您的物品还在寄存单位,您看是要怎么处理?”
贺徵朝口吻很淡:“送回去,送不回去就扔了。”
按照习性,秘书也早知会如此。
离开酒店,黑色轿车在高架桥上疾驰,贺徵朝阖眼养神片刻,昏暗混沌的视野里,生出朦胧的人影与轻浅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声音。
这声形愈发清晰,虽不到难以忘怀的地步,但也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贺总,您要的资料。”
充斥着暖气的车厢里响起助理的声音,贺徵朝睁开眼,接过那本平板。
资料右上角是一寸照片,穿着学院制服的温知禾双唇微翘,隐约有酒窝,除了头发稍微长点,和现状并无太大差异,无法否认,只是这么一张朴素得再不能朴素的照片,她的模样都格外吸引人。
生活在互联网时代,人人都透明,这份资料详尽地列出了各类内容,包括她的出生年月日。
按照资料显示,温知禾撒谎了又没撒谎,她今年确实刚二十。
很鲜活的年纪,这张嘴也实在口无遮拦。
贺徵朝遗憾地想,他恐怕是要勉强。
关上平板,男人镜片下的双眼不加情绪:“那套衣服扔了吗?”
助理稍怔,回答:“没有。”
贺徵朝将平板递还给助理,音色淡薄:“找个时间,当面送回去。”
下了车站再倒地铁,温知禾走过两排光秃秃的树干,低矮的菜市场,拐进街道狭窄的老式楼房爬了五楼,摸出钥匙解开门锁。
铁门哐当地拉开,隔着着一米七的栅栏,温知禾看到一黑一白的两只猫分别从各处跳下来,喵喵地冲她走来。
虽然才离开一星期,温知禾的心还是软得一塌糊涂,趁着两只猫没太靠近,她立即把两道门关紧。
陈笛虽然每天都会登门喂猫,但家里的卫生是不归她管,温知禾四处检查,做做清洁,大概两小时过去,才闲下来窝在沙发刷手机。
下滑刷新微博,大数据向她推送了一条蔡馨的动态,对方穿着戏服拍了张照片,底下的评论是一汪的粉丝吹水夸赞,岁月静好极了。
温知禾以前从不在微博发言,此刻看到这条动态,她忽然很想狠狠地发一条吐槽。
贴脸开大会被人群殴,她没这么傻,所以一没带大名,二没带tag地发了条个博。
按下发送键,温知禾随手捞起一只无辜小猫在怀里rua,只可惜环抱不到五秒钟,就被猫强劲有力的兔子腿蹬开。
矫健的小白猫蹭蹭攀爬到猫爬架上,还给黑猫挨了一拳,彼此互不谦让,非要占领高位。
燕北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仅仅住在城郊的老式楼房,租金也只高不低。温知禾的出租屋很小,是一居室,仅有一墙推拉门做分割,另外二分之一的面积都划给了这两条猫,不过只要能放得下一张床,她在哪儿都能住。大学三年攒下的钱,她拿来付了一年的房租费,这一年是她给自己留在这里的期限。
温知禾一部分收入来源自打散工,绝大部分收入是她在网上做电影解说拉片赚取广告得来的,自媒体时代只要有点流量就能赚到钱,温知禾喜欢电影,也乐于做分享,平台上的十几万粉丝,是她呕心沥血肝三百多条视频积累下来的。
戴好眼镜,打开笔记本整理素材,期间除了吃饭上厕所,温知禾基本没离开过书桌。
夜幕初垂,余晖透过窗纱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暖光。温知禾按下保存键,捞起旁边静音的手机查看消息。
以往被垃圾消息占据的主屏幕,显示微博新增99+条评论。
温知禾有些莫名其妙,以为是自己眼花,她刚要点进去看,玄关倏然传来门铃声。
开门前温知禾提前通过手机小程序的监控进行查看,见登门的人是房东阿姨,这才拧门。
门一开,阿姨很自然地打招呼:“回来了啊。”
温知禾问:“嗯,有什么事吗?”
阿姨往里探了探:“关于租房的事儿,咱进去聊吧。”
温知禾是半年前在这租的房,房东阿姨就住在前面不远处的新小区,一开始因为物业费有过争执,再加上她又不是本地人,阿姨对她的态度并不算太和善。
听她是来聊正事,温知禾也不好拒绝,请她到沙发那儿坐。
阿姨刚进来,两只猫就从旁侧窜飞过去,趴进沙发缝隙里。
“我说进来怎么有一股味儿,你还养了两只猫啊。”阿姨挥了挥空气,嫌恶的模样溢于言表。
温知禾扯了下唇,接了杯水给她:“今天刚收拾过,家里也经常通风,我养猫您不也知道么。”
在她住进来之前,这间房的厕所边角还有股尿骚味,是房东阿姨养的泰迪定点尿但没清理干净的位置。能找到愿意租给养宠人士的房东已经不容易,再综合各方条件,温知禾只好咬咬牙租下来,自行做清洁。
阿姨没回应,也没坐下,正四处张望。温知禾以为她是来检查卫生的,庆幸自己一回家就收拾干净。
那杯水放在桌上晾了一会儿,正徐徐冒热气,温知禾思绪飘远了一瞬,很快就被阿姨的话语拉扯回来:“这两天我有个表亲要投奔我这儿,他没房住又带妻女大包小包的来,你不是还没毕业么,学校又有空床位……”
从她说出第一个字时,温知禾就察觉到不对劲,果不其然,这是要违约退租。
温知禾眉头渐渐皱起:“您开什么玩笑?首先我在您这儿租了一年,其次我还养了两只猫,说让我搬回宿舍就搬回宿舍?”
“你这猫养了至少有一年了吧?不就是从宿舍带出来的?”阿姨理不直气也壮,随手把包放在桌上,轻飘飘道,“这违约金我也不是付不起,你就算不回学校住,也总能找到新的住处。”
“这房子是你的我的?还和我犟嘴,我想什么时候收回就什么时候收回,又不差你这点儿钱。”
根据合同,赔付的违约金顶多为全额押金外加一个月的房租,房东阿姨要求她两天内搬走,说什么都不肯让步,翻脸比翻书还快,何况对方一开始就没给她好脸色。
挂钟的指针一秒秒转动,温知禾没有心思吃完饭,给猫放了粮,便坐在沙发上打算找新房。
正所谓祸不单行,她都还没来得及和陈笛倾诉房东违约的事,就看到微博后台被各种人私信。
人在短时间内是无法消化过多信息量,没点进主博文前,温知禾还不太了解情况,直到看见蔡馨本人的下场回复。
蔡馨:【亲爱的,你和我讲讲我们究竟闹了什么不愉快的,我做错什么了呢,私信为你开了,咱们聊聊。我看你IP不在泠州,不然我还能请你吃顿饭,不过如果你方便的话,不妨给个地址我寄你点儿小礼物,或许我们有误会呢?】
很温和的说辞,温和到哪怕大名旁边带了个金灿灿的红v,温知禾也要点进主页确认是否为本人。
她发博的这号一没带大名二又没流量,怎么会……不对,她切错号,发在电影解说的吃饭号上了,上一条她还发了进组打码过的工作证照。
蔡馨不是流量咖,但也并非没有粉丝,她早婚嫁入豪门热衷于秀恩爱,被不少艳羡的人称之为少奶奶,又因为经常上综艺,口出金句、照顾同龄人无比得心应手,还有个“馨妈”的外号。
人前她光鲜亮丽平易近人,人后却是表里不一。温知禾也是接触了才知道,她除了演技辣眼睛,人品还这么差。
微博后台已经有不少小粉丝冲锋陷阵,理智点的是劝删,过分些的连全家都问候,其污言秽语都让温知禾叹为观止。
关了私信,温知禾没有继续看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好像自从昨天起,一切都往难以预料、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月亮悄悄攀升,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客厅里,手机的来电音显得格外突兀。
温知禾眼角有些酸,抱着双膝缓了片刻才捡起手机。
屏幕显示致电是一串燕北的陌生号,鬼使神差下,温知禾接听了。
“你好,是温小姐吗?”电话里的男声熙和悦耳,像平时致电通知反诈的帽子叔叔的音色,如果她再脆弱些,说不定会在男人的温馨提醒后,忍不住哭诉一二。
“是。”温知禾很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是贺总的助理,姓夏,您寄存在酒店的那套衣服,我会抽空当面给您送过去,请问您方便接收吗?”
听到这番话,温知禾大脑嗡嗡的,缓了片刻才消化好:”……当面?”
”对,当面。”对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礼送出去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在最后,又言,“贺总说了,如果您遇到什么困难,再随时找他也不迟。”
”所以您什么时候有空?”
她没说话,助理继续追问:“明天,或是后天?”
温知禾捏着抱枕的角,雾气充盈胸口,令她呼吸不畅快,大脑缺氧。
通话时长悄然达到一分钟,在这沉默的间隙里,两只猫在她腿边喵喵叫,温知禾好像想通了什么。
五万的存款不够她在燕北住一年,也不够她拍一部电影;
但一年的听话,可置换的资源、财富却有很多。
这种想法危险又迷人,就像裹着蜜糖外衣的砒霜,至少第一口是甜的。
可这蜜衣砒霜,未免来得过于适时,就像刻意创造的必需品。
“明天。”温知禾小声吸了下鼻子,毫不顾忌地直呼姓名,“是贺徵朝来吗?”
电话那端停了一秒,温知禾清晰地听见,夹杂电流的低沉声线,分明换了个人,声调不紧不慢:“是我。”
“需要我去么?”
这声音像羽毛划过耳廓,带有不经意的痒。
温知禾抿抿唇,脑内像有根弦在颤,迫使她声线也不稳:“……需要,我要见你。”
电话里似乎微不可查地笑了下,下瞬的准予如石投水,沉沉地在她胸口激荡:“可以。”